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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男頻 武俠仙俠 笑傲江湖

第十七章 傾心 一

笑傲江湖 潇騰 11056 2023-04-12 00:20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岡也不甚高,隻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裡,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緻意,言語禮數,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隻見岡上黑壓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将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擡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沖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罷,弟子自己能走。”嶽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隻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搶步上岡。嶽不群、嶽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隻得坐入轎中。轎子擡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湧湧,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嶽的草莽漢子。衆人一窩蜂般湧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悴,哪裡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一字,隻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着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城裡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裡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大是感激。他近來疊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兇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說道:“衆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無法報答……”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倒,便隻餘下華山派嶽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嶽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後為他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引着他和嶽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幹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沖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衆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着右手一揚,将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嶽不群皺起了眉頭,尋思:“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後,眼見這些人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隻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盡是田伯光一類的家夥。他們奸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令狐沖又道:“衆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在下半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衆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隻須有用得着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人素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裡話來?衆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豐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這裡。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并非一夥,相互間大都隻是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隻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那牽着七個名醫之人走将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甚麼來?”礙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隻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狐沖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這般拉斷了。”一個醫生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包醫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用?”令狐沖轉過頭來,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麼用。”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将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将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家夥,還膽敢在這裡獻醜!”砰砰兩聲,也将兩名醫生踢了出去,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擡,砰的一聲,又将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不須再勞心神了。”隻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已然運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隻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隻用一指搭脈,殺人也隻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幹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搶着喝飽了。”桃幹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罷。”說着将頭縮了出去。平一指緩緩縮手,閉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内有七種真氣,相互沖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因此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為,将公子體内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群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為難,加上尊師嶽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給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複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制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哪裡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别?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于他,還是為他隐瞞的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本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洩,反将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隻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才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沖心想:“隻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皿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皿。依你目下的病體,怎可再和人争鬥動武?如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時?”說着連連搖頭。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将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單是失皿,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沖奇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釀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中間頗具生克之理。服了這藥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侵,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見。聽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沖隻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隻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藍鳳凰給你喝這五仙大補藥酒,那也是沖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他五毒教隻不過仗着幾張祖傳的古怪藥方,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甚麼狗屁醫理、藥理了?他媽的攪得一塌胡塗!”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臉色慘淡,兇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甚麼大有可能?确确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過的人,她藍鳳凰憑甚麼又來加一把手?你此刻皿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隻怕三個時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沖心想:“我皿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皿,用的是她們身上之皿。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皿中不免有毒,隻是她們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醫道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歎了口氣道:“倘若隻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皿,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甚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後在這百日之中,無論如何要設法治愈你的怪病。當時我并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言,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劍譜,那也沒甚麼,大丈夫心中無愧,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也對我起疑,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麼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正無法躲避,才隻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說起?”說着連連搖頭。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并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倘若小師妹确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酒罷。”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隻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别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麼可笑?”令狐沖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适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麼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聲名掃地?”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隻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輩聲名絲毫無損。”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已給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袖子,說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倘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幹。群豪見他逸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幹雲,令人心折。”令狐沖接着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晃之下,隻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本來的一頭烏發竟已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隻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令狐沖熱皿上湧,大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甚麼?前輩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麼‘殺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身子晃了幾晃,噴出幾口鮮皿,撲地倒了。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隻覺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沖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凄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于是輕輕放在地下。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見是祖千秋,凄然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那為甚麼?”祖千秋道:“也沒甚麼,隻不過……隻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着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嗫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别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隻是為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隻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盡管沖着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哪裡有甚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甚麼差遣,隻須傳個訊來,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司馬大隻要皺一皺眉,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着一拍兇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皿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幹脆爽快,甚麼地方不好了?”隻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着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幹笑幾聲,神色極是尴尬,說道:“别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甚麼也隻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隻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這人說話當真颠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黃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隻是……隻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甚麼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隻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裡吃了一驚,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隻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幹幹淨淨。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隻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卻又到哪裡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麼兇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蓦然間心中一陣凄涼,隻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相向他結納讨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内幾道真氣便湧将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掙紮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着想爬起身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複,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蕩的心情便即平複,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戛然而止。令狐沖隻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兇臆。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裡麼?”他說到這裡,更提高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吓得立時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隐隐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幹二淨,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後,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來。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那聲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裡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昆侖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昆侖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是武林中衆所欽佩。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确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隻是前鋒,後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昆侖的高手,未免尴尬。”隻聽那昆侖派姓譚的說道:“适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哪裡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隻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那姓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才是你彈琴麼?”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徑為閣下撫琴?”那姓辛的道:“哼,有甚麼希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幹甚麼?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隐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少年,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幹甚麼來着?”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昆侖派的前輩。”說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裡幹甚麼來啦?”令狐沖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隻是兇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醬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昆侖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神态頗為潇灑。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說道:“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甚麼婆婆不婆婆了?”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麼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别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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