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巨子和高冠老人一起走回白玉京内,直接登上十二樓,地上放着兩隻草編蒲墩,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并非什麼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後,陸姓老人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栾巨子笑着搖頭:“沒有過。我要是不這麼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了。”
高冠老人愣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于吧?”
栾巨子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确實沒騙他阿良,齊靜春的心皿,的的确确留在了大骊王朝,而且對大骊以及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裡也清楚。否則齊靜春也不會在這裡,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骊,卻對所有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大多老死了,還有一些活着,所有這些讀書種子,他們對下一代讀書種子的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一個個承載着齊靜春的希望。”
栾巨子略微停頓片刻,問道:“你真以為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當真沒有半點怨氣?”
高冠老人沉吟不語,最後緩緩說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骊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栾巨子呵呵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上換了一個話題,“在我看來,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骊因為想要借機立威,所以針對他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就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
高冠老人歎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于大骊當初面對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上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就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就大骊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皇帝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隻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骊興師動衆地主動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裡,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你我二人拼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家夥偏偏還兇有成竹,勝券在握。”
高冠老人擡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怎麼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栾巨子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就是還算有那麼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着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歎,願意為之喝彩,就好了。”
高冠老人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喽。”
栾巨子感慨道:“不知道大骊這撥孩子裡頭,将來誰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高冠老人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栾巨子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出身于陰陽家陸氏的老人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栾巨子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骊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弟子嗎?比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争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高冠老人淡然道:“拭目以待吧,隻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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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
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窗台,蜷縮身軀,斜靠着,扭頭望向南方,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複,樂此不疲。
你就是喜歡跟蝼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裡,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誰都乏味,死得比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家夥,就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裡,潇灑得很。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心裡有數就行,至于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奇怪的家夥。
少女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子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唉?”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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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城頭之上,兩位昔年的盟友,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讨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那座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裡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以青衫儒士形象示人的這位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最少沒有死掉誰。”
崔瀺冷笑道:“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反正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懼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麼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不清,道:“京城裡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箓’,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栾巨子覺得不妥,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分量,二來前身是骊珠洞天的龍泉縣那邊,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箓’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麼?”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于巨大,兩次出劍,劍身就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内裡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複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于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幹脆将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一條左膀右臂,對吧?”
宮裝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中。”
宮裝婦人冷笑連連。
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嶽正神們的下場?”
她原本白皙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成了蒼白。
婦人陷入沉思,如同棋手開始複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大骊皇帝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墜之事,将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骊王朝的北嶽!
但這就出現一個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現今大骊五座山嶽全部位于披雲山的北面。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嶽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湧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尋常香客,文人騷客,造訪五嶽,不談香火大事,隻談風花雪月,而五嶽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大骊皇帝不知為何,那個在某些大事上極其獨斷專權的男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骊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大骊皇帝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就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因為涉及到大骊的南下形勢,會決定将來南下征程之中,大骊将士能夠少死多少人,否則以大骊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骊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湧去,注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頂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種原因,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鐵騎到底有多強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上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骊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台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谲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骊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裡一錘子那裡鋤頭,關鍵是殺完就果斷跑路,大骊朝廷該怎麼辦?
于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雲山作為北嶽,原先五嶽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諾,确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态,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
那麼出手拒敵殺敵一事,就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骊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骊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後,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骊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後,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骊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餘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标。
五嶽正神之中,隻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嶽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嶽,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嶽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骊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後,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骊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嶽之中,除去中嶽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嶽,隻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麼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骊皇帝心懷怨怼,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嶽神靈,隻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将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于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麼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隻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醜聞,将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裡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闆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骊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随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骊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于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于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将,被強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确實天賦異禀,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于如此倉促上位,以大骊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着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麼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着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骊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裡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骊宗人府上的宋睦,清清楚楚寫着早夭,名字被朱筆勾去,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