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先找到了晏溟,兩人一起散步,米裕遠遠跟随。
一個是讨要晏家賬本,一個是仔細詢問晏溟關于劍氣長城與倒懸山跨洲渡船的買賣規矩。
真正的問題,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墊上神仙錢,在一場場買賣當中,大緻能虧多久,以及劍氣長城這邊又該如何彌補晏家的損失。
一個包袱齋,一個大财主,雙方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各打算盤。
來的路上,陳平安與米裕說得十分開誠布公,米裕覺得納蘭燒葦那邊不好說,晏溟這邊肯定問題不大,一來陳平安已經是隐官大人,又是臨危受命,權柄極大,再者陳平安與晏家大少關系極好,晏溟于公于私,都該砸鍋賣鐵,幫着陳平安撐場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陳平安在老大劍仙那邊,說話管用。
陳平安與晏溟告辭,去找納蘭燒葦,對外商貿,晏家與納蘭家族是劍氣長城的兩塊金字招牌,董、陳、齊三個頂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劍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過錢,所以晏溟與納蘭燒葦兩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财神爺。
米裕問道:“還算順利?”
陳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沒問題,細節磕絆極多。本來想着是與兩位前輩打交道,先易後難,看來是難上加難才對。”
米裕調侃道:“隐官大人的那幾聲晏叔叔,豈不是白喊了。”
随即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劍仙,有了幾分惱怒,“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點面子不賣隐官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這晏溟在磨磨唧唧個什麼?是不是早年沒了兩條胳膊,不願登城,殺妖寥寥,就更怕隐官大人搶了他的财權?”
對于跌了境到元嬰的晏溟,米裕是半點不怵的。
神仙錢極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飛劍之上,這種可憐蟲,比那些辛苦殺妖、拼命養劍的劍修,更不堪。
陳平安搖頭道:“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晏溟算賬極精,既然大方向談妥了,多磨細節,也不算壞事,我多找他幾次便是。話說回來,晏溟如此作為,半點不覺得隐官比神仙錢更值錢,才是對劍氣長城真正負責。”
米裕輕聲問道:“隐官大人,當真沒點怨言?”
陳平安說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劍仙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難勇猛精進。難熬事,熬過去,一絲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啞口無言。
還是有怨氣的。隻是拿晏溟沒轍,就可憐了自己。
不過米裕受得了這些當面言語,受不了的,是某些劍仙的笑意盈盈,客客氣氣的打招呼,也就隻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經的李退密,或是那種正眼都懶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與兄長米祜關系莫逆的大劍仙嶽青,在米裕這邊,就從來不說難聽話,因為話都不說。那些好似包裹綢緞的鈍刀子,最是磨損劍心。
陳平安笑道:“關起門來說自家難聽話,米劍仙别上心。”
到了納蘭燒葦那邊,老劍仙與陳平安就說了一句話,我從來不管錢财事,去找納蘭彩煥談。
陳平安就又去找納蘭彩煥,一位元嬰境女子劍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财有術。
這下子米裕是真大動肝火了,“這納蘭老兒如此擺譜?!”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而米裕也就隻敢在事後牢騷一句。
先前見着了納蘭燒葦,大氣都不敢喘。
兩人找到了納蘭彩煥,是位妝容精緻、身段婀娜的美婦人,發髻别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婦人本身容青黛點眉眉細長,薄羅衫子金泥縫,腳踩一雙紅錦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大美人。
看着像是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到了城頭,出劍卻淩厲狠辣,與齊狩是一個路數。
米裕心思複雜,故意一臉冷漠。
納蘭彩煥與米裕是同輩人,别看米裕在劍仙心目中是個繡花枕頭的上五境,事實上喜歡米裕的女子,極多,而求而不得的女子們,罵起米裕,比男子更兇。這納蘭彩煥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為玉璞境劍仙之前,人生順遂得不像話,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這句口頭禅,事實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誰,而是一位位劍氣長城、浩然天下皆有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罷了。
米裕看人。
陳平安看到的,則是納蘭彩煥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銀山。
陳平安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就差點讓米裕繃不住臉色。
“納蘭夫人,你們家主與我談妥了,老劍仙深明大義,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幫助劍氣長城渡過難關,但是老劍仙臨了,也提醒我,納蘭家族是夫人當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與夫人知會一聲。”
在那之後,納蘭彩煥就收斂心神,與得了“老祖聖旨”的隐官大人,開始談後續,敲細節。
兩人返回隐官一脈那邊的走馬道。
米裕哭笑不得,輕聲問道:“回頭納蘭彩煥與納蘭燒葦一聊,隐官大人豈不是就露餡了。”
陳平安說道:“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各憑本事。我說話,納蘭燒葦不樂意聽,那就讓納蘭彩煥說去。”
最後陳平安玩笑道:“若是納蘭夫人興師問罪,估計米劍仙一人攔阻便足矣。可如果納蘭燒葦親自提劍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護着啊。”
米裕苦笑道:“不還有個陸芝嗎?輪不到我去與納蘭老兒掰手腕。”
納蘭燒葦也好,陸芝也罷,可都跻身劍氣長城的巅峰十劍仙之列,往常米裕見着了,即便不用繞道而行,但内心深處,還是會自慚形穢,對他們充滿敬畏之心。
米裕說得上話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劍修,而且風流胚子居多,上五境劍仙,寥寥無幾。
陪着陳平安一路行來,就隻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與米裕打了聲招呼,名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與米裕是難兄難弟,屬于小時了了大不佳的那種玉璞境,在浩然天下,興許是劍仙獨有的天大遺憾,在劍氣長城,反而是個公開的笑話。
據說列戟性不耐靜坐,多言笑,曾經有過一個“喜鵲”的綽号。但是劍氣長城的年輕人,都沒覺得列戟劍仙怎麼會有這樣離譜的綽号。
列戟經常去找米裕喝酒解悶。
這會兒列戟見着了陳平安,還笑着喊了一聲隐官大人。
原本籠袖而走的陳平安笑着點頭,伸手出袖,抱拳回禮。
走遠了之後,陳平安打趣道:“米劍仙交友廣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邊牆頭,與龐元濟一樣,其實更想出劍殺妖。
接下來幾天,陳平安除了坐鎮隐官一脈,也會經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議事情。
都是大人物。
例如位于劍氣長城兩端的儒、釋兩教聖人。
陳平安要問清楚關于“天時之争”的内裡門道。
在這期間,米裕發現那甯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還新打造了一把劍匣,裝有兩把長劍,其中一把,正是陳平安用來斬殺離真的“劍仙”,真是個好名字。難怪年輕隐官偶爾在書案那邊,與顧見龍、王忻水閑聊,說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賦極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間唯一的大道修行,這會兒自己也該是仙人境起步了。
龐元濟提了一嘴,說隐官一脈收集了數千年的檔案秘錄,在避暑、躲寒兩座行宮早有分門别類,數量極多,不可能全部搬來走馬道,在那邊查找、翻閱起來,極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宮,更是重中之重,與其臨時抱佛腳,讓人往返跑,取來所需檔案,衆人還不如幹脆就遷移到避暑行宮,隐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既然極快,兩幅畫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馬道這邊,隐官一脈所有劍修齊聚,肯定已經被大妖盯上,我們待在城頭之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損了大劍仙陸芝的殺力。
隐官一脈劍修,幾乎人人附議,贊同龐元濟的建言。
唯獨陳平安沒有答應,說暫時不急,至于何時搬到避暑行宮,他自有計較。
關于此事,龐元濟沒有繼續争論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鄧涼,都對隐官大人的決定,持有異議,先後當面提出。
董不得的側重點,是隐官一脈太重要,留在走馬道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一鍋端。
鄧涼則更加惋惜大劍仙陸芝的駐守原地,這與隐官一脈宗旨之一的锱铢必較、絲毫必争,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沒有說話,低着頭,恨不得将書籍連同書案瞪出兩個大窟窿出來,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态度。
這對于天大地大師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依舊是破天荒的舉動了。
可陳平安依舊沒有答應,又多說了些理由,隻是無法真正服衆,所以這兩天,隐官一脈劍修的整體氛圍,有些凝重。
在這之後,大劍仙嶽青抽空來了一趟此處,在米裕圈畫出來的劍氣禁制邊緣,停步片刻,這位十人候補大劍仙,才繼續前行。
陳平安立即起身,主動迎向嶽青。
兩人并未靠近隐官一脈的其他劍修。
嶽青笑道:“陳平安,你不要顧及我這點顔面,我這次來,除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道一聲歉,也要向不是什麼隐官大人的陳平安,道一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客氣,都收下了。”
嶽青說道:“當初說你文聖一脈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與你緻歉道謝,自然也需别扭。說實話,若非如此,換成其他人當這隐官大人,先前誰敢管我出劍如何,我不會那麼客氣。”
陳平安說道:“十人候補大劍仙,就該有這樣的豪邁氣概。”
嶽青揉了揉下巴,說道:“你小子做事情夠爽利,我認,可這說話的德性,真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酒。
嶽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壺,禦劍離去。
陳平安舉目望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大劍仙,當如此,踩住底線,愛憎分明。
回了座位那邊,剛剛落座,顧見龍就笑道:“隐官大人,别厚此薄彼啊,送了嶽大劍仙一壺酒,咱們自家人,總不能虧待了不是?”
曹衮笑道:“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
玄參跟着起哄,“還不曾喝過酒鋪的仙釀,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補救補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給錢先!”
陳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後再說。殺了幾個蠻荒天下的地仙劍修,我到時候就拿出幾壺酒慶功。”
噓聲四起。
顧見龍和王忻水最為起勁。
董不得頭也不擡,啧啧道:“膽兒肥得很啊。”
顧見龍立即對王忻水說道:“忻水,你怎麼回事?”
王忻水一臉無辜道:“學你啊。”
經過這麼一場插科打诨,先前的沉悶氣氛,略微好轉幾分。
今天陳平安又起身離開,走了一趟城頭别處。
米裕已經認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兩個笑話,成為當下隐官一脈境界最高的劍修,然後變成了年輕隐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經常走着走着,就會有半生不熟的劍仙打趣米裕,“有米兄在,哪裡需要陸大劍仙為你們隐官一脈護陣?”
還有言下之意連那隐官大人一并調侃的糟心話,“米劍仙,這麼空,賞景呐。”
米裕看着始終滿臉笑意的陳平安,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唾面自幹?
顧見龍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話,确實公允,一語中的。
再一次路過列戟那邊。
收劍的間隙,正在抽空飲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了兩人從牆頭附近經過,便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兩壺酒,笑着分别抛給米裕和陳平安,“是二掌櫃鋪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壺,是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這列戟也真是拍馬屁也舍不得下皿本。
陳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壺竹海洞天酒。
刹那之間。
異象橫生。
一道鮮紅劍光蓦然激射而出,劍氣之濃郁,使得劍光色彩,簡直就是鮮豔欲滴。
原來是列戟的本命飛劍“燃花”,直指新任隐官大人陳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膽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壺,瞬間祭出本命飛劍“霞滿天”,去竭力阻擋列戟那把飛劍。
哪怕無法徹底攔下,也要為陳平安赢得一線應對機會,受再重的傷,總好過就這麼被列戟直接戳穿整個心兇,劍仙飛劍,傷人之餘,劍氣滞留在敵人竅穴當中,更是天大的麻煩,列戟與他米裕再被其餘劍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傾力一擊,而那陳平安又毫無防備,伸手去接了那壺足可緻命的酒水,米裕也就隻能是求一個陳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飛劍霞滿天,出劍哪怕晚了一線,依舊能夠以劍尖磕碰了一下“燃花”劍尾,導緻後者劍尖歪斜,偏移心口幾分。
與此同時,米裕一步踏出,拔劍出鞘,要劍斬祭出飛劍的同時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劍品秩極高,自然是歸功于兄長米祜的贈送,而列戟既無道侶,更無師長,佩劍就隻是一把普通的劍坊長劍。
列戟的燃花飛劍,被米裕飛劍稍稍改變軌迹之後。
陳平安雙指掐訣,沒了法袍金醴傍身庇護,此刻身穿甯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裡邊那件法袍,寶光流轉,漣漪震動,最終凝聚出一張虛無缥缈的金色符箓,正是鎖劍符。
隻是與那列戟雙方距離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劍,毫無保留,飛劍一往無前,兩劍一磕,劍光轟然炸開之後,在陳平安身前綻放出一大團刺眼的絢爛光彩,僅是四濺的燃花、霞光,就将陳平安外邊那件衣坊法袍瞬間炸得粉碎,飛劍燃花沒入那張金色鎖劍符當中,符箓出現一絲絲灰燼迹象的裂縫,縱橫交錯,飛劍分明是要一鼓作氣破開符箓。
有那鎖劍符幫忙凝滞飛劍攻勢些許,陳平安祭出一張縮地符,一退就是十數丈。
能夠讓陳平安做到的事情,就隻是多祭出一張符箓逃命而已。
兩把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幾乎同時如影随形,隻不過霞滿天是救人,飛劍燃花隻為殺人。
燃花為了追求極緻速度,一劍捅穿了陳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這就是劍仙近身的飛劍一擊。
更加狠辣的手段,在于列戟非但沒有收起飛劍,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劍修的本命飛劍,直接崩碎開來。
米裕一劍落在列戟肩頭,一劃而下,将這位玉璞境劍修的堅韌體魄,對半開。
列戟陰神出竅前去,舍了真身不管,隻是以劍坊長劍,一劍砍下那位新任隐官大人的頭顱。
而本命飛劍在這位年輕隐官體内炸開之後,列戟的陰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對孱弱的遠遊陰神,仿佛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後一劍的光彩當中,人與劍,大道與性命,就這樣一同煙消雲散。
米裕撤回本命飛劍,手中長劍久久沒有歸鞘。
因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這個失心瘋的列戟害慘了。
從這一刻起,會不會被丢到老聾兒的那座牢獄,還得看兄長米祜的仙人境,夠不夠看了。
陸芝匆忙禦劍而至,臉色鐵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齒道:“你真是個廢物!”
陸芝立即掐劍訣,試圖收攏那個年輕隐官的殘餘魂魄,盡可能為陳平安尋找一線生機。
隻是毫無意義。
列戟這一劍,太過果決。
陸芝轉頭望向極遠處的茅屋那邊,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
陳清都說道:“讓愁苗挑選三位劍修,與他一同進入隐官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