第六章 天下豈是如此逼仄之天下
“姜望啊。”齊天子的聲音仿佛落自九天:“你是當真不怕死?”
“臣怕死,怕得要命!”姜望道:“臣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臣在這個世上還有很多牽挂,臣還欠了許多……許多!”
“若要現在就歸于大齊,臣不甘心!”
“但不知道為什麼,臣對陛下有一種相信。人們說天家無情,人們說帝王心術,可臣總覺得,天子待我甚厚,待我極誠。我亦以誠報天子!”
“我曾聞,百般糾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
“我這樣愚笨的人,如何能自欺欺人?欺一時或可欺一世可乎?欺心或可,欺君可乎?”
“陛下,我已經認識到,我的路不在這裡,不在國家冒錄體制中。離開齊國之後,我不會再加入任何一個國家。從此天涯路遠,孤身求道。”
“好個‘百般糾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齊解天子撫掌道:“朕竟不知,你在齊國,是如此不甘!”
“陛下。”姜望始終屈着身,沒有再直起來:“臣的不甘,不是陛下待我不好,不是齊國不夠偉大。臣的不甘是陛下待我太好,而臣無法全報!”
“為陛下之宏圖,我願提劍浴皿,披千傷而不退。但臣的三千甲士,臣的兩百近衛,臣之親衛統領方元獻……臣在割舍之時,痛心難徹。殺陳治濤有益于國,而臣竟想救之。說降竹碧瓊有益于國,但臣不敢面對。”
“陛下待臣,是推心置腹,無複厚之。臣真想全心全意為陛下之偉業,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可臣竟不能做到!”
偌大的得鹿宮裡,一切都是凝固的。隻有姜望的聲音還在跳動。
全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會在天子面前表忠心。都會說聽書自己願意為天子、為國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但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在天子面前剖心作言,說自己做不到為皇命不顧一切。
何其愚蠢!
齊天子慢慢地道:“孤相信這是你的心裡話,但這恐怕不是全部。”
姜望道:“臣心無掩,陛下一眼可見。”
“真的是不敏!無智!又少識!朕叫你讀書,叫你讀史,你讀到了什麼?”齊天子随手拿起旁邊的一隻玉盞,狠狠摔碎在姜望身前:“你讀到了狗肚子裡去!”
啪!
玉屑均勻地炸開,在地上攤開了一朵花。碎盞之水如河流,些許茶葉似扁舟。蜿蜒,飄搖。
韓令看得眼皮直跳。
這隻星河是天子最愛的茶,月朝之茶,皆以此書南飲,遊戲今既摔碎于此,可見其怒。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斬殺姜望。可姜望沉默不語,隻是把頭壓得更低。
齊天子靜靜地看了他一陣,道:“站起來。天下豈是如此逼仄之天下,叫你不能直身?”
姜望于是直起身:“謝陛下!”
“謝早了!”齊天子冷笑一聲:“你在齊國所收獲的一切,你都付出了相應的努力。你的功績無法抹去,我泱泱大國,也能容天下人來去自由,不缺你姜望一個。但齊國給你的榮耀、勳名,你不能說放下就放下。”
臣自知輕率魯莽,固執短見,有傷天子之心,臣亦恸之!臣願意接受任何懲處,以期有萬一之安慰。
“朕廣有天下,不獨你姜青羊!”天子一拂袖:“與冠軍侯打一場。勝了,放你無牽無挂地走。若敗了,朕要削你的爵,奪你的職,撒你的封地,拿你下獄反省!”
“可以”
“朕還沒有說規矩。”
“陛下天心獨握,自然公正無倚。無論什麼規矩,臣都接受。”
“你還稱臣?”
“至少現在還是。臣視陛下為長者。雖不再朝,于心為念。”
“規矩界有一條。”齊天子說道:“你不能殺他,因為他是大齊國侯,他可以殺你,因為你不願為臣!”
姜望深深一禮:“姜望雖死無怨!”
“去宣冠軍侯。”天子道:“告訴他,朕要他全力以赴,痛下殺手。”
韓令行了一禮,領命而出。
他走出得鹿宮,走到高大的廊柱之前,以手撐柱,方才得以喘息。招了招手,命不遠處的小黃門過來。
“陛下的話,你都聽見了?”
小黃門挪動僵硬的身體,往前一步,險些一個趔趄摔倒,索性就跪伏在地上:“啟禀總管,都聽見了。”
“派随堂太監……”。韓令說到這裡,了頓頓:“秉筆誰在?”
小黃門從懷裡翻出名冊,手忙腳亂地找了一陣,才道:“今日輪值的是丘吉總管和仲禮文總管。”
“真是巧了。”韓令略想了想,揮手道:“讓丘吉去傳旨吧。”
他之所以說“巧”,乃是因為當日武安侯與冠軍侯授爵之時,正是丘吉和仲禮文捧印。今日兩位侯爺相鬥,輪值的秉筆太監又恰好是和他們各自交好的兩位。
而讓誰去傳旨,顯然也算是他韓令的一種選擇。
有時候不得不歎,機緣巧合!
小黃門牢牢記着天子的話,低頭起身,徑往禦書房去。尋到了正與仲禮文各坐一室,正一遍遍練字的丘吉。
他隐約瞧了一眼,臨的似乎是“醉酒章”。
武祖當年酒後之作,論及天下形勢,狂草而卷風雲。
秉筆太監臨曆代天子之字,那是再也正常不過的。
“韓總管有什麼吩咐?”丘吉先開口問道。
小黃門把天子的口谕複述了一遍,不敢多一字,亦不敢少一字。
“我知道了。”起身,離開了禦書房。
丘吉面無波瀾将手中毛筆擱下,徑自今日輪值,他身上穿的就是代表秉筆太監的内官服,倒也不必做别的準備,去取了出行玉牌,便獨自出宮。
重玄道去的地方好找,浮生酒舍是也。
很多人都知道,重玄遵最常去的地方是雲渡酒樓,号稱“臨淄論酒第一家”
當然,那地方現在歸重玄勝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