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議事處。
相較于前邊兩場議事的位置,規矩森嚴,這場議事,比較随意,座位可以随便挑,也沒有什麼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誼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湊一堆落座。禮聖不在場,亞聖、文聖跟着不見,顯然對所有人來說,哪怕是文廟這邊的祭酒司業、書院山長,都覺得輕松了幾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雙手撐地,兩腿伸長,長舒一口氣。
經生熹平已經備好了案幾、青竹席,一張張案幾上都有筆墨紙硯,一盤仙家瓜果,幾枚來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棗,棗皮紋理若晚霞流轉,幾顆來自中土道門經緯觀的金黃杏子,群玉韻府老祖師栽在晚翠亭旁邊的碧桃,此外還有來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樣數量都不多,但是瞧着花花綠綠的,很喜慶,阿良拿起一顆碧桃,啃了口,滋味極美,給陶醉得眯起眼,果然,這玩意還是熟了才好吃。
當年拜訪群玉韻府,在晚翠亭那邊,都沒人告訴自己碧桃熟沒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會鮮紅顔色,阿良摘了一大兜,當時因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沒跟韻腹那邊打招呼,下了山,差點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着眼淚也要吃完不是?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後來雲遊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幾筆酒債,不知為何,随後幾十年裡邊,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實的說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報上滿是溢美之詞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數第一,這就有些過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覺得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說倒數第一,真心不至于,所以還專門通過幾家相熟的山水邸報,為晚翠亭碧桃說了幾句公道話,不曾想群玉韻府這邊不分好賴,在山腳立了塊很傷感情的禁制碑,阿良與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報怨,依舊要為晚翠亭碧桃說好話,說吃了晚翠亭一顆碧桃,讀書人可以開竅,聚攏天地靈氣化為文運,純粹武夫可以增長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煉氣吐納,有如神助。後來聽說群玉韻府那幾年裡,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導緻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與人為善,處處與人方便,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幾上,還擱放了兩壺酒,一壺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壺百花福地的十花釀。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獨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價格不菲。
阿良桌上這隻酒杯,是桃花杯。繪有桃花一簇,深紅淺紅都可愛,好似女子妝容濃淡,旁邊還銘刻有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的一首詠花題詩。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站在大門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詢問,熹平察覺到視線後,主動說道:“除了筆墨紙硯,其它都可以帶走。”
阿良問道:“案幾和竹席呢?”
熹平反問道:“你覺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氣仗義。
熹平也立即領會,說道:“回頭到了功德林,還能喝上一壺今年清友福地剛出的雨前綠甲茶,是陸先生親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來文廟,平時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會心一笑,又懂了,回頭讓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帶走,或者幹脆送給老秀才好了。
陸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飲盡杯中酒,怎麼喝着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實不錯,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個味。還是劍氣長城疊嶂鋪子那邊的青神山酒水,喝着更習慣些。
阿良轉頭問齊廷濟,吃不吃喝不喝,齊廷濟笑着說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氣了,自己這種讀書人不谙庶務,臉皮又薄,掙錢難啊,在外賒賬又多,隻能燕子銜泥,小賺一筆是一筆。至于左右,問都不用問,阿良将那兩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腦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着趙搖光、林君璧這些年輕人,阿良就讓小天師幫忙捎話,不喝酒的,酒壺酒杯都拿來,喝酒的,酒水留着,别小家子氣,喝酒要豪邁,用酒杯算怎麼回事,酒杯拿來,一口悶不出個飛升境,都拿來。
很快就被阿良湊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疊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讓趙搖光他們幫着呼朋喚友,又湊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樣是一隻桃花杯,繪畫題詩卻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會做人。
身為文廟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開口,沉聲道:“以直報怨,連蠻荒天下都知道這個道理,你們沒理由不知道。”
這句話不是說給那些山巅修士的,而是說給某幾個學問足夠深厚、卻太過兇懷數座天下的書院山長。
有些夫子,治學極其嚴謹,往往性情迂腐古闆。學問裨益世道頗多,可涉及經世濟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廟補缺七十二書院山長,某些人選,其實文廟内部是存在争議的。
文廟教主的這個開場白,讓議事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不管如何,當禮聖跨出那一步後,意味着文廟這次,肯定是要對蠻荒天下動真格了。
分列兩邊的案幾之間,水霧升騰,最終浮現了五幅山水畫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處歸墟入口,通往蠻荒天下。
文廟對四處歸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迹,神鄉,日墜。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别稱呼為秉燭渡,走馬渡,地脈渡。其中地脈渡口,已經被墨家钜子打造為一座城池。
三處渡口北邊,便是那座極難修繕的劍氣長城。
相較于間距極大的四處歸墟,三座渡口連同兩截劍氣長城,可以視為一地。
而分散蠻荒各地的四處歸墟,加上位于蠻荒天下最北邊的三處渡口,這五處,會是浩然天下的在蠻荒天下的五個立足點。
人手拿到五本冊子。
冊子很厚,事無巨細,詳細闡述了五處入口的形勢,涉及到每個蠻荒宗門勢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勢,各種物産資源的準确分布、儲量。
郁泮水一直仔細凝視那些畫卷,不出意外,很快處處都是硝煙四起的戰場了。
這個富家翁模樣的臃腫老人,憂心忡忡問道:“劍氣長城南邊,是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怎麼辦?一個不留神,劍氣長城和三座渡口的聯系,就會被這家夥攔腰截斷。”
十萬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隻會搬移山頭,一旦投身戰場,對于浩然天下來說,就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戰損。
尤其是老瞎子是資曆極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内,萬年以來,連托月山都隻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老瞎子執意擋路,誰去攔阻?即便攔得住,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會被拖住極多。比如于玄,大天師趙天籁,火龍真人?是不是就得陪着那個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風曬太陽了?
至于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對上那個老瞎子,根本不夠看,說不定就要被那條看門的飛升境大妖塞了牙縫,飽餐幾頓。
隻要跻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巅大修士之外,與之對敵,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看樣子,這位文廟教主的神色,并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夥,老瞎子為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麼臉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邊站着,假裝為蠻荒天下搖旗呐喊,其實還是兩不相幫,擺明了是在與文廟說一個道理:我本來是要幫托月山的,但是現在收了個既開山又關門的好徒弟,因為那小子還有個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蠻荒天下了,以後真有事情求我幫忙,你們文廟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說話管用……
李槐與擔任扈從的那條飛升境,嫩道人。這會兒年齡懸殊的主仆二人,還在泮水縣城那邊美滋滋閑逛呢。
嫩道人是覺得沾李大爺的光,在文廟這邊混了個熟臉,以後自己再遊曆浩然天下,穩了。
不敢說每天躺着享福,反正終于不再成天擔心挨雷劈、吃飛劍。
李槐是見着了陳平安,心情大好,一邊逛書鋪,一邊暗示嫩道人有沒有值錢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禮,回頭找他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結賬,都是一家人,客氣個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邊信誓旦旦保證不讓公子送禮跌份兒,一邊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遊曳在那幾件咫尺物當中,挑花了眼。
一個也就是沒見到老瞎子當時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吓得當場魂飛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殺,在文廟幾步遠的地方,随便剁死它個飛升境有何難?
一個也不知道,老瞎子為了從大半個師父,能夠變成一個師父,都做了什麼“老臉貼地說不要就不要”的勾當。
董老夫子沒有多說,稍稍醞釀了一番措辭,隻是給了一個含糊其辭的說法,“這位前輩,雖然先前議事站在了對面,不過他肯定不會摻和這場戰争,諸位可以隻管放心。十萬大山,依舊中立。”
韓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釀,自飲自酌,相較于百花釀,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夠的百花釀,隻是文廟這邊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廟都掏錢。不過價格嘛,當然要比市價低很多。事實上案幾上邊的酒水、瓜果,幾乎都是有價無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夠露臉一次的宗門仙家,都不會覺得虧錢。
陸芝以心聲問道:“這場議事,會開很久?”
因為她看文廟這邊的架勢,今天關了門後,沒個把時辰,根本别想開門。
左右點頭道:“如果是在劍氣長城,最少能開十場。”
齊廷濟笑着安慰自家這位首席供奉:“這樣的議事,次數不多,隻要熬過這次,以後想要再有這樣的議事都難了。”
陸芝還是有些不适應,喝了一口悶酒。
在劍氣長城那邊,十餘位城頭巅峰劍仙的所謂議事,其實就是老大劍仙的幾句話,沒有異議就算通過了。
哪怕是劍坊、衣坊各自議事,估計小半個時辰,就會有大批劍修撐不住,借口離場,陸芝曾經難得參加過幾次,董三更或是陳熙住持的重要議事,劍修們沒膽子跑路,就一個接一個,聚在議事堂外邊喝酒,裡邊聊着事,外邊喝着酒,兩不耽誤,陸芝境界高,還有類似嶽青、米祜這樣的候補巅峰,都可以坐在外邊台階上一直喝酒,一些個玉璞境劍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壺酒水,可憐那些境界不夠的地仙劍修,往往喝不了幾口就要被踹回裡邊去,或是一旁的大劍仙們丢個眼色,就隻得起身返回,畢竟一旦裡邊座位空了半數,議事堂裡邊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過董三更和陳熙其實自己也會出來喝兩口。
劍氣長城曆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隻有那座陳平安領銜的避暑行宮了。
韓老夫子笑道:“此次議事,文廟之外的諸位,誰都不必恥于談個利字。”
這位與亞聖最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統論”的文廟副教主,今天所說,卻很讓人意外,“名利,錢财,憑戰功、功德破例換取下宗選址,還有下一次五彩天下開門的有限名額,大家今天都可以談,敞開了聊,百無禁忌。”
說到這裡,韓老夫子看了眼皚皚洲劉财神,再看了眼寶瓶洲的宋長鏡。
少年姿容的劉蛻剛剛翻完了那本冊子,不知不覺就已經吃完了桌上瓜果,問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屬,其餘兵力從哪裡來。隻說我們扶搖洲,可以歸攏起來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馬,很不夠看了。”
劉蛻這番言論,也談不上家醜外揚,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搖洲隻比桐葉洲稍好一籌。
一場大戰打下來,除了如扶搖洲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餘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流霞洲,不談山上修士傷亡,隻說山下勢力,都相對保存完整。
劉蛻在内的總計八人,各自一洲話事人,在他們案幾上都出現了最新一本冊子。
韓老夫子說道:“你們看完之後,可以酌情增減人手。”
韋滢翻開冊子,快速看完之後,從案幾上邊抽出幾張白紙,提筆加上了真境宗一撥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廟遺漏的山上勢力,隻不過除了自家真境宗,其餘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會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說到底,還是要能夠互惠互利,韋滢還沒有傻到為了讨好文廟,不惜讓自己淪為一洲公敵。
韋滢最後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桐葉宗三個字,然後擡頭與那位韓老夫子問道:“若是桐葉宗修士,有人願意趕赴蠻荒戰場,文廟這邊是否答應?”
韓老夫子明顯有些贊賞神色,點頭道:“當然沒有問題。韋宗主在返鄉之後,可以幫着文廟與桐葉宗修士商議此事。”
晁樸身為邵元王朝的國師,卻對金甲洲山上山下勢力如數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幾個異議,文廟這邊有一位學宮司業負責解答。
僅是這個關于讨論九洲可戰之兵的一個環節,議事就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而且依舊還沒有成為最後的定論,韓老夫子給出了文廟的意見,等到這場議事結束,每洲都會再議一場,文廟會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單獨議事,推敲更多的細節。
那個被譽為涿鹿宋子的豪閥家主,突然說道:“四個歸墟入口,地理位置,顯然都是蠻荒天下精心挑選出來的。”
靈氣稀薄,物産貧瘠,方圓萬裡之内,或水網縱橫,或是崇山峻嶺,對于山下兵力的戰場推進,極為不便。對于浩然修士,也實在毫無地利可言。
趙天籁,鄭居中,裴杯,懷蔭等人,都曾駐守歸墟或是渡口某地,為的就是防止蠻荒天下大修士在那邊動手腳,尤其需要注意陣師的蹤迹。
董老夫子問道:“有沒有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鄭居中心念微動,名為神鄉的歸墟出口,以及走馬渡,比起文廟已經極為詳實的兩幅堪輿圖,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擴大了将近一倍。
趙天師擡起一隻手,雙指并攏,朝着天目歸墟出口處,“指點江山”,在那山河畫卷上,多出了數十粒深淺不一的亮光,都是潛伏大妖的隐匿蹤迹。除此之外,在幾處邊緣地界,還出現了六條金色絲線,是那蠻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隐蔽陣法。
懷蔭看得頭皮發麻。先前他在那渡口、歸墟兩地駐守,雖說時日不久,就待了兩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業業,四處禦風,幫着文廟這邊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計成本地撒符成兵,驅使百餘傀儡四散巡視山河,卯足了勁,一天都沒閑着,自以為成果卓著,原本還以為會一枝獨秀,不曾想還是落了下風。
白帝城城主,龍虎山大天師,這兩位,可不是什麼藏拙,先前要故意與文廟隐瞞這些内幕,分明是鄭居中和趙天籁在已經離開渡口之後,憑借各自術法神通,最新勘驗而出的成果。
火龍真人破天荒有些難為情,人比人氣死人,貧道成了與懷算盤一樣的酒囊飯袋。
沒法子,隻好下次到了蠻荒天下,多出力幾分了。樹要皮人要臉,做人不能太懷蔭。
于玄問道:“歸墟本身,會不會藏有托月山的後手?”
董老夫子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元雱開口說道:“我們必須做最壞打算。可以假設每一條歸墟同道,都藏有戰力等同于绯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問道:“元山長可有對策?”
元雱點點頭,所有案幾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冊子。
一般的讀書人,袖手清談高闊論,其根源,就在于往往能夠提出問題,卻無法解決問題,或者幹脆就從沒想過要解決問題。
柳七随手翻開冊子,點頭而笑,元小夫子這番言論,屬于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水君,還有一大撥水神,水仙水裔之屬,名字都一一出現在冊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澤湖水君,北俱蘆洲濟渎的靈源公,南薰殿沈霖。龍亭侯李源。寶瓶洲大骊王朝的鐵符江水神楊花,東南方錢塘江一條老蛟……總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緻勢力、水府底蘊深淺,都已經被文廟詳細記錄在冊,锱铢必較。
阿良啧啧稱奇道:“水神押镖,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