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來到一處市鎮,到一家面店吃面。令狐沖筷子上挑起長長幾根面條,笑吟吟的道:“我和你還沒拜堂成親……”盈盈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嗔道:“誰和你拜堂成親了?”令狐沖微笑道:“将來總是要成親的。你如不願,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經的瘋話。”令狐沖笑道:“終身大事,最是正經不過。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後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幾個兒子好。”盈盈站起身來,秀眉微蹙,道:“你再說這些話,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沖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因為那山谷中有許多桃樹,倒像是個桃谷,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豈不是變了小桃谷六仙?”盈盈坐了下來,問道:“哪裡來六個小鬼?”一語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沖在說風話,白了他一眼,低頭吃面,心中卻十分甜蜜。‘令狐沖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髒肚子裡胡說八道,隻怕你不高興。”這一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現下跟你都穿了鄉下莊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認得出。”令狐沖道:“你這般花容月貌,不論如何改扮,總是驚世駭俗。旁人一見,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個美貌鄉下大姑娘,怎地跟着這一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待得仔細多看上幾眼,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這堆牛糞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盈盈笑道:“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令狐沖道:“我想,咱們這次去恒山,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無事,我便獨自現身,将掌門之位傳了給人,然後和你在甚麼秘密地方相會,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盈盈聽他這麼說,知他是體貼自己,甚是喜歡,笑道:“那好極了,不過你上恒山去,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隻好自己剃光了頭,也扮成個師太,旁人才不起疑。沖哥,來,我就給你喬裝改扮,你扮成個小尼姑,隻怕倒也俊俏得緊。”令狐沖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一見尼姑,逢賭必輸。令狐沖扮成尼姑,今後可倒足了大黴,那決計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卻偏有這許多忌諱。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令狐沖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見性峰,扮女人卻是勢在必行。隻是我一開口說話,就給聽出來是男人。我倒有個計較,你可記得恒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極,妙極!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仆婦,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點也聽不到。問她甚麼,她隻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這人?”令狐沖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們去買衣衫,就給你喬裝改扮。”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名鄉婦買了一頭長發,細心梳好了,裝在令狐沖頭上,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宛然便是個女子,再在臉上塗上黃粉,畫上七八粒黑痣,右腮邊貼了塊膏藥。令狐沖對鏡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氣卻還不似,須得裝作癡癡呆呆、笨頭笨腦的模樣。”令狐沖笑道:“癡癡呆呆的神氣最是容易不過,那壓根兒不用裝,笨頭笨腦,原是令狐沖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緊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吓你,千萬不能露出馬腳。”一路之上,令狐沖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先行練習起來。二人不再投宿客店,隻在破廟野祠中住宿。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令狐沖竟充耳不聞。不一日,到了恒山腳下,約定三日後在懸空寺畔聚頭。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
到得見性峰峰頂,已是黃昏時分,令狐沖尋思:“我若徑行入庵,儀清、鄭萼、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覺,醒來時月已天中,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席無色庵。剛走近主庵,便聽得铮铮铮數下長劍互擊之聲,令狐沖心中一動:“怎麼來了敵人?”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縱身向劍聲處奔去。兵刃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間瓦屋中發出,瓦屋窗中透出燈光。令狐沖奔到屋旁,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湊眼從窗縫中一張,登時放心,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儀清和鄭萼二人站着旁觀。儀和與儀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恒山劍法。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鬥到酣處,儀和出劍漸快,儀琳略一疏神,儀和一劍刺出,直指前兇,儀琳回劍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聲輕叫。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師妹,你又輸了。”儀琳甚是慚愧,低頭道:“小妹練來練去,總是沒甚麼進步。”儀和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咱們再來過。”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儀清道:“小師妹累啦,就和鄭師妹去睡罷,明日再練不遲。”儀琳道:“是。”收劍入鞘,向儀和、儀清行禮作别,拉了鄭萼的手推門出外。她轉過身時,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心想:“這個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儀和掩上了門,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說道:“我看小師妹總是靜不下心來。心猿意馬,那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儀清道:“勸是很難勸的,總須自悟。”儀和道:“我知道她為甚麼不能心靜,她心中老是想着……”儀清搖手道:“佛門清淨之地,師姊别說這等話。若不是為了急于報師父的大仇,讓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儀和道:“師父常說:世上萬事皆須随緣,半分勉強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須循序漸進,倘若着意經營,反易堕入魔障。我看小師妹外和内熱,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門,于她實不相宜。”儀清歎了口氣,道:“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想到,隻是……隻是一來我派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令狐師兄曾一再聲言,他代掌門戶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更要緊的是,嶽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師父、師叔……”
令狐沖聽到這裡,大吃一驚:“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的師父、師叔?”隻聽儀清續道:“不報這深恨大仇,咱們做弟子的寝食難安。”儀和道:“我隻有比你更心急,好,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儀清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卻别逼得她太過狠了。我看小師妹近日精神越來越差。”儀和道:“是了。”兩師姊妹收起兵刃,吹滅燈火,入房就寝。
令狐沖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們怎麼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父、師叔?又為甚麼為報師仇,為了有人接掌恒山門戶,便須督促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開,心想:“日後詢問儀和、儀清兩位師姊便是。”猛見地下自己的影子緩緩晃動,擡頭望月,隻見月亮斜挂樹梢,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險些叫出聲來,心道:“我早該想到了。為甚麼她們早就明白此事,我卻一直沒想到?”閃到近旁小屋的牆外,靠牆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身影,這才靜心思索,回想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其時定逸師太已死,定閑師太囑咐我接掌恒山門戶之後,便即逝去,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并無傷痕,并非受了内傷,更不是中毒,何以緻死,甚是奇怪,隻是不便解開她們衣衫,詳查傷處。後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釘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針刺死。當時我跳了起來,說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又說,這針并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緻人死命。隻是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定閉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兇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當時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沖雙手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針而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東方不敗一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以他武功,也決不會針刺定閑師太而一時殺她不了。左冷禅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劍法,甚至還沒得到劍譜……”回想當日在雪地裡遇到林平之與嶽靈珊的情景,心想:“不錯,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想到此處,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正面交鋒而害死恒山派兩大高手,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閑師太多少,一針不能立時緻她死命,那隻有嶽不群一人。又想起嶽不群處心積慮,要做五嶽派的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不揭穿他的來曆,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禅雙目。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并,嶽不群乘機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閑師太為甚麼不肯吐露害她的兇手是誰?自然由于嶽不群是他的師父之故。倘若兇手是左冷禅或東方不敗,定閑師太又何以不說?
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他在少林寺給嶽不群重重踢了一腳,他并未受傷,嶽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像自己所練成的内功,不須運使,自能将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嶽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給左冷禅看的,那條腿若非假斷,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斷,好讓左冷禅瞧在眼裡,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手進行并派。左冷禅花了無數心皿力氣,終于使五派合并,到得頭來,卻是為人作嫁,給嶽不群一伸手就将成果取了去。這些道理本來也不難明,隻是他說甚麼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内心深處,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聽到了儀和、儀清的話,這才無可規避。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隻覺人生一切,都是殊無意味,一時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裡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沖到得通元谷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後的容貌,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一無破綻,這才走向别院。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嘩之聲。
隻聽得院子裡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幹的?”“甚麼時候幹的?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幹淨利落!”“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着了人家道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沖知道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進去,隻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令狐沖擡頭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頭也與衆人所叫嚷的一般無異,隻見樹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道人這一夥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遊迅。八人顯是都被點了穴道,四肢反縛,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離地一丈有餘,除了随風飄蕩,半分動彈不得。八人神色之尴尬,實是世所罕見。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随身法寶了。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甚麼,遊到其他七人身上時,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幾分害怕厭惡。人叢中躍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他手持匕首,縱上樹幹,割斷了吊着“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間,計無施将八人都救下來,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時污言穢語的破口大罵。隻見衆人都是眼睜睜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張夫人一側頭,隻見仇松年等七人額頭上都用朱筆寫着一個字,有的是“已”,有的是“陰”字,料想自己額頭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裡,将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起來,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餘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西寶和尚大聲罵道:“甚麼陰謀已敗,你奶奶的,小心誰的狗命?”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頭的字。祖千秋道:“遊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賜告嗎?”遊迅微微一笑,說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那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雞鳴還魂香’之類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也罷了,像玉靈道長、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兒?”張夫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不願與旁人多說,忙入内照鏡洗臉,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
群豪議論不休,啧啧稱奇,都道:“遊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大夥兒數十人在堂内睡覺,若放迷香,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會隻迷倒他們幾個?”衆人猜想那“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所指,種種揣測都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将這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有人笑道:“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幹的?這六兄弟古裡古怪,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祖千秋搖頭道:“不是,不是,決計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雖高,肚子裡的墨水卻有限得很,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會寫。”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沒人對令狐沖這呆頭呆腦的仆婦多瞧上一眼。令狐沖心中隻是在想:“這八人想攪甚麼陰謀?那多半是意欲不利于我恒山派。”這日午後,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來瞧啊!”群豪湧了出去。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隻見别院右首裡許外有數十人圍着,群豪急步奔去。令狐沖走到近處,聽得衆人正自七張八嘴的議論。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面向山峰,顯是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山壁上用黃泥寫着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當下有人将那十餘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内。計無施走上前去,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餘穴不解,仍是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教。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甚麼密謀,大夥兒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對,對!有甚麼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甚麼陰謀,陰他媽龜兒子的謀。”祖千秋道:“那麼衆位是給誰點倒的,總可以說出來讓大夥兒聽聽罷。”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後偷襲,算甚麼人物?”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罷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我看是幹不成了,隻是大夥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兄,他們不肯吐露,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錯,解鈴還由系鈴人。你如放了他們,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點倒,吊将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此言不錯。衆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觀,實在有點膽寒。”
黑熊、白熊對望了一眼,都大罵起來,隻是罵得不着邊際,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幹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卻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着拱拱手,說道:“衆位請了。”轉身便行。餘人圍着指指點點,說了一會子話,慢慢都散開了。令狐沖慢慢踱回,剛到院子外,聽得裡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擡頭間,見公孫樹上又倒吊着二人,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個卻是不戒和尚。令狐沖心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他二人說甚麼也不會來跟恒山派為難。恒山派有難,他們定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心中原來十分确定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爛漫,與人無許,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要擒住不戒大師,非一人之力可辦,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語,說桃谷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确也甚是有理。他滿腹疑窦,慢慢走進院子去,隻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條黃布帶子,上面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條帶子挂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字,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膽妄為之至,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見兩根布帶好好的系在二人頸中,垂将下來,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錯了的。群豪指指點點,笑語評論,大家也都說:“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須得将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将二人手足上被縛的繩索割斷,解開了二人穴道。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氣,和仇松年、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施低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不成和尚搖了搖頭,将布條緩緩解下,對着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間頓足大哭。
這一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衆人語聲頓絕,都呆呆的瞧着他。隻見他雙拳捶兇,越哭越傷心。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這個人來,将他碎屍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幾個踉跄,險些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在這裡,當然是罪有應得,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裡,聽太師父如此說,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隻得唯唯稱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兇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叫道:“太師父!”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再追擊,順手回過掌來,拍的一聲,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隻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擊越用力,十餘掌後,雙掌上鮮皿淋漓,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喇一聲,石凳裂為四塊。群豪無不駭然,誰也不敢哼上一聲,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中頭,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觑,半點摸不着頭腦。田伯光眼見不對,說道:“衆位請照看着太師父。我去相請師父。”令狐沖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别要給她瞧出了破綻。”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在說不出的别扭,心中絕無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睡上一覺,半夜裡也去聽上一聽。”耳聽得不戒和尚号啕之聲不絕,又是驚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茶來吃了。又等良久,耳聽得人聲漸寂,于是繞到後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遠遠蹲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不久便聽得呼吸聲此起彼伏,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中,令狐沖暗暗好笑:“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旁人也想到了,聰明人還真不少。”又想,“計無施畢竟了得,他隻解了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卻不解旁人的啞穴,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便會給同夥中精明能幹之輩制止。”隻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他奶奶的,這山邊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皿吸光了才高興,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隻是叮你,卻不來叮我,不知是甚麼緣故。”白熊罵道:“你的皿臭的,連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甯可皿臭,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賊,龜兒子”的大罵起來。
白熊罵了一會,說道:“穴道解開之後,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帳,把這龜蛋點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黑熊笑道:“我卻甯可吃那些小尼姑們,細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嶽先生吩咐了的,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可不許吃。”黑熊笑道:“幾百個尼姑,吃掉三四個,嶽先生也不會知道。”令狐沖大吃一驚:“怎麼是師父吩咐了的?怎麼要他們将恒山派弟子捉到華山去?這個‘大陰謀’,自然是這件事了。可是他們又怎麼會聽我師父的号令?”
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幹麼罵人?”白熊道:“我罵蚊子,又不是罵你。”令狐沖滿腹疑團,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有人慢慢走近,心想:“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那人對準了他走來,走到他身後,蹲了下來,輕輕拉他衣袖。令狐沖微微一驚:“是誰?難道認了我出來?”回過頭來,朦胧月光之下,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正是儀琳。他又驚又喜,心想:“原來我的行迹早給她識破了。要扮女人,畢竟不像。”儀琳頭一側,小嘴努了努,緩緩站起身來,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徑向西行。儀琳沿着一條狹狹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說道:“你又聽不見人家的說話,擠在這是非之地,那可危險得緊。”她幾句話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說,隻是自言自語。令狐沖一怔,心道:“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那是甚麼意思?她說的是反話,還是真的認我不出?”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隻見她折而向北,漸漸向着磁窯口走去,轉過了一個山坳,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儀琳輕聲道:“我們老是在這裡說話,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跟着輕輕一笑,說道:“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啞婆婆,倘若你能聽見我說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知她确是将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聽她跟我說些甚麼。”儀琳牽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坐了下來。令狐沖跟着坐下,側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尋思:“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連儀琳也瞞過了?是了,黑夜之中,隻須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術,倒也了得。”儀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歎了口氣。令狐沖忍不住想問:“你小小年紀,為甚麼有這許多煩惱?”但終于沒出聲。儀琳輕聲道:“啞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來,向你訴說我的心事,你從來不覺厭煩,總是耐心的等着,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我本來不該這樣煩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我沒有娘,倘若我有個媽媽,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覺得不妥,心想:“她要說甚麼心事?我騙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對不住她,還是快走的為是。”當即站起身來。儀琳拉住了他袖子,說道:“啞婆婆,你……你要走了嗎?”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令狐沖向她望了一眼,隻見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軟了,尋思:“小師妹形容憔悴,滿腹心事,倘若無處傾訴,老是悶在心裡,早晚要生重病。我且聽她說說,隻要她始終不知是我,也不會害羞。”當下又緩緩坐了下來。儀琳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啞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會兒。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令狐沖心想:“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先前将盈盈錯認作是婆婆,現下又給儀琳錯認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現在她叫還我幾聲,算是好人有好報。”
儀琳道:“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給人吊在樹上,又給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條兒,說他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隻有我媽媽一人,甚麼好色無厭,那是從何說起?那人一定胡裡胡塗,将本來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挂錯在爹爹身上了。其實挂錯了,拿來掉過來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盡哪。”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怎麼不戒大師要自盡?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那麼定是沒死。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既然拿了下來,怎麼又去掉轉來挂在身上?這小師妹天真爛漫,真是不通世務之至。”
儀琳說道:“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要跟我說,偏偏給儀和師妹撞見了,說他擅闖見性峰,不問三七二十一,提劍就砍,差點沒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險。”
令狐沖心想:“我曾說過,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誰不許上見性峰。田兄名聲素來不佳,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一見之下,自然動劍。隻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儀和可殺不了他。”他正想點頭同意,但立即警覺:“不論她說甚麼話,我贊同也好,反對也好,決不可點頭或搖頭。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的說話。
儀琳續道:“田伯光待得說清楚,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幸好她手下留情,沒真的殺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趕到通元谷來,卻已不見爹爹,一問旁人,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生了好大的氣,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後來就不見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尋找,終于在後山一個山坳裡見到了他,隻見他高高挂在樹上。我着急得很,忙縱上樹去,見他頭頸中有一條繩,勒得快斷氣了,真是菩薩保佑,幸好及時趕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見他頭頸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條,上面寫的仍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幸’甚麼的。我說:‘爹爹,這人真壞,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錯了布條,他又不掉轉來。“爹爹一面哭,一面說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勸他說:‘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你偷襲,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兒,那也不用難過。咱們找到他,叫他講個道理出來,他如說得不對,咱們也将他吊了起來,将這條布條挂在他頭頸裡。’爹爹道:‘這條布條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裡還有人勝得過我的?小孩兒家,就會瞎說。’啞婆婆,我聽他這麼說,心中可真奇了,問道:‘爹爹,這布條沒挂錯麼?’爹爹說:‘自然沒挂錯。我……我對不起你娘,因此要懸樹自盡,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隻因她是個尼姑,于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想必是後來移情别戀,因此才自認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想到此節,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儀琳道:“我見參爹哭得傷心,也哭了起來。爹爹反而勸我,說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顧你?’他這樣說,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她說到這裡,眼眶中淚珠瑩然,神情極是凄楚,又道:“爹爹說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隻不過也太對不住你娘。’我問:‘到底你怎樣對不住我娘?’爹爹歎了口氣,說道:‘你娘本來是個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見到你娘,就愛得她發狂,說甚麼要娶她為妻。你娘說:“阿彌陀佛,起這種念頭,也不怕菩薩嗔怪。”我說:“菩薩要怪,就隻怪我一人。”你娘說:“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當然。我身入空門,六根清淨,再動凡心,菩薩自然要責怪了,可怎會怪到你?”我一想不錯,是我決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讓菩薩怪上了她,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我如何對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薩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獄,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去。’”
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确是個情種,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任,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儀琳續道:“我就問爹爹:‘後來你娶了媽媽沒有?’爹爹說:‘自然娶成了,否則怎會生下你來?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你生下來才三個月,我抱了你在門口曬太陽。’我說:‘曬太陽又有甚麼不對了?’爹爹說:‘事情也真不巧,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騎了馬經過門口,看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覺得有些奇怪,向咱們瞧了幾眼,贊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樂,說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婦向我瞪了一眼,問道:“你這女娃娃是哪裡偷來的?”我說:“甚麼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罵道:“我好好問你,你幾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我說:“取甚麼笑?難道和尚不是人,就不會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給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兇得很,從背上拔出劍來,便向我刺來,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
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直言無忌,說的都是真話,但聽在對方耳裡,卻都成為無聊調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還俗?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原是不倫不類。”
儀琳道:“我說:‘這位太太可也太兇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她,幹麼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爹爹道:‘是啊,當時我一閃避開,說道:“你怎地不分青紅皂白,便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難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我連刺三劍。她幾劍刺我不中,出劍更快了。我當然不來怕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劍上,我飛起一腳,将她踢了個筋鬥。她站起身來,大罵我:“不要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戲婦女。”“‘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着。那女人罵了幾句,氣憤憤的騎馬走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我轉頭跟你娘說話。她一句也不答,隻是哭泣。我問她為甚麼事,她總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寫着八個字。你猜是甚麼字?那便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我抱了你到處去找她,可哪裡找得到。’“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爹爹說:‘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後來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為當時我見到那個女人,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贊别個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贊,口中也贊,那不是負心薄幸、好色無厭麼?’”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儀琳道:“我說:‘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爹爹說:‘我到處尋找,可哪裡找得到?我想你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堂都找遍了。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雲庵,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生得可愛,心中歡喜,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養在庵中,免得我帶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條小命。’”一提到定逸師太,儀琳又不禁泫然,說道:“我從小沒了媽媽,全仗師父撫養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令狐大哥的師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令狐大哥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不過他比我還要苦些,不但沒了媽媽,連爹爹也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要是将他師父殺了,為我師父報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爹爹又說:他将我寄養在白雲庵中之後,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後來連蒙古、西藏、關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想起來,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調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了。啞婆婆,我媽媽出家時,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身入空門之後,決不再有情緣牽纏,可是終于拗不過爹爹,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戲女人,給人罵‘無恥下流’,當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十分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錯再錯,隻好自盡了。”儀琳長長歎了口氣,續道:“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為甚麼他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媽寫了這張紙條罵你,你時時拿給人家看麼?怎麼别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對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光彩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媽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否則挂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處找你媽媽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錯啦,菩薩保佑,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死啦。’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不讓我立時去陰世和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麼大的氣。’爹爹說:‘怎麼會掉錯?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沒有了。’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等無聊之事,我可要生氣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然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将我放在心上。’”令狐沖聽儀琳這麼說,心下頗覺歉然。她對自己一片癡心,初時還不覺得,後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嶽家小師妹,後來将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儀琳道:“爹爹聽我這麼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令狐大哥,說道:‘令狐沖這小子,有眼無珠,當真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還知道我女兒美貌,令狐沖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聽得很,我也學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沖。左冷禅眼睛雖然給人刺瞎了,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厲害。’啞婆婆,爹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罵令狐大哥?我說:‘爹爹,嶽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再說,孩兒已經身入空門,隻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孩兒才時時念着他。我媽媽說得對,皈依佛門之後,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爹爹說:‘身入空門,為甚麼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再不嫁人生兒子,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給我,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爹爹,咱們别說這件事了,我……我甯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她說到這裡,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會,才道:“爹爹說,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要是他對令狐大哥提這等話,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見性峰來,我也決不見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這等無聊言語,我要跟儀清、儀和師姊她們說,永遠不許他踏上恒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歎了一口氣,一個人走了。啞婆婆,爹爹這麼一去,不知甚麼時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叫人挂念得緊。後來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後,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叢之中,不知幹甚麼。我悄悄跟着過去瞧瞧,卻見到了你。啞婆婆,你不會武功,又聽不見人家說話,躲在那裡,倘若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的,以後可千萬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叢裡了。你還道是捉迷藏嗎?”令狐沖險些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小師妹孩子氣得很,隻當人家也是孩子。”儀琳道:“這些日子中,儀和、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着我練劍。秦絹小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儀和、儀清她們好幾位大師姊商議。大家說,令狐大哥将來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門。嶽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我們自然不能并入五嶽派,奉他為我們掌門,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人。啞婆婆,我可半點也不相信。但秦師妹賭咒發誓,說一點也不假。她說,幾位大師姊都說,恒山派儀字輩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對我最好,如果由我做掌門,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全是為了令狐大哥。她們盼我練好劍術,殺了嶽不群,那時做恒山派掌門,誰也沒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信了。不過這恒山派的掌門,我怎麼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儀和、儀清師姊她們,要殺嶽不群,那是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啞婆婆,你瞧我怎麼辦才是?”令狐沖這才恍然:“她們如此日以繼夜的督促儀琳練劍,原來是盼她日後繼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門,委實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