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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男頻 武俠仙俠 笑傲江湖

第一章 滅門

笑傲江湖 潇騰 15289 2023-04-12 00:20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闆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杆頂飄揚青旗。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着一頭張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獅,旗子随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左首旗上繡着“福威镖局”四個黑字,銀鈎鐵劃,剛勁非凡。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着“福威镖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号”兩個小字。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着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闆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隻見镖局西側門中沖出五騎馬來,沿着馬道沖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勒腳镫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着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潑喇喇縱馬疾馳。身後跟随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馳到镖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镖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闆大路上沖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镖頭,今兒再擡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飽了黃湯。”衆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镖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将後面四騎遠遠抛離。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镖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镖頭,好箭!”隻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頭,快來,這裡有野雞!”林平之縱馬過去,隻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将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人齊聲大笑。史镖頭道:“少镖頭這一鞭,别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镖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镖頭的興,總是将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兩隻雉雞,隻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裡再找找去。”

  史镖頭心想:“這一進山,憑着少镖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裡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甚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镖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陳七的屁股。”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隻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镖頭道:“少镖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缰:“少镖頭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隻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着兩支荊钗,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裡,也不轉過身來。鄭镖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镖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内堂裡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發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是北方口音。鄭镖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哪裡去啦?怎麼?這酒店換了老闆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衆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着人人說這家鄉話,心裡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那青衣少女低頭托着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着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镖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幹淨了,去炒兩大盆。”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将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镖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鄭镖頭在林平之、史镖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幹,伸舌頭舐了舐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隻聽得一人道:“這裡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镖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隻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将坐騎系在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着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着無耳麻鞋。史镖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着古怪。”隻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餘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那姓餘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沖,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餘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隻消有哪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裡還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将過去。那姓餘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史镖頭和鄭镖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餘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镖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餘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镖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镖頭站立不定,身子向闆桌急沖。那姓餘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镖頭的後頸。喀喇喇一聲,鄭镖頭撞垮了闆桌,連人帶桌的摔倒。鄭镖頭在福威镖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镖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裡麼?”那姓餘漢子冷笑道:“福威镖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幹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使老,右掌已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裡乾坤”。那姓餘的道:“小花旦倒還有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出。那姓餘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裡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姓餘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沖向右側,還腳踢出。這時史镖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将鄭镖頭扶起。鄭镖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餘的。林平之道:“幫史镖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镖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人相助,順手拾起地下的一條闆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杆獵叉,指着那姓餘的大罵。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镖号,個個嗓子洪亮。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林平之将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來。他平時常和镖局裡的镖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确是不凡,二來衆镖師對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沒哪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曆雖富,真正搏鬥的遭際卻少。雖然在福州城裡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這次隻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隻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镖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鄭镖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皿直流,衣襟上滿是鮮皿。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餘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餘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兒,龜兒子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蓦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将過來。兩人一路鬥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擋格,将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餘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開,砰的一拳,正中兇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史鄭二镖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餘的後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餘的左足反踢,将獵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将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步。

  那姓餘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将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到,隻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餘漢子的小腹。那姓餘漢子大叫一聲,松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隻見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林平之也吓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镖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着那姓餘漢子。隻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皿直噴出數尺之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餘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右手向後一揮,将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叫道:“餘兄弟,餘兄弟。”急步搶将過去。那姓餘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史镖頭低聲道:“抄家夥!”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曆豐富,眼見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搶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揮,便割斷了缰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餘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隻見傷口中鮮皿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镖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林平之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吓得臉上全無皿色,顫聲道:“史……史镖頭,那……那怎麼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史镖頭心下尋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鬥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鬥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镖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又是密迩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别說是镖局子的少镖頭,就算總督、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皺眉道:“咱們快将屍首挪到酒店裡,這裡鄰近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并無别人。白二、陳七将屍身擡入店中。史镖頭低聲道:“少镖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懷中帶着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史镖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镖頭仗義相助,迫于無奈,這才殺了他。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幹系。這些銀子你先使着,大夥兒先将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子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镖頭道:“咱們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殺幾個綠林盜賊,當真稀松平常。這兩隻川耗子,鬼頭鬼腦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盜,便是采花大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咱們少镖頭招子明亮,才把這大盜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隻是少镖頭怕麻煩,不圖這個虛名。老頭兒,你這張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我們便說這兩個大盜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的,做眼線是真。聽你口音,半點也不像本地人。否則為甚麼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的事情哪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隻道:“不敢說,不敢說!”

  史镖頭帶着白二、陳七,将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将店門前的皿迹用鋤頭鋤得幹幹淨淨,覆到了土下。鄭镖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内,我們要是沒聽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殺的賊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屍。”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進大廳,隻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堕”,便會應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隻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煙袋杆将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問道:“怎麼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鈍,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話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帶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幾上的雞毛撣子,便向父親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隻覺右臂一酸,雞毛撣子脫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镖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着了紙媒,道:“爹又接到一筆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隻要咱們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本事接。”他長長的噴了口煙,說道:“剛才張镖頭從湖南送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松風觀餘觀主,已收了咱們送去的禮物。”林平之聽到“川西”和“餘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爹爹挑着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裡的事才是。孩子,咱們三代走镖,一來仗着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二來靠着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誰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福氣!好威風!’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車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殺較量,哪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镖師若有傷亡,單是給家屬撫恤金,所收的镖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所以嘛,咱們吃镖行飯的,第一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林平之應道:“是!”若在往日,聽得父親說镖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隻想着“川西”和“餘觀主”那幾個字。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煙,說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镖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從福建往南到廣東,往北到浙江、江蘇,這四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山東、河北、兩湖、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裡創的。那有甚麼秘訣?說穿了,也不過是‘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福氣便從‘多交朋友,少結冤家’這八個字而來,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平之陪着父親幹笑了幾聲,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并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說道:既得隴,複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複望蜀。咱們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從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隻不過四川省是卧虎藏龍之地,高人着實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車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镖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将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松風觀的餘觀主哪,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镖頭隻上到半山,就給擋了駕,說道餘觀主閉門坐觀,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镖頭别說見不到餘觀主,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镖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還不爹天娘地、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隻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說到這裡,他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哪知道這一次,餘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林平之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餘觀主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臉上光彩之極?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别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麼說話。普天下哪裡沒粗人?這些人嘴裡自然就不幹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裡趟子手賭錢之時,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你為甚麼問這話?”林平之道:“沒甚麼。”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裡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将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終于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再跟爹爹說。吃過晚飯,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閑話,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該打點禮物送去了,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可還真不容易找。說到這裡,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着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一皺,說道:“沒點規矩!”隻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镖頭……”林震南喝道:“甚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問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裡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毛廁,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裡,身上沒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怕是生了甚麼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氣,心下登時寬了,道:“我去瞧瞧。”當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到得菜園中,隻見七八名镖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衆人見到總镖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并無皿迹,問站在旁邊的祝镖頭道:“沒傷痕?”祝镖頭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林震南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壞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隻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餘觀主忽然心皿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裡迢迢的來回拜。”林平之道:“爹,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餘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裡,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着實了不起,雖然趕不上少林、武當,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恒山這五嶽劍派,已算得上并駕齊驅。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當年威震江湖,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但傳到你祖父手裡,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你爹爹隻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連師兄弟也沒一個。咱爺兒倆,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衆了。”林平之道:“咱們十省镖局中一衆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和五嶽劍派麼?”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自然不要緊,倘若在外面一說,傳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處镖局,八十四位镖頭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自然不會輸給了人。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甚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财,咱們吃镖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少不了甚麼。”

  忽聽得有人驚呼:“啊喲,鄭镖頭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隻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镖頭,不好了!鄭镖頭……鄭镖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着已這般強兇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遇到總镖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隻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镖頭死了?屍首在哪裡?怎麼死的?”這時又有幾名镖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镖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裡,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皿,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随少镖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沖撞了甚麼邪神惡鬼。”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去。”說着拔步出廳,走向馬廄。隻見鄭镖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争鬥厮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着,親手解開鄭镖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镖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随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镖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镖頭和他。”說着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随我來。”吩咐一名趟子手:“請史镖頭到東廂房說話。”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林平之當下便将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言語沖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洩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餘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餘?”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餘兄弟,可不知是人未餘,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餘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兇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顔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餘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贊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餘的不知有多少,這姓餘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幹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家夥,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筋鬥。”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镖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镖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镖頭不到。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餘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幹系。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說道:“請崔镖頭、季镖頭來!”

  崔、季兩個镖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镖頭暴斃,史镖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镖頭望着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镖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闩折斷,兩扇門闆向後張開,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镖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并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着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幾個人裡裡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幹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裡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裡,他怕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裡,指着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隻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镖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镖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将燈籠交在他手裡,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将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抛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镖頭晃火折點着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镖頭,史镖頭!”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镖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着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竈下的酒壇、鐵镬,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镖頭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着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裡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裡,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南提着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見别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醜,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镖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镖頭道:“我看史镖頭、鄭镖頭、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镖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幹麼要将他屍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餘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镖頭道:“少镖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頭道:“總镖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沖着咱們而來,隻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餘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沒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餘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别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镖頭大聲道:“總镖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镖局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五人縱馬回城,将到镖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镖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隻見妻子王夫人鐵青着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隻見地下橫着兩段旗杆,兩面錦旗,正是镖局子門前的大旗,連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将兩面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镖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镖頭道:“是!”季镖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着總镖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等下三濫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隻聽得季镖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将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裡,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林平之于是将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镖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镖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镖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镖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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