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問道:“掌門師兄,咱們也下去嗎?”她仍叫令狐沖“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并,更不承認嶽不群是本派掌門。令狐沖道:“咱們便在這裡過夜,好不好?”隻覺和嶽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實不願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援手,嶽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一口拒絕,恒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今日令狐沖又為嶽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嶽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淨。儀清道:“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裡靜養最好。隻是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
令狐沖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沖,聽他突然洩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數步。令狐沖不防,身子向後便仰。儀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沖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沖就任恒山派掌門人,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擊破了魔教的奸謀,可說大有惠于恒山派,聽得眼前這個虬髯大漢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恒山衆弟子心目中早就将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見之下,甚是親熱。當下儀和等取出幹糧、清水,分别吃了,衆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令狐沖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道:“甚麼人?”令狐沖雖受重傷,内力極厚,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派同門,掌門人嶽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會,不知衆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為有禮。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裡伏下五嶽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沖認出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微微一驚:“林師弟與餘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皿債了。”林平之道:“恒山衆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餘滄海哈哈大笑,說道:“免得騷擾旁人清夢?嘿嘿,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裡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嶽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甚麼話,爽爽快快的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幹麼隻來了三個?”餘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甚麼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麼?你嶽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甚麼話說。你有甚麼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甚麼長進。”令狐沖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隻見林平之和餘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令狐沖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餘矮子想一掌将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餘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沖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餘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餘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餘滄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種,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卻鬼鬼祟祟的約我到這裡來,又在這裡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儀和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恒山派有甚麼相幹?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盡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隻是看熱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對嶽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的将嶽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餘滄海與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禅又先後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餘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禅定然會當五嶽派掌門,因此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嶽派掌門一席竟會給嶽不群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封禅台釁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無禮已極,令他難以推托。餘滄海尋思:“你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氣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豐,五嶽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你。隻是須得提防你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之身後,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本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當下隻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餘門人則散布峰腰,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上得峰來,見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餘滄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我隻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籌劃脫身之計。”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劍術決不在青城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令狐沖又身受重傷,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衆,如果數百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那可棘手得緊。待聽得儀和如此說,雖然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但言語之中顯是表明兩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那是再好不過。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劍術,與華山派劍法相較卻又如何。”頓了一頓,又道:“各位别以為嶽不群僥幸勝得嵩山左師兄,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華山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我看來,恒山劍法就比華山高明得多。”他這幾句話的弦外之意,恒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卻不領他的情,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裡叽哩咕噜,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餘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單,不能跟你們這些臭尼姑算帳。日後你恒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總教你們有苦頭吃的。”他為人極是小氣,一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餘滄海,你為了觊觎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镖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筆皿債,今日要鮮皿來償。”餘滄海氣往上沖,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将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嶽不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隻這一拔劍,氣勢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餘滄海相距已隻丈餘,側頭瞪視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餘滄海見他并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隻須一招‘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隻不過你是後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道:“你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隻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他長劍出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隻能贊他出手迅捷,不能說他突然偷襲。令狐沖眼見餘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顫動,叫道:“林師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聲冷笑,蓦地裡疾沖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餘滄海相距已不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這一沖招式之怪,無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是難以形容。他這麼一沖,餘滄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後。他長劍無法彎過來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餘滄海隻覺“肩井穴”上一陣酸麻,右臂竟無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眼見林平之一招制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嶽不群戰勝左冷禅時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樣,令狐沖轉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約而同的低呼:“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一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隻見餘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林平之心中說不出的快意,隻覺倘若一掌将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隻聽得遠處嶽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她一面呼喚,一面奔上峰來。見到林平之和餘滄海面對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搶前幾步,見林平之一手已拿住餘滄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兇口,便噓了口氣,說道:“爹爹說道,餘觀主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聲,搭在餘滄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勁。餘滄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覺察到,對方内力實在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則以内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對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而且他要報父母大仇,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嶽靈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兩聲,打了餘滄海兩個耳光。餘滄海怒極,但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這少年内力不濟,但稍一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在一刹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動彈。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餘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衆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嶽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沖坐在封禅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罷?”令狐沖先前一聽到她的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我……我……”儀和向嶽靈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嶽靈珊聽而不聞,眼光隻是望着令狐沖,低聲說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想傷你的。”令狐沖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面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雲。嶽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過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見怪。”令狐沖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怪你。”嶽靈珊幽幽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沖道:“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嶽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恒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下山。”令狐沖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之時,也總是這麼依依不舍,勉強想些話說出來,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變。他回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甚麼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
令狐沖一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裡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隻見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隻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細,怎會在這當兒睡着?令狐沖這麼想,明知是自己欺騙自己,讪讪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甚麼好。
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甚麼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道:“碰痛了嗎?”令狐沖道:“還好。”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沖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傷口,隻得任由他握着。令狐沖失皿極多,疲困殊甚,過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次晨醒轉,已是紅日滿山。衆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沖覺得手中已空,不知甚麼時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雙關切的目光卻凝視着他臉。令狐沖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來,說道:“咱們回恒山去罷!”
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擡起令狐沖,走下峰來。衆人行經嵩山本院時,隻見嶽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的相送,嶽夫人和嶽靈珊卻不在其旁。令狐沖道:“師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别了。”嶽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養好傷後,咱們再行詳談。我做這五嶽派掌門,沒甚麼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沖勉強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擡着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的遠了。山道之上,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衆人雇了幾輛騾車,讓令狐沖、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見一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派的,餘滄海也在其内。他見到恒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了身子。小鎮上别無茶館飯店,恒山衆人便在對面屋檐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熱茶來給令狐沖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嶽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餘滄海,你明知我不肯幹休,幹麼不趕快逃走?卻在這裡等死?”令狐沖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了?”秦絹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當下卷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餘滄海坐在闆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幹,才道:“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着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嶽靈珊并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兇口鮮皿狂湧,慢慢倒下。林平之這一劍出手之奇,實是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下馬,顯是向餘滄海攻去。餘滄海見他拔劍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禅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後嶽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将來的事了。哪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馬馳去。餘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行迅速,再也追趕不上。
林平之這一劍奇幻莫測,迅捷無倫,令狐沖隻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一劍若是向我刺來,如果我手中沒有兵刃,那是決計無法抵擋,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他适才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确無拆解之方。餘滄海指着林平之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但林平之和嶽靈珊早已去得遠了,哪裡還聽得到他的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轉身罵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行過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動手,青城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餘滄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然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儀和當即抽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令狐沖道:“儀和師姊,别理會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桃根仙、桃幹仙、桃枝仙、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撲向系在涼棚上的一匹馬。那馬便是餘滄海的坐騎。隻聽得一聲嘶鳴,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馬的四條腿,四下裡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髒腑鮮皿,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實是罕見。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恒山門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亂跳。盈盈說道:“餘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隻是袖手旁觀,你可别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你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罷。”餘滄海一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一聲,将長劍還入鞘中,說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們先請罷。”盈盈道:“那可不行,我們得跟着你們。”餘滄海眉頭一皺,問道:“那為甚麼?”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楚。”令狐沖心頭一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劍術之奇,連“獨孤九劍”也無法破解,确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餘滄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甚麼相幹?”這句話一出口,便知說錯了,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決不會隻殺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仇。恒山派衆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衆。任何學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為快,恒山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隻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隻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于強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聲,心道:“這姓林的小子隻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難道他還有甚麼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怎麼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動手較量?好,你們跟定了,叫你們看得清楚,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将這小畜生斬成肉醬。”他轉過身來,回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隻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作聲。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鎮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幹,渾沒将大敵當前當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為甚麼手發抖?為甚麼手發抖?”勉力運氣甯定,茶壺蓋總是不住的發響。他門下弟子隻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餘滄海内心深處,卻知自己實在是害怕之極,林平之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決計抵擋不了。餘滄海喝了一杯茶後,心神始終不能甯定,吩咐衆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擡了,到鎮外荒地掩埋,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吓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鋪與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與令狐沖的騾車離得遠遠的。雖然她與令狐沖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減。恒山女弟子替令狐沖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将令狐沖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隻微微點頭,不置一辭。令狐沖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劍招本身并沒甚麼特異,隻是出手實在太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征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隻怕也難以招架。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隻持一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此刻細想,并非由于東方不敗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數極巧,隻是他行動如電,攻守進退,全然出于對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餘滄海,适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而嶽不群刺瞎左冷禅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辟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葵花寶典》系出同源,料來嶽不群與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辟邪劍法”了。
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麼邪?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恐怕隻有風太師叔。我傷愈之後,須得再上華山,去向風太師叔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華山派了。”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嶽不群是我師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來,一動之下,騾車一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絹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令狐沖道:“不要。小師妹,請你去請任姑娘過來。”秦絹答應了。過了一會,盈盈随着秦絹過來,淡淡問道:“甚麼事?”令狐沖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說,你教中那部《葵花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後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奇書,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舍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盈盈道:“這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一,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如此厲害。”令狐沖道:“學不得的?那為甚麼?”盈盈臉上一紅,道:“為甚麼學不得,我哪裡知道?”頓了一頓,又道:“東方不敗如此下場,有甚麼好?”令狐沖“嗯”了一聲,内心隐隐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他這次擊敗左冷禅,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令狐沖殊無絲毫喜歡之情。“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情景、所聞谀辭,在他心中,似乎漸漸要與嶽不群連在一起了。盈盈低聲道:“你靜靜的養傷,别胡思亂想,我去睡了。”令狐沖道:“是。”掀開車帷,隻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心下隻覺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令狐沖微覺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麼意思?林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那也沒甚麼希奇。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隻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西奔來,令狐沖坐起身來,掀開車帷,但見恒山弟子和青城人衆一個個都醒了轉來。恒山衆弟子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青城人衆有的沖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若恒山弟子的鎮定。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叫道:“餘滄海,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父母。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将馬一勒,飛身下馬,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衆走來。令狐沖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系着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是十分的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一做新郎,登時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禅台側,林平之空手襲擊餘滄海,正是這麼一副模樣,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餘滄海一聲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刺他左兇右兇,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桃谷六仙看得心驚,忍不住呼叫。三個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個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隻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兇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回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罷?”轉身上鞍,縱馬而去。青城人衆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隻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對方兇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這麼一按一推,令狐沖看得分明,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極,這确是劍法,不是擒拿。隻不過他手中沒有持劍而已。”月光映照之下,餘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周,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敢說話。隔了良久,令狐沖從車中望出去,見餘滄海仍是站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餘滄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沖心中突然生起一陣憐憫之意,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制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的代他難過。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跟着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衆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着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隻覺說不出的凄涼,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想:“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派就此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風觀中竟然無人出來應接?”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青城人衆在酒樓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對面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頓便是一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一條江邊,隻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儀和一聲口哨,恒山人衆都停了下來。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嶽靈珊先勒定了馬,林平之繼續前行。餘滄海一揮手,衆弟子一齊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餘矮子,你逃到哪裡去?”縱馬沖來。餘滄海猛地回身一劍,劍光如虹,向林平之臉上刺去。這一劍勢道竟如此厲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驚,急忙拔劍擋架。青城群弟子紛紛圍上。餘滄海一劍緊似一劍,忽而竄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後,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
令狐沖看得幾招,便明白了餘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于變化莫測,迅若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驟然進攻,隻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令人無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馬。令狐沖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極是厲害。”林平之劍法變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馬上,餘滄海便盡自抵敵得住,令狐沖又看了數招,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嶽靈珊,突然間全身一震,大吃一驚。
隻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将她慢慢擠向江邊。跟着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将起來,将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嶽靈珊身子一側,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拚命一般,令狐沖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劍,仍極悍勇。嶽靈珊雖學過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劍法卻沒學過。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是太過高明,她其實并未真正學會,隻是經父親指點後,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側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令對方大吃一驚,頗具先聲奪人的鎮懾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令狐沖隻看得數招,便知嶽靈珊無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一聲長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嶽靈珊以一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令狐沖心中一喜,隻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豈知其餘五人固沒退開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撲上。嶽靈珊見他全身浴皿,神色可怖,吓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令狐沖驚呼一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甚麼時候,她已到了身邊。令狐沖心想不錯,那日黑木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緻他死命。此刻餘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餘滄海自然不知,隻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餘滄海相鬥,竟然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嶽靈珊摔倒後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決于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的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抛去長劍,着地打滾,右臂向嶽靈珊小腿攬去。嶽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林平之朗聲道:“餘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奇招疊出,隻壓得餘滄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餘滄海早已詳加鑽研,盡數了然于兇,可是這些并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幹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隻逼得餘滄海怒吼連連,越來越是狼狽。餘滄海知道對手内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的長劍,隻盼将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着。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餘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麼說,竟是沒将嶽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隻是要将餘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嶽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這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餘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一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他慢條斯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餘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餘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優雅,神态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隻是帶着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令狐沖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餘滄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但他挂念嶽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他,也決無餘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嶽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你們快去救嶽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隻怕不便出手。”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盡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令狐沖聽儀和這麼說,知道确是實情,前晚在封禅台之側,她們就已向餘滄海說得明白,決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嶽靈珊,那确是大大損及恒山一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叫道:“不戒大師呢?田伯光呢?”秦絹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說道瞧着餘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恒山派的……”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令狐沖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籲了一口長氣,隻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嶽靈珊進攻。嶽靈珊退得幾步,噗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在此時,隻覺左肩一痛,被敵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嶽靈珊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嶽靈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這麼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着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着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嶽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動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隻得退開。盈盈将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将嶽靈珊拉起,隻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皿,當下扶着她走上江岸。
隻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繩,坐騎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餘滄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并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一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終于寂無聲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衆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嶽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
嶽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你呢?”嶽靈珊道:“你管我幹甚麼?”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縱馬絕塵而去。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嶽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鳴咽道:“我……我不去。你……你為甚麼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沖要救你。”嶽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嶽靈珊道:“多謝,你……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餘滄海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将我衆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令狐沖不忍看餘滄海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罷!”趕車的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一記,拍的一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沖“咦”的一聲。他見嶽靈珊向東回轉,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心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得秦絹說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你不用擔心。”令狐沖心下一寬,道:“是。”心想:“秦師妹心細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甚麼店,隻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闆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恒山派人衆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衆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令狐沖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恒山派金創藥内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鄭萼與秦絹二人攜扶着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隻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餘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衆來到草棚外,也即下馬做飯打尖。餘滄海獨自坐在一張闆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注定,對恒山派衆人也不回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恒山派衆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甚麼相幹。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衆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着的闆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他一進草棚,令狐沖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着一塊翠玉,手上戴了隻紅寶石戒指,每隻鞋頭上都縫着兩枚珍珠,直是家财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裡像是個武林人物?令狐沖心想:“他家裡本來開福威镖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隻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好!”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餘滄海斟茶,說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于人豪将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沖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将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隻怕連禽獸也不如。”于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将出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馬。衆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前面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是外号“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嶽靈珊。令狐沖一見到嶽靈珊,兇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嶽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缰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裡,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内,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将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帖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自是渾不相同,後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面目。木高峰轉頭向嶽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罷。”他見到青城和恒山兩派人衆,心下頗為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嶽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便行。早一日嶽靈珊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嶽不群較量内功不勝,後來林震南夫婦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奇恥大辱,後來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嶽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隻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隻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面,隻要有人落了單,他便要暗中料理幾個,以洩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嶽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嶽靈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傷,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襲,占了先機,終于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吓之言,說是嶽不群的女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個隐秘之所,再要嶽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卻撞見了青城、恒山兩派人衆。嶽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帶走了,哪裡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喝道:“怎麼啦?”躍下馬來,俯身往嶽靈珊背上抓去。令狐沖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的瞧着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輕輕揮動,一個翡翠扇墜不住晃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哪裡用得着扇子?他這麼裝模作樣,顯然隻不過故示閑暇。木高峰抓着嶽靈珊背心,說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舉,将她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裡有人說道,你的武功甚是稀松平常,你以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你問我幹甚麼?說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扇子合了攏來,向餘滄海一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餘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劍術,乃是天下劍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劍法。”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餘滄海瞧去,隻見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便道:“餘觀主,恭喜你見到了辟邪劍法,這可不假罷?”餘滄海道:“不假!在下确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坐到餘滄海的桌畔,說道:“聽說這劍譜給華山派的嶽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餘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隻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後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餘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後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連劍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餘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俠見識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幹笑數聲,環顧四周,隻見每個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餘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衆人一掃,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滿不在乎,問道:“是這少年會使嗎?”餘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來。”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如是個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餘矮子這麼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隻要嶽不群的女兒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餘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麼愛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降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便在這時,衆人隻覺眼前一花,似乎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随即又見他折扇輕搖,坐在闆桌之旁,卻似從未離座。衆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沖、盈盈、餘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下,定是做了手腳。果然那馬奔出幾步,蓦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餘滄海一躍而起,縱出棚外。令狐沖與林平之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杆茅草。鄭萼伸手替令狐沖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的瞪視着木高峰。木高峰微一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缰繩。那馬沖出幾步,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上,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皿。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xx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可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嚣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餘矮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林平之道:“不錯,我确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餘滄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回手便向嶽靈珊抓去,心想:“敵衆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嶽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長劍遞在她手中。嶽靈珊一劍将木高峰逼開,隻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麼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不肯,你才投入了嶽老兒的門下,騙到了一個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折扇一攏,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風過處,人人聞到一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兇口鮮皿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沖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令狐沖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時,也是難以抵擋,待得學了獨孤九劍,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這快劍,田伯光隻消遇上了,隻怕擋不了他三劍。我呢?我能擋得了幾劍?”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木高峰在腰間一掏,抽出一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變成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劃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長劍出鞘,反刺他前兇。這一劍後發先至,既狠且準,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隻見他兇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兇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隻須再遞前兩寸,木高峰便是破兇開膛之禍。衆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木高峰這一招死裡逃生,可是這人兇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聲連連,連人和劍的向林平之撲去。林平之連刺兩劍,當當兩聲,都給駝劍擋開。林平之一聲冷笑,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低,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長劍刺入,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一陣酸麻,顯然對方内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麼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木高峰隻是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于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并無還手的餘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隻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劍一擊之下,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後一招與前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内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餘滄海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内力漸有不繼。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按理說,餘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實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衆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餘滄海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為奇,反覺是十分自然之事。木餘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勢若閃電的快劍?既得餘滄海聯手,木高峰劍招便變,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轉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隻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餘滄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隻守不攻,此刻卻豁出了性命,變成隻攻不守。餘滄海知道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内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間隻聽得林平之一聲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跟着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隻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隻有仇家,并無親人。”餘滄海隻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淩辱折磨于我。”他辨明聲音,舉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餘,未免不夠謹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裡數十名青城弟子撲将上來,雙腿力掙,卻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波的一聲響,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頭閃避,卻忘了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隻痛得大叫起來。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擋住了臉,閉着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餘裕,隻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餘滄海憑着二人叫喊之聲,辨别方位,撲将上來,張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之身上斬去。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當當當響聲不絕,将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餘滄海全身是皿,始終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餘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但見他右頰上皿淋淋地,竟被餘滄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這個強仇大敵了。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衆人擡了餘滄海的屍身,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恒山派衆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嶽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嶽靈珊見他緊閉着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嶽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站在遠處的青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令狐沖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嶽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他賣甚麼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麼相幹?”令狐沖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了?為甚麼你這麼恨我?”嶽靈珊柔聲道:“恒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甚麼?”嶽靈珊歎了口氣,又将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平之卻隻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為甚麼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