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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陌即将出劍之際,天地間響起一個幽幽聲響,如簌簌葉落,透着一股濃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靜待下文,片刻之後,那個嗓音再次響起,“你們都回吧,見面也無補于事。”
小陌冷笑一聲,再不與那位本就隻是見過幾面的道友廢話,向前緩行,提了提手中長劍,“公子隻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見到對方真身。”
小陌先将一把長劍釘入地面,整個空無一物的寂寥天地,随之變換顔色,就像一幅畫卷,因為歲月悠久,呈現出泛黃色。
陳平安知道小陌這把劍的用途,是作為光陰長河的一座臨時逆旅,不管那位道友再神通廣大,如何術法詭谲,小陌總能憑着心神牽引,找到這座自己打造出來的光陰渡口,之後再次遞劍,隻需一線牽引兩處,就不至于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數步後,再随手揮出一劍,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後,陳平安再次見到小陌出劍。
劍光并非筆直一線,而像一條随風飄蕩的遊絲,蔓延出去千餘裡。
小陌出劍不停,或傾斜或橫豎,輕描淡寫,但是劍光所蘊藉的劍氣道韻,一次比一次氣勢磅礴。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巅峰劍修的“随手”一劍。
此地小天地的規矩,确實有點古怪,小陌的劍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陳平安視野中,卻失去了那些劍光的痕迹,就像被折疊、彎曲,仿佛已經循着一條條幽靜岔路紛紛去往遠方。
小陌以心聲道:“公子,這些岔路類似梧桐的樹根、葉脈。不過公子放心,道路數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終究都是有上限的。比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沒有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點點頭,不着急。
那個嗓音再次響起在兩人耳畔,“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戈相見。”
小陌單手持劍,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這座小天地,能挨過幾百幾千劍。”
隻要遞劍不停,劍氣和劍意不斷積攢,劍光自然能夠如錐破囊而出。
到時候再全部凝為一劍,才是真正的一場問劍。
世間精怪之屬,修行不易,開竅不易,修行緩慢,這是公認的。這類山中道友,唯一的優勢,就是沒有天災人禍的話,壽命極長,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跻身了上五境,道齡尤其年長,但是真要論修道資質嘛,還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比起自己這些劍修,簡直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我沉睡萬年,給你憑空多出一萬年的道齡,又如何?
你跟我客氣,我就比你更客氣。你跟我不客氣,更好,我就以問劍作為答謝。
京城的老車夫,鬼仙庾謹,就都算客氣人。
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鄉随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讓小陌實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遞出百餘劍後,竟然能夠以心意牽引其中一條劍光,如靈蛇翻滾起來,在其中一條道路上劇烈晃蕩,劍光四濺,轟然炸開,如一條纖細星河瞬間崩碎。
那個嗓音沉默片刻,隻得出聲提醒道:“陳平安,你最好奉勸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劍光傷了此地元氣,隻會連累整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更難恢複原貌。”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兩害相權取其輕,總好過吃個閉門羹,連前輩的面都沒見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難題症結所在,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為,隻在你願不願意開門見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謂的恢複如初,隻是表面功夫,其實有很多的隐患,桐葉洲後人都是要為今人一一還債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對此無所謂,昔年禮樂崩壞的諸多後遺症,是不影響你自身修行的,隻要某個一的整體數量不變,前輩依舊算是功德圓滿,有功于一洲天地,隻等個三五百年,隻等文廟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當然還有我,重新補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過這場天地大劫了,能夠憑此重返圓滿境界。但我卻是以人道之法彌補一洲地缺,越往後拖延越麻煩,你與文廟的盟約又已結束,你今天是閉門不見,等你的境界修為,趨于飛升境圓滿,無形中頂替、補缺了當年那位東海老觀主留下的空位,成為某種虛無缥缈的一洲之主,别說我再來見你,到時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難事。”
那個嗓音倒是沒有否認此事,“不錯。我很快就要閉關,作一番大道推演,為自己尋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條道路。”
顯然是被陳平安說中了。
小陌卻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隻覺得先前所謂的“道友”稱呼,就是打自己的臉。
故而一瞬間就是遞出數十劍,劍光如虹,整座泛黃天地頓時雪白一片。
陳平安緩緩走在小陌身後,停下腳步,擡腳踩了踩地面,低頭笑道:“前輩德高望重,早年能夠與禮聖成為盟友,為文廟建造出一座鎮妖樓,晚輩是翻過文廟秘檔的,知道前輩性情溫和,與世無争,這也是晚輩願意與前輩好好說話的根源所在,隻是如今很快就要徹底恢複自由身,前輩總不能笃定我必須要做什麼事,這可不僅僅是什麼袖手旁觀,而是過河拆橋了,如此為難一個道齡不足一甲子的晚輩,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晚輩?”
陳平安微笑道:“實在不行,我就請禮聖将半座劍氣長城搬來此地。”
“我倒要看看,前輩到時候再想跻身十四境,還能不能見着我,還有無機會,與我當面問一個答應不答應。”
“我看難。”
那個嗓音有些惱火,急匆匆道:“文廟那邊答應過我,大劫已過,那份盟約就等于自行銷毀,就算是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都不可妨礙我的修行。”
這個年輕人要當真如此行事,閉關找不到十四境道路還好,若是找到了那條大道,卻等于被一堵牆頭攔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這等尴尬境地,那麼自己與這個年輕劍修,雙方可就要生起一場名副其實的大道之争了,隻要有一方還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與對方不死不休。
你陳平安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那儒家門生嗎?!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廟,文廟當然也代替不了我。”
攔阻我縫補一洲地缺者,就是與我問劍。
不是玩笑話,請務必當真。
那個嗓音頓時氣急敗壞道:“至聖先師曾經來過這裡,親口預祝我修行一路順遂。”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那麼在這件事上,恐怕我要讓至聖先師失望了。”
對方聽聞此言,顯然被震驚得無以複加,一時間無言以對。
文聖都不敢說這種話,一個敢違逆至聖先師的瘋子!狗屁的讀書人,斯文掃地,你們這些劍修,萬年不改的臭脾氣……
小陌會心一笑。
沉默許久,估計是在竭力平穩道心,那個嗓音再次開口,終于有幾分示弱語氣,“我信得過禮聖,信不過你。”
小陌眯起眼,沉聲道:“我翻過黃曆了,今天忌動土,入殓,作竈,栽種,安葬。宜出門,采伐,上梁,造屋,訂盟。”
陳平安向前一步,輕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遞劍,與小陌并肩而立後,雙手籠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輩的處境,在這破敗山河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一切生靈,對前輩而言,不單單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麼簡單,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萬物刍狗,從無忠臣亂賊、孝子孽子之别。”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準确說來,我是信不過行事隻憑喜好、出劍百無忌諱的劍修。”
片刻之後,又補了一句,“我甚至願意相信當年那個走入飛鷹堡的外鄉遊俠,也信不過來一個自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
陳平安笑道:“前輩要是早點這般以誠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萬年故友鬧掰了。”
“陳平安!你此刻殺心,比這個‘小陌’還要重。”
“那晚輩收一收。”
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現了一條類似驿路的通道,兩側漆黑如夜幕,類似昔年劍氣長城的兩端,與某種太虛境界相互銜接。
陳平安回頭看了一眼,白霧茫茫,已經失去了來時之路。
小陌皺眉不已,陳平安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是一場短暫遊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白駒過隙符,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迹》,别稱“月符”,此符在書上比較靠後。
這張符箓懸停在肩膀一側。
與此同時,在陳平安心湖天地中,則出現了一座用來精準計時的日晷,果然,内外兩座天地,光陰流逝的速度相差懸殊。
瞥了眼白駒過隙符的燃燒速度,陳平安心裡大緻有數了,在這座天地内,可能過了一年光陰,外界桐葉洲才過去一天。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輩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邊天地的計時,至多十個時辰後,我必須見着前輩的真身,談妥一樁買賣。”
路旁憑空出現兩頭驢子,大概是作為代步之物,陳平安啞然失笑,倒是不擔心有什麼算計,直接翻身騎上驢子。
青袍背劍,腰系一枚朱紅酒葫蘆,輕輕一夾驢腹,蹄子陣陣,便開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長劍散作劍光,收入袖中。小陌依舊是黃帽青鞋的裝束,手持綠竹杖,坐在驢子背上。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小陌環顧四周,就像一幅落筆潦草的水墨寫意畫。
小陌問道:“公子,其餘那些劍光?”
陳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輕輕點頭,心中頗為遺憾,早知道就多遞出兩三百劍了。
此刻畫卷中是黃昏光景,兩人騎驢,很快就來到一處突兀出現的小山坡,來到山頂,遠眺而去,見道路狹窄處,路旁有類似驿館的簡陋建築,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數千人之多,甚至其中還有帝王車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倉皇神色,是離京避難?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圖,畫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繪,那個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隻長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繭,獨自離開擁擠不堪的道路後,嚼着餅,沿着一條溪澗往山野深處行走。
陳平安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說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畫,那麼等到自己看到這個男子,以那個男子作為中心,或者說男子眼中所見,就會逐漸變化成一幅工筆畫,纖毫畢現,一花一木,溪澗遊魚,都活靈活現,有了生氣,最終變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綠山水畫,與人間“真相”無異。
陳平安笑道:“我們跟上這個小老天爺。”
暮色裡,男子在溪邊找到了一處村野屋舍,茅檐低矮,隻有一位老妪和婦人,孤苦相依,相對而坐,正在編織雞籠。
老妪請那男子吃了些飯食,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就幹脆借着月色,從懷中摸出一本棋譜,起身端坐,翻閱片刻,就開始閉目凝神,雙手撚棋子狀,紛紛落子,似乎在打譜。
陳平安在茅屋遠處樹下,方才借機瞥了眼棋譜封面,竟是一本有據可查的著名棋譜,在浩然曆史上,名氣不小,隻不過是在山下,對弈雙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譽。
陳平安騎在驢背上,瞥了眼肩頭旁邊的那張白駒過隙符,光陰流逝速度并未改變。
其實哪怕有修士禦風,俯瞰當下的整個天地,好像就隻有這一處景象,約莫是那位前輩憑此提醒自己,一關過去再有下一關的風景,等到所有關隘都過去了,雙方才能相見?圖個什麼?是想着拖延時間,好與文廟那邊求助?不然要說邀請某人趕來此地助陣,阻攔自己和小陌,意義不大。
小陌問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劍一探究竟?”
陳平安搖頭笑道:“耐着性子,靜觀其變。”
小陌問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诏吧?”
陳平安點頭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這會兒不像是打譜,而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要說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裡去。
要說天下圍棋的先手、定式,陳平安自認還是比較熟悉的,死記硬背即可,何況當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餘三人,朱斂,盧白象和隋右邊,哪怕擱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邊,還有鄭大風與山君魏檗,都是精于此道的,況且當年避暑行宮裡邊,也是高手如雲,林君璧和玄參曹衮幾個,都是一等一的國手。
如今以陳平安的圍棋造詣,與人下前三五十手,裝裝高手,還是沒問題的,再往後就要露餡了。
所以在避暑行宮那會兒,教人下棋時,隐官大人喜歡自诩為半個臭棋簍子。
屋内沒有燈燭,各住一屋的老妪和婦人開始下棋,并無棋盤棋子,雙方隻是口述落子方位,長考極多,以至于下到了拂曉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雙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從長竹筒内取出棋子、棋紙,攤放在地,一邊豎耳聆聽屋内的對弈棋路,一邊在紙質棋盤上邊擺放棋子,等到老妪說勝了九子,婦人認輸。男子這才壯起膽子,輕輕叩門,片刻後,老妪和婦人走出屋子,男子虛心求教,老妪去生火做飯,隻是讓那位并無再醮的兒媳,為他傳授棋藝,荊钗布裙的婦人,隻教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說已經足夠讓他無敵于人間了。
說到這裡,婦人擡頭望向茅屋外的樹下,她有意無意,捋了捋鬓角發絲。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婦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辭離去,沿着溪澗回頭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怅然。
刹那之間,陳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着一條光陰長河倒流而返,重新騎驢在山坡上,再次見到了那個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問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赢過她們才算過關?”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了。等下你繼續盯着那個棋待诏,我去驿路那邊,看看能不能撿撿漏,天亮時分再來跟你碰頭。”
之後小陌騎驢繼續跟随那個男子,陳平安則去了山腳道路,尋了一位好似畫中人的老官員,身穿紫袍佩金魚袋,陳平安随便找了個話頭,跟老人閑聊起來,最後說是願意出高價買書,老人便婉拒了,說是那幾箱子書籍,珍藏已久,千金不易。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将馬車上那些書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揮,清風陣陣,所有書籍一頁頁攤開後,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車馬,好像都随之陷入了一種靜止境地,陳平安站在原地,搖頭笑道:“山水貧瘠,前輩藏書還是少了點,以至于做做樣子都不成。”
之後陳平安就無半點探究的興趣,這種作僞的小天地,實在太單薄了,空有筋骨而無皿肉,既無皿肉,何談更深一層的精神氣?
重新騎上路邊的驢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
隻是沒忘記重新一揮手,将那些書籍重歸書箱,畫面倒轉,一一重返馬車。
再次熬到了“這天”拂曉,陳平安不等眼見那婦人再次擡頭望向自己,便已經帶着小陌騎驢向前,隻等老妪說了那句無敵言語,開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闆廊道,與那位棋待诏拱手笑道:“與先生借棋子、棋紙一用。”
之後陳平安擺出一局師兄崔瀺跟鄭居中下出的彩雲譜,不過今天陳平安當然是取巧,假裝鄭居中下棋,邀請對方續上棋譜。
婦人怔怔無言,老妪亦是喃喃自語道:“後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着棋局,看似随意道:“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老妪颔首微笑,婦人亦是擡手捋過鬓角,笑望向這位頭别玉簪的青衫客。
陳平安此語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隻剩下廊道和屋内各有古老棋譜一部,陳平安掃了一眼,便将兩本棋譜收入袖中,笑納了。
小陌轉頭看了眼,“那位道友,怎麼連驢子都帶走了。”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稱贊道:“難怪能當我們落魄山的供奉。”
之後兩人徒步而行,因為腳下又多出了一條更為寬闊的官道,兩邊都是稻田,瞧着像是秋收時分。
突然身後有一騎擦身而過,去往遠處,小陌随之遠眺,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騎,年輕人衣短褐乘青駒,一副貧寒落魄的書生模樣,不過陳平安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此人官運亨通,有一種風水堪輿書上所謂的“碧紗中人”氣象,簡而言之,就是個命裡該是個當宰相的貴人。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緩走入那座路邊旅舍,發現年輕人頭靠一隻青瓷酣睡中,一旁坐着個滿臉笑意的鶴發老道士,坐在台階上,身姿斜靠着一隻大包裹,如果是個看慣了志怪小說的,遇到這類世外高人,那麼就該請教長生術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将熟未熟之時,一股清香飄出竈房。
陳平安抱拳笑問道:“敢問老神仙,這條官路通往何處?”
老道士笑答道:“邯鄲。”
陳平安問道:“當真不是去往倒懸山,某座販賣黃粱酒的酒鋪?”
老道士咦了一聲,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位見識不俗的年輕人,搖搖頭笑道:“公子此問大煞風景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隻袋子,老道士會意,拍了拍這隻随身攜帶的包裹,笑道:“别無他物,隻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滿腹牢騷,就不為公子打開了,免得烏煙瘴氣。”
老道士看了眼那個依舊枕青瓷而酣睡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線後,看了眼外邊的道路,感歎道:“别無他求,隻求太極書中義,再無旁人,都是邯鄲道左人。”
陳平安立即笑着起身,後退兩步,作揖道:“晚輩陳平安,拜見呂祖。”
被陳平安尊稱為“呂祖”的老道士擺擺手,示意坐下說話,問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蘆洲火龍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孫道長,他們可曾破境?”
陳平安搖頭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噓不已,擡頭望天,“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笑道:“酒湧大江流,人登黃鶴樓。道訣光萬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啧啧稱奇,撫須而笑,“澆塊磊,解千愁。”
陳平安好奇問道:“老前輩與那寶瓶洲的黃粱國,可有淵源?”
老道士點頭道:“貧道的籍貫就在那邊,隻不過很早就離鄉雲遊了,在青冥天下待的歲月,反而要比家鄉更多。”
老道士随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貧道若是摻和蟬蛻洞天的問劍,那個姓陳的,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其實這就是一種“說一個得罪兩個”的虧本事。
陳平安又問道:“前輩可曾遇到過一位老樹精?”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道:“機緣巧合之下,指點過它一些修行。”
之前陳平安參與中土文廟議事途中,在那鴛鴦渚包袱齋内,逛過三十幾間屋子,同行的李槐隻挑中了一件心儀物件,算是個盆景,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當然也可以視為“仙山”,山根處盤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樹,樹下站着個觀海境的老樹精,老翁模樣,隻有三寸高,年紀大,脾氣更大,自稱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壓制了境界。老翁見着個客人,但凡有購買的意向,就開始叉腰罵人,唾沫四濺,勸他們白日飛升得了。
後來聽李槐說,這個老樹精,說自己早年見過一位道号“純陽”的劍仙,是道門劍仙一脈的高人,與他虛心請教過劍術,資質不錯,三言兩語,就接連破境了。
這類言語,話聽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樹精确實與這位道号“純陽”的呂祖有一份道緣。
陳平安再問道:“老前輩與那包袱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貧道與那包袱齋老祖可算舊友。”
那個書生迷迷糊糊醒過來,方才做了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美夢之後,此刻茫然四顧,見那老道士依舊坐在身側,而旅舍主人蒸黍依舊未熟,不過比起方才,多了個青衫男子和一位随從。
書生怅然許久,最終喟歎一聲,與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謝過後,自言已經知曉人生榮辱、男女情愛、生死之理。
在書生就要離去之時,陳平安卻悄然一揮袖子,雲霧升騰,蓦然間旅舍之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葉繁密,清蔭數畝。
書生昏昏然,仿佛依舊置身夢中,再看旁處,已經不見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隻見大槐樹孔洞中,駛出一輛青油小車,駕以四匹高頭駿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書生,自稱來自鄰國,皇帝陛下仰慕才華……書生有所心動,隻是尚有幾分驚疑不定,青油小車垂以竹簾帷幕,簾後依稀有麗人身影,以纖纖玉手掣起簾子一腳,女子國色天香,她與書生眉目含情……書生頓時心神搖曳,猶豫不決之際,麗人眼神幽怨,輕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辭懇切,書生終于移步向前,登上車駕……
轉瞬之間,什麼青油小車,紫衣侍者,與之攜手的國色麗人,什麼大槐樹,皆化作煙霧散去。
書生摔落在地,揉着屁股,疼疼疼。
這下子終于确定不是什麼做夢了。
老道士蓦然撫掌大笑,“妙哉。”
與此同時,陳平安和小陌也更換了一幅山水畫卷,隻是陳平安心湖之中,有那老道士的心聲漣漪響起,說黃粱國某地,留有一部劍訣。
陳平安和小陌來到了一處熱氣升騰的地界,正在鬧旱災,接連三月無雨,河涸湖幹,顆粒無收,千裡之地,草木皆盡。
陳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隻是祭出術法之後,就會重返原地,而想要禦風而行,就一樣光陰倒流,隻好帶着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大旱時節,五谷無收,民物流遷,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滿眼都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慘狀,先前遇到一撥将要倒斃途中的婦孺老幼,陳平安蹲下身,給予他們酒水吃食,卻隻會滑過喉嚨肚腸,筆直墜地。
陳平安當時蹲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曾經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趕路後,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臉色,并無異樣。
之後遇到一處縣城,城内先前有人開倉赈災,設立粥鋪已經多日,結果被一夥聞訊趕來的流寇,一沖而過。
等到陳平安入城之時,已經是人間煉獄一般。
那個滿門皆死的家族門戶内,有個倒在皿泊中的年輕人,滿臉淚水,艱難轉頭,望向一個被亂刀砍死的老人。
年輕人與父親反複說道,自古赈災都需軍伍護衛,為何不聽,為何不聽……
陳平安坐在滿地鮮皿和屍體的庭院台階上,站起身,來到那個年輕讀書人身邊,想要輕輕拉住他的手,卻是殘影,但是陳平安的手依舊懸停在原地,輕聲道:“不要怕,對你們這些好人來說,走過這一遭人間,就已是走過了地獄。”
之後走出縣城,與小陌來到一處州城郊外,一條幹涸河道畔,有嘴唇幹裂的官員正在祈雨,城内卻在做着曬龍王的民間風俗。
陳平安蹲在河對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聽着那個官員嗓音沙啞的祈雨内容,讀完了一遍,又從頭開始,陳平安起身後,一步縮地,來到河對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紙筆,幫忙重新寫了一道祈雨文,交給那個面黃肌瘦的官員後,後者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準備開始背誦這篇于禮制不合的祈雨文,隻是剛念了一個開頭,官員就神色倉皇,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詢問,真的可以嗎?真的不會招惹更多災殃嗎?
因為那張紙上的祈雨文字内容,實在太過大不敬了。
一般來說,這類祈雨書,都有個類似官場的制式規範,夾雜一些恭敬言語,類似“誠惶誠恐”,以“吾欲緻書雨師”開篇,再寫一些“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書”的話語。
而手中捧着的這封祈雨文,開篇就是“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所以這個官員背書之時,都是嗓音打顫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暢飲水一次了,不然估計早就汗流浃背了,等到讀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員如釋重負,一下子癱軟在地。
片刻之後,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閃電雷鳴,頃刻間便是大雨滂沱,千裡之地,普降甘露。
小陌仰頭輕聲道:“公子,之前在縣城,差點沒忍住就遞劍了,砍死它算數,就不能慣着,由着它一直故意惡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