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仆仆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松,頭等美質。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後,連身份也不詢問了,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别院,幫着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讨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赢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後,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家夥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風就行,這家夥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幾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随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松風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才進小鎮,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了。唉,可惜鳥可惜鳥,來的路上,聽說隋朝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後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皿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往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後者笑着用手指推開這顆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麼?什麼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沖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劍室的髒腑竅穴,隻得冒險将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于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幾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着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幸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幾座衣冠冢,立塊墓碑,寫下他們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劉灞橋劍下,将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調的性格,把兩人帶進院子。
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這位崔先生,“我已經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心說道:“松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聖人種子,卻隻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松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隻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後,靈犀一動,陳松風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後再向先生讨教治國韬略。”
陳松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節,隻是提及了治國。
陳松風匆匆離去。
崔姓讀書人歎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翹着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松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隻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幾句,再走也不遲,就那麼急着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幾個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松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沉寂很久,隻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枭雄人傑的千年豪閥,所以哪怕是劉灞橋所在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觑,所以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願意與之為伍,算是當做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
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幫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于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仆兩人。”
劉灞橋愣了愣,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後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别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裡舍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着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慫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後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别跟人說半個字。”
讀書人喟然長歎。
風雷園,正陽山。
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隻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後,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于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并不畏懼,淡然回複道:“回禀這位公子,我們小鎮隻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着就算沒死,也隻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兇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
在管事領着門房一起離去後,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沖着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沉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
崔明皇問道:“不止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
讀書人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看來我是該動身去取回那塊四方鎮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後,途徑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着“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讀書人伸手遮在額頭。
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後,竟是又轉身返回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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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祿街上,白發魁梧的老人牽着瓷娃娃一般容顔精緻的女童,并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是去了宋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将兩人迎入家内,在懸挂“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内,一位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随意點了點頭,松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