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離着雲下别業很近的山神廟,一個土裡土氣的佝偻老人,正在廚房内忙碌,系上了圍裙,砧闆上咄咄作響,宛如搗衣聲。
因為從不待客的山神娘娘,破天荒帶了這麼個老家夥一起返山,甚至她就那麼斜靠着房門,含情脈脈看着屋内的老人。
這讓祠廟内那些老老少少的女鬼侍女們,都遠遠站着,面面相觑,難道是自家山神娘娘找到了……她爹?
朱斂也不轉頭,隻是娴熟将一疊疊佐料放在俱是故國造辦處燒造的精緻小碗内,笑道:“謝姑娘,其實我沒什麼離鄉之愁,亡國之痛,荊棘之悲,黍離之感,這些都是沒有的。本來就是生前無憾,身後事還管個什麼呢。故而你要是替我憂愁,我才會覺得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了,犯不着,真的,你就别愁眉不展了,旁人瞧着又不好看。”
謝洮隻是怔怔看着他,不言不語,都是言語。
遙想當年,出身前朝某個頭等豪族、甚至家族女子可以不願“下嫁”皇帝子嗣的謝洮,她在少女歲月裡,第一次瞧見鄰國那個被她認為“很能沽名釣譽、憑此養望待價而沽”的朱斂,謝洮當時是在自家的一處山中别業當中,一次大雪過後,她閑來無事,憑欄眺望,看着對面的一幅畫面。
因為她習武資質極佳,家族内又有明師指點,而她的一個大伯,本身就是享譽江湖的武學宗師,故而她少女時就學成了一身不俗的武藝,就連那位從不輕易誇人的大伯,都說她已經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了,故而謝洮眼力頗好,才能粗略看到不遠處那座相鄰山中的男女。
世家貴公子,披狐裘曳杖登山,行走在茂林松雲竹雪之間,妙齡侍女攜笈畫囊詩美酒相随,國色天香,山色酒香,兩兩相宜。
下山歸途再逢大雪,群山玉立,冰鏡明耀,貴公子以竹杖撥開鵝毛大雪,身後侍女唱誦青詞踏雪而歌,男女疑行清虛仙境中。
她不管當時出于什麼初衷和心思,反正就跑去那邊山腳攔路了。
隻是這一攔,就攔出了後來悔不當初的無限情思。
不該見他的,不該這麼想,謝洮一輩子就這麼在兩個念頭當中鬼打牆。
唯有認識了他,朝夕相處了,才會真正了解他。
他當真是什麼都會,而且無比精通。但是他也從不介意自己出糗,比如他一吃辣就會渾身打哆嗦,很快就是滿臉通紅,卻偏不服輸,一邊流淚一邊下筷如飛,吃某些海鮮就會渾身起疹子,每次都會叫苦不疊,提起一些個不痛快的事,不順眼的人,就會罵罵咧咧,髒話連篇,同時再去紮個栩栩如生的草人,嘴上嚷着天靈靈地靈靈,拿針戳了又戳,再下筆如飛,寫信詢問一事,某某人近期身體如何了。
這座山神廟内侍女寥寥,謝洮也不願意讓附近的男女進廟燒香,不僅僅是她喜歡清靜的緣故,她更是無奈,你們拜我求什麼呢,官運亨通,财源滾滾?才思泉湧,妙筆生花?還是求姻緣求早生貴子啊?
朱斂問道:“祠廟這麼點香火,有等于無的,單憑一份山水氣運穩固金身,不太夠吧?”
謝洮回過神,點頭道:“金身神像偶爾會搖搖晃晃,我也沒當回事,就是吓壞了她們幾個,害她們這些年都沒睡幾個安穩覺。”
朱斂笑道:“金精銅錢一物,我也沒臉跟公子讨要,何況這隻是捷徑,算不得真正的香火來源,謝姑娘既然才情好,武學也好,當年還當過半個管家的人,偌大一個家族,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那麼一大幫蛀蟲,幾百号人呢,他們就從沒為錢發愁,你不如在文運和武運和财運幾事上,稍稍下點功夫,如果不喜江湖打殺,也不願與武運連帶着的國祚牽連過深,又不喜歡滿身銅臭的商賈來這邊礙眼,那就讓讀書人來山神廟這邊求個科舉順遂。”
謝洮搖頭道:“我沒心思做這些。上輩子就在忙碌這些個,這一世還是故伎重演,好似走條老路,何苦來哉。”
呵,一口一個謝姑娘,你說什麼我都反着來。
人是故人,愁是新愁,昨夜月是舊時月,今日又是新一天。
所以謝洮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真就這麼見到了朱斂?都不是自己去找朱郎?
那些山神廟内最是清楚自家山神娘娘冷淡性情的侍女們,她們又開始你看我我看你,确實是白日見鬼了。
那個衣衫寒酸、腳上還穿着布鞋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讓自家主人有了笑顔,與人說話的時候,竟是這般“生氣”,有人情味兒?
朱斂坐在竈台那邊的小闆凳上邊,拿起了吹火的竹筒,抖了抖,再颠倒個兒,約莫是常年當擺設,都是灰塵,再從袖中拿出火折子和一片清香流溢的松脂,轉頭打趣道:“我的謝姑娘唉,别這麼打不起精神啊,難道真要吃飽飯才有氣力嗎?能夠以英靈身份成為神靈,多大福分,再看看我,起了一大早趕了個晚集,什麼都沒撈着。嗯,也不能這麼說,到底是找到了一個心安之鄉,每天手忙卻心閑,忙忙碌碌修與齊,隻是不談治與平,閑來無事,得空了,就找人一起喝個小酒,不是神仙更勝神仙嘛。”
謝洮眯眼而笑,嘴上卻是有氣無力病恹恹說道,“忙來忙去,閑與不閑,到底圖個什麼呢,勞煩朱老先生,給我個理由?”
用了這麼個稱呼,謝洮一個沒忍住就破功了,實在是覺得太有趣了,自顧自大笑起來。
朱斂笑道:“山水神祇,也是有一部金玉譜牒和神位高低的,等你哪天金身高度相當于金丹地仙了,我就帶你出去走走看看,到時候你就會感歎一句古人誠不欺我了,再眷戀家鄉的人,可能都要承認一事,故鄉無此好河山。”
謝洮好奇問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你說的公子又是誰?”
朱斂沒有給出确切答案,隻是笑道:“何必多問,好山好人,一去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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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黛島古月軒,謝狗坐在欄杆上邊晃着雙腿,伸手打着哈欠,笑道:“小打小鬧,沒啥意思啊。”
一座秋氣湖大木觀,亂七八糟的議事成員,武夫修士和神靈古怪,加在一塊能湊出個啥。
換成她随手一劍下去,别說活的,整座大木觀都幹幹淨淨夷為平地了。換一撥更聽話的人補缺,參加第二場議事,誰敢有異議?
雖然陳山主一直在壓境,可都沒有大開殺戒,那麼在謝狗眼中,自然就是一個頑劣不堪叫嚣不已的熊孩子,被個有武藝傍身的成年人伸手按住了腦袋,讓那個張牙舞爪亂吐口水的孩子乖巧一點,不然就要挨揍了。
隻是在謝狗眼中,這場熱鬧确實……不夠熱鬧!
謝狗趕緊補了一句,“相較于我們山主上次劍開托月山,手刃大妖元兇,讓其輸得心服口服,再割其首級,差得有點遠了。”
“師父就像在燒造一件坯子極好的瓷器,必須小心翼翼,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落個暴殄天物的境地。”
郭竹酒想了想,解釋道:“開山有開山的壯闊,針線活有針線活的細緻,其實兩者難度沒你想象得那麼大。當然這也是師父的一個心結所在了,很難真正認可自己是一位純粹劍修,簡單來說,就是礙于身份,不好痛快出手。畢竟這座福地,傾注了落魄山太多心皿,有崔老先生和大師姐的武運饋贈,師父自己也對這座福地寄托了很多心思。”
“所以師父甚至不願意将福地視為正陽山第二,用上劍術‘拆解’。”
“但是真把師父惹火了,重演朱斂百年前的南苑國京城一役,拿出一人與天下為敵的心态,壓境,殺穿,破境,武學重返歸真一層。”
謝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郭盟主這麼一說,我就愈發明白陳山主的良苦用心了。”
理解歸理解,可她還是不接受陳平安的這種手段,實在是太……溫柔了,虧得你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呢,竟然如此對人性寄予厚望。
長命笑道:“補充幾句,按照竹酒的比喻,抟土捏泥燒造瓷器,整座福地山河就是瓷土,人間作窯口,文武氣運和天地靈氣為窯火,看似可以按照範式反複燒造同一件瓷器,實則不然,瓷器隻此一件,就像破鏡再難重圓,人心一碎,再難恢複原樣,除非推倒重來,全部換一茬既有的出林鳥,但是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是一場動-亂,人間修養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光陰都無法恢複元氣,故而這就是難度所在了,竹酒方才形容山主是針線活,是很恰當的,修坯粘接,素燒和内外上釉,都會涉及人心,其中凡俗夫子為内釉,不顯眼,煉氣士和山水神靈為外釉,光鮮亮麗,所以才有了此次秋氣湖的一座‘山巅’議事,就是希望能夠商量出個雙方都認可的君之約定,從上而下,由點及面,讓整個福地的山下人間有個穩當的世道,同時給予山上最大程度的自由。蓮藕福地是繼承藕花福地而來,曆史遺留問題太多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在福地本土煉氣士眼中,就幾乎完全等同于‘谪仙人’,先前山主故意将高君和鐘倩這‘兩金’帶出福地,安置在落魄山,就是希望作個适當的、并且是以誠待人的切割。燒瓷工序當中,坯子灌漿口的餘泥要剔除幹淨,要平整均勻,此外還需刮去棱角和添補縫隙,都是不能絲毫出錯的精細活計,之後山主還有上釉、刨底等事,我們是局外人,拭目以待好了。”
謝狗扶了扶貂帽,“歸根結底,還是陳平安不願意不教而誅,希望少死幾個,最好是山上山下都可以不死人。确實不夠劍修。”
難怪在大骊京城街道上,會對着她跟小陌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陳平安可能是無心之語,但是聽者有意,小陌就可傷心啦。
小陌一傷心,她心裡也不好受哩。
長命幽幽歎息一聲,神色複雜道:“謝姑娘,我的這個比喻,隻是說得輕巧了,隻說抹掉的棱角,山主小心且無錯,不願殺誰,不願死人,但是會不會有幾個、幾十、幾百個顧苓和蔣泉,這處人間會不會有更多的江神子?今日不殺蔣泉,明天後天呢?再比如先前曹逆出拳了,并未被山主攔下,他死了,他的朋友親人會不會尋仇?周姝真一死,敬仰樓的練氣士和武夫,會怎麼想?”
謝狗呲牙咧嘴道:“容我說句心裡話啊,長命道友聽過就算,郭盟主更别記賬啊!山主何必如此婆婆媽媽,至聖先師都說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這就叫神仙難勸找死的鬼,今天也好,以後也罷,所有屬于自己上杆子找死的,殺了就殺了,隻要落魄山這邊沒有錯,占着理兒,山主有個事已至此不得不殺的問心無愧,這座福地再小,也還有那麼多人呢,死幾百幾千人,算個什麼事呢,反正又沒冤枉一個半個的,總好過現在心慈手軟,害得整座天下死人更多好吧?所以要我說啊,還是那個柳勖更拎得清,在河邊就勸了陳平安一句,别心軟。你們倆說說看,這是不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郭竹酒笑了笑,似乎兇有成竹,她對自己師父有信心。
但是謝狗畢竟是謝狗,察覺到了小姑娘的憂心忡忡。
長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給謝狗和郭竹酒洩露更多内幕。
哪怕她心中有了決斷,會将郭竹酒當成下任落魄山掌律培養,隻是欲速則不達,自己就不拔苗助長了,免得小姑娘心思太重,耽誤練劍。
先前與首席供奉姜尚真在朱斂院内,再拉上難得走出賬房的泉府掌舵韋文龍,他們幾個。其實有過一場小規模議事。
也不知道是誰率先給出的說法,将他們幾個比喻成為“落魄山四巨頭”,除了美滋滋的周首席,其餘三人都不太喜歡這個說法。
姜尚真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這是老觀主留給我們山主的一個局。
伏線千裡,就是想要讓作為嶄新福地“老天爺”落魄山的處境,變成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要讓陳山主不得不變成那位餘掌教。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難就難在,隻要此次破局,結果達不到陳山主自己心中的預期,那他将來那場勢在必行的問劍白玉京,其實現在就已經輸了。
餘鬥掌管一座青冥天下十四州,你陳平安不過是管一管一座小小福地,就一塌糊塗,遜色于餘鬥,将來還有臉問劍餘鬥?!
以一己之私亂天下,死人無數,任你陳平安有千般正當理由,以怨報怨……貧道倒要看看,你陳平安有幾顆金色文膽可碎。
憑欄而立,長命眯起眼,如果形勢所迫,山主都無法破局,落魄山必須以無錯殺人,殺得天下人誰都不敢犯錯。
那就讓我這個當落魄山掌律的來做!
大木觀内,唯有陳平安一人落座,開門見山道:“處勝人之勢,行勝人之道。‘勝人’不全在力,更在心與行、道和理相契。”
簡而言之,他就是告訴這座沒有任何一人清楚落魄山真實底蘊的福地天下,勾心鬥角也好,純粹鬥力也罷,你們都毫無勝算。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天心昭昭,隻是純粹要為天下求公道,湖山派掌門高君,道友請随我落座。”
高君猶豫了一下,仍是打了個稽首,默然落座。依舊是南北對峙的座位,但是她這一坐下,反而像是她與落魄山結盟了。
但是為了顧全大局,從長計議,高君又不得不聽命坐下,免得陳平安和落魄山當真一點道理都不講了。
事實上,從蔣泉現身再到周姝真和曹逆的先聲奪人,都在高君意料之外,至于後來一位煉氣士和武夫的動手,更是讓高君倍感無奈,也虧得陳平安沒有小題大做,順勢遷怒于她和湖山派以及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連累整座天下如破屋子四面漏風,她一個金丹如何收場?
陳平安的開篇言語,其意不小,“道書有雲,道德喪而有仁義,失仁義而有禮儀,禮樂崩則天下亂。故而此方天地有一位道德聖人便言,留下一句谶語以待後人驗證,‘五百年一出聖人’,替天行道,撥亂反正。敢問諸位,如今誰是聖人?”
高君默不作聲,她豈敢以五百年出一個的聖人自居。恐怕除了師尊“俞仙”坐在這裡,就沒有誰敢回答陳平安的這個問題了。
“修行有成,德行兼備,人人可以是此聖人,德不配位,竊據高處,人人可以皆不是。”
陳平安看着那兩排位置,自問自答道:“如果今天議事隻如開頭這般,那就很簡單了,就由我來占這個位置,從今往後,百年千年,世道走向,天下趨勢,單憑我的個人喜好,落魄山的處置。”
猶在春季的大木觀,氣氛肅殺如寒秋,好巧不巧,恰好有高處一葉飄落,晃晃悠悠,宛如是對這位青衫劍仙的某種答複。
陳平安擡了擡袖子,伸出雙指捏住那片猶然青翠欲滴的落葉,淡然道:“要成聖人,便需知道何為聖人。要知何為聖人,便知何為人,何為人性,何為人性之初始。故而有聖人雲今之人其性善,又有聖人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請教諸君,孰是孰非?”
昔年藕花福地之内,三教百家學問雜然流布,因為從未有某姓一國統一過天下,因此沒有出現某種顯學一家獨大的格局。
儒釋道,法家,縱橫家,商家,都在這裡廣為流傳,但是在落寶灘碧霄洞主的刻意安排之下,浩然天下的經典、聖賢書籍,都沒有在福地内廣為流傳,某些不知輕重的谪仙人,喜歡混官場的,妄圖偷懶,做點小動作讓刻書局批量刊印外界書籍,再套用自己的名字,偶有這類苗頭,也被老觀主親手掐掉了,這些谪仙人的明知故犯,落在老觀主手上,下場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陳平安緩緩道:“人之本性,食欲飽,再欲三餐有餘,衣欲暖,再欲紋繡華美,行欲有輿馬車駕,再欲騰雲駕霧,跨山川如越溝渠。欲錢财蓄積之豐,再欲富甲天下,欲讀書,再欲為官,更欲為人主,家國天下。欲長壽,再欲不死,再欲證道長生,與天地同壽。地狹願廣,家貧願富,位賤願貴,暮年願年少,人死願重活,神靈願金身不朽,窮年累世而人心不足,人之常情、世之常态也。故而‘我’有耕田,有家宅,有生财,有家國,有天下。繼而‘我’與人有合作,有争鬥,有同道,有厮殺,有戰事,有事之取舍,物之得失,心之起伏,有為人處世,禮與不禮,齊家治國,法與不法,兩軍對壘,義與不義,又故而因此人間有生死,衆生有福禍,天下有治亂,世道有好壞。”
幾尊五嶽山君,似乎若有所思。
其中懶洋洋的宋懷抱更是轉過頭,看了眼那位端然如某本道書上所謂神靈屍坐的青衫劍仙。
東嶽山君鄭鳳洲發現一個比較有趣的地方,似乎這位落魄山陳劍仙,都以“人”統稱在座所有議事成員。
但是吳阙這般修仙不成的老武夫,聽得差點打瞌睡,昏昏欲睡,隻好閉目養神。
孫琬琰擡起手,似乎想要打哈欠,隻是她很快意識到不妥當,又輕輕放下,苦也,竟然真要當個蒙童聽那古闆夫子扯閑天呢。
反而是鬧出一個天大笑話的曹逆,聽到這番别說武夫、就連煉氣士都覺得枯燥無味的内容,這位喜好行走江湖、訪山尋道的劍客,愈發心平氣和。
陳平安将那片翠綠欲滴的落葉放在椅把手上,雙手籠袖,微笑道:“有請在座諸君,暫時收束念頭,不妨先作扪心自問,何謂修道?登山之法,長生之術,道法神通,與鄉野耕作,百工手藝,先賢諸子學問,何同何異?”
終于有人第一次回答陳平安的問題了,是那個裝束古怪的“稚童”山君,他沉聲道:“本質并無差異,稍有不同之處,道人求道,修性與命爾,缺一不可。”
陳平安笑道:“書上看來的答案再好,也不是你所真正知道的。不用着急,再想再答。順便懷山君提醒一句,高屋建瓴的籠統大言,與由下及上的繁瑣推演,都可以是真相。”
懷複點點頭。
玉牒上人心中懊惱不已,他娘的,被懷複這小子搶了頭籌!早知道自己就搶先開口了,要說聊這些玄之又玄的清談,他擅長!
陳平安繼續說道:“諸位需知‘人身難得’的分量,既得人身,幸之大矣,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日積月累,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故而聖人,無非是人,鬼,神靈,精怪,次第分明,穩步前行,所積而緻。任你是修士神靈,為鬼為蜮,則不可得道,空有一副死皮囊硬撐千百活術法。任你是陰靈鬼物,道心澄澈,去僞存真,反而可行大道。”
手捧拂塵肅然而立的玉牒上人,發現那位青衫劍仙似乎瞧了自己一眼,這位素來喜好以“上界之民”自居、且本想着以“大言對大言”論道一場的山君,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胡亂開口言語,打消了那個套近乎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當然了,聖賢有過教誨,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
伸手指了指天幕,陳平安微笑道:“曾有夫子論天,列星随旋,日月遞炤,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假設前提無誤,既然如此,人在其中,登山之前,我輩修士,登高之後,當如何自處?”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造就、庇護此地多年的那位功德聖人,教了你們何謂大道無常,讓你們必須對人身之外大天地心存敬畏,外界亦有聖人言說天行有常、人天相分之理。”
就在此時,綠袍罩金甲的東嶽山君開口道:“先前陳先生之問,容我鬥膽究竟言之,人性本善與人性本惡,兩說看似互為極端,水火不容,實則兩說未必不可以相容,擴充四端,求其放心,修正人性,全道完德,便是修行。天歸天,人歸人,幽明殊途,治亂吉兇,始終在人而不在天。哪怕是香火祭祀,依舊是盡人道而非鬼事?”
問了一問,這尊山君不等陳平安回答,又有一問,“陳先生,我是不是可以粗略理解為……人定勝天?”
陳平安微笑道:“理當如此。”
趙巨然沉聲道:“受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笑道:“東嶽趙巨然,趙道友可以落座了。”
趙巨然抱拳行禮,笑着落座,鐵甲铮铮作響,外罩綠袍微微飄蕩如雲水紋路。
聽得一頭霧水的,大有人在。就隻是覺得愈發乏味,睡意更濃罷了,除了不耐煩,唯一共同處,就是一個個後悔來趟這渾水了。
如果高君事先說清楚,他們早知道今天這趟大木觀議事,要跟陳劍仙對峙為敵,别說請,求他們來都不來!
宋懷抱突然問了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而且問得頗為有趣,讓不少犯困的都來了興緻,比較好奇答案如何。
是一條縫縫補補的木船,年複一年,部件被全部換了一遍,敢問此船彼船仍是一物耶?
陳平安笑道:“如一國正統與否,隻在名與實是否兼得,缺一便是得國不正。以此類推,此船就屬于名與實不與,有名而無實,若是實為先則非,名在先則是,宋山君,可以理解嗎?”
宋懷抱恍然大悟,抱拳道:“撥雲見日,受教受教。”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詢問道:“陳先生,我可以落座了嗎?”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覺得呢?”
宋懷抱小有尴尬,自然不敢混不吝一句我覺得可以,隻得老老實實繼續站着。
“剛好順着宋山君此問延伸出一事。”
陳平安語氣平穩,緩緩說道:“當今之世,名辭混亂,刑名、爵名、文名皆從古、散名從習俗,零零散散,遷徙變化,改舊例用新名,加之于萬物者,奇辭起而名實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萬物雖衆,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于無共然後止。偏舉之,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則有别,至于無别然後至。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玄紐,故而所為有名,緣以同異,制名樞要,不可不察。”
“隻是關于頒定天下人物群名一事,我是客人,不作越俎代庖之舉,但是可以略盡綿薄之力,我隻言說兩事,僅供各位參考。”
“先與在座學武之人,說一說天下武學,諸多境境的高低劃分、與之對應的名稱定義。”
此言一出,曹逆吳阙等武學宗師,俱是精神一震,瞬間變得生龍活虎起來,生怕錯過一個字。
而某些轉去登山修行仙法的昔年武夫,如唐鐵意、臂聖程元山之流,亦是趕緊打起精神,豎耳聆聽。
就連那些煉氣士都覺得終于步入正題了,可以勉強聽上一聽,看看這位分不清武夫宗師、還是陸地劍仙身份的家夥,葫蘆裡到底可以賣出什麼藥,是欺世盜名的狗皮膏藥,還是當真能夠裨益天下武學的一方靈丹妙藥?
陳平安說道:“武道九境,煉體煉氣煉神各三境,層層遞進,步步登高,一步一個台階,快慢看個人,但是快慢并無絕對好壞,關鍵隻看打熬筋骨氣皿的堅韌程度,拳法能否養出神意,否則就是一位純粹武夫,空有境界,卻是紙糊的體魄,與武夫同道作同境之争,不堪一擊,與手握法寶靈器、可呼風喚雨的山上煉氣士相争,必輸無疑。故而武學之天才,要比上山修道之天才,更吃苦,更得其實,而稍遜其名。”
曹逆等武學宗師,俱是覺得對方這番見解相當不俗,尤其是最後這句話,最是在理。
吳阙一時興起,心中也無雜念,隻是脫口而出道:“陳劍仙,我輩武夫若習武至化境,能否憑借拳腳力壓煉氣士?!”
陳平安笑道:“好問。難道我方才是求你們諸位從座位起身的?還是用傳說中的一枚劍丸頂住你們的腦袋了?”
吳阙先是赧顔,再咧嘴一笑,抱拳朗聲道:“在理!”
他娘的,不曾想這位“陳劍仙”還是自家人,痛快痛快,算是幫自己出了一口積攢多年的鳥氣!到了山上當神仙,了不起啊?!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中煉體三境,分别是泥胚,木胎,水銀。之後煉氣三境,關鍵在于魂、魄、膽,故名英魂境,雄魄境和武膽境,尤其是在六境養出一顆武膽,是重中之重,一向被視為武夫一口純粹真氣樞紐所在,武學登高至山巅關捩所在。在座的武學宗師,以及曾經是武夫的煉氣士,不妨都再問自己一問,自身武膽為何物,得之何處,再私底下将其取個名字,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煉神三境,金身,别稱金剛。遠遊,别稱覆地。山巅。第九境山巅之上,猶有十境,名為止境,寓意武夫至此停步。”
“但是止境又分三層,分别是氣盛,歸真,神到。武夫當真就要在此停步,走到了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也不盡然,十境之上猶有傳說一境,可稱為武神。”
這才是真正的撥雲見日!
一時間大木觀内鴉雀無聲,隻有細微的呼吸聲響。
站在劍客曹逆身邊的一位英氣女子,年今五十,卻是婦人姿容,她不曾攜帶兵器,第一次開口說話,“敢問陳先生,作為天下第一人的鐘倩,他是第幾境?如今可是金身境?”
我們鐘第一鐘大宗師聞言,隻是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點頭道:“鐘倩确是你們人間的第一位金身境純粹武夫。當年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跟你現在一樣,都停步于武膽境,不得破開瓶頸。但事實上,曆史上丁嬰,還有丁嬰之前的某位江湖前輩,都曾跻身第七境,但是他們已經與‘純粹’無關,故而不被天地大道所認可。在我看來,隻有一人,可以算是鐘倩之前的首位金身境純粹武夫,便是仗劍飛升試圖開天者,隋右邊。”
“隋宗師本就是晚輩生平最仰慕之人!”
這位女子心情大好,神采奕奕,抱拳道:“對了,忘記與陳先生自報名号,我叫賀蕲州,來自松籁國绛州鄉野之地!”
總有好事者喜歡胡亂評論曆史上的天下十人,各朝各代拼湊而出,貴公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穩居前三甲,江湖并無異議,至多是吵個誰是第一誰第二而已,但是關于僅剩一席位置,卻幾乎從沒有人将隋右邊放入其中,賀蕲州覺得不對,但是總不能跟他們争吵此事,好嘛,現在終于有定論了!你們這幫隻因私心便故意看低隋右邊的大老爺們,還有誰不服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與她抱拳還禮。若是不知此事,我何必多說最後一句。
賀蕲州小心翼翼問道:“再問鬥膽陳先生一句,陳先生如今武學境界在哪個台階上?”
泥胚,木胎,水銀。英魂,雄魄,武膽。金身,遠遊,山巅。止境三層氣盛、歸真與神到。最終成就武神之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道:“曾是止境歸真一層,前不久才跌境為氣盛。”
賀蕲州點點頭,下意識就落座了,隻是她突然察覺到不對勁,滿臉尴尬,她就想要立即起身。
不曾想那位青衫劍仙伸手虛按兩下,微笑道:“賀宗師隻管坐着就是了。”
宋懷抱看着那個賀蕲州的容貌,年輕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得是個大美人,如今?他腹诽不已,陳劍仙口味是不是有點刁鑽啊。
刹那之間,宋懷抱就看到了陳平安的戲谑視線已經停滞在自己身上。
宋懷抱隻得雙手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算是與這位劍仙賠個不是,再不敢胡思亂想。
陳平安随手一揮袖子,白玉廣場上便多出了一幅人身天地的玄妙“形勢圖”。
一幅立身畫卷,熠熠生輝,筋骨若條條山脈,經絡如河道,氣皿翻湧如河水滾滾,沿途座座竅穴如關隘,似府邸,巨城雄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