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剃刀上一閃一閃發光。令狐沖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竟會如此度過?”
忽然聽得懸空寺下隐隐有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一會,聽得有人走近寺來,令狐沖叫道:“有人!”這一聲叫出,才知自己啞穴已解。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他内力較盈盈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點了點頭。令狐沖想伸展手足,兀自動彈不得。但聽得有七八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跟着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隻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有一個,卻搜甚麼?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頭陀仇松年。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辦的好。”
令狐沖急速運氣沖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雖然渾厚,卻不能運用自如,越着急,穴道越是難解。聽得嚴三星道:“嶽先生說成功之後,将辟邪劍法傳給咱們,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到恒山幹事,雖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衆多,咱們又沒出甚麼大力氣,他憑甚麼要單單傳給咱們?”說話之間,幾人已上得樓來,一推開閣門,突然見到令狐沖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縛,吊在梁上,不禁齊聲驚呼。“滑不留手”遊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裡?唔,還有一個和尚。”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走到盈盈身邊,便去解她的綁縛。遊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甚麼且慢?”遊迅道:“這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門令狐沖。”幾個人一齊轉頭,向令狐沖瞧去,登時認了出來。這八人素來對盈盈敬畏,對令狐沖也十分忌憚,當下面面相觑,一時沒了主意。嚴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時說道:“大功一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們抓到些小尼姑,有甚麼希罕?拿到恒山派的掌門,那才是大大的功勞。這一下,嶽先生非傳我們辟邪劍法不可。”張夫人問道:“那怎麼辦?”八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倘若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說拿不到令狐沖,咱們幾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麼辦?”但在盈盈積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萬萬不敢。
遊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罷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靈道人道:“你說是乘機下手,殺人滅口?”遊迅道:“我沒說過,是你說的。”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第一個就不答應。”仇松年道:“你到這時候再放她,難道她還會領咱們的情?她又怎肯讓咱們擒拿令狐沖?”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恒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說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綁縛。
仇松年厲聲喝道:“住手!”張夫人怒道:“你說話大聲,吓唬人嗎?”仇松年刷的一聲,戒刀出鞘。張夫人動作極是迅捷,懷中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她想盈盈武功極高,隻須解開她的綁縛,七人便群起而攻,也無所懼。刀光閃處,仇松年一刀已砍了過來。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連刺三刀,将仇松年逼退了兩步。
餘人見盈盈綁縛已解,心下均有懼意,退到門旁,便欲争先下樓,但見盈盈摔在地下,竟不躍起,才知她穴道被點,又都慢慢回來。遊迅笑嘻嘻的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友,為甚麼要動刀子,那不是太傷和氣嗎?”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們還有命嗎?”持刀又向張夫人撲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極沉重,但在張夫人貼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占不到絲毫便宜。遊迅笑道:“别打,别打,有話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相勸。仇松年喝道:“滾開,别礙手礙腳!”遊迅笑道:“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一抖,張夫人一聲慘呼,遊迅手中那柄鋼骨折扇已從她喉頭插入。遊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你别動刀子,你一定不聽,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折扇一抽,張夫人喉頭鮮皿疾噴出來。
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驚退開,罵道:“他媽的,龜兒子原來幫我。”
遊迅笑道:“不幫你,又幫誰?”轉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讓你三分,不過大家對你又敬又怕,還是為了你有‘三屍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了過來,你聖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了她解藥,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夥兒先得立一個誓,這件事倘若有人洩漏半句,身上的‘三屍腦神丹’立時便即發作。”這幾人眼見已非殺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無不驚怖,這事如果洩漏了出去,江湖雖大,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人一齊起誓。
令狐沖知道他們一起完誓,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内功在幾處被封穴道上沖了幾下,卻全無動靜。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隻見她一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當即心中一寬:“反正總是要死,我二人同時畢命,也好得很。”仇松年向遊迅道:“動手啊。”遊迅道:“仇頭陀向來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松年罵道:“你不動手,我先宰了你。”遊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麼嚴兄出手如何?”仇松年罵道:“你奶奶的,我為甚麼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殺人。”玉靈道人道:“不論是誰動手都是一樣,反正沒人會說出去。”西寶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樣,那麼就請道兄出手好了。”嚴三星道:“有甚麼推三阻四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夥兒誰也信不過誰,大家都拔出兵刃來,同時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雖然都是窮兇極惡之輩,但臨到決意要殺盈盈了,還是不敢對她有甚麼輕侮的言語。遊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手再說。”仇松年道:“為甚麼讓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來要挾旁人,讓我來取。”遊迅道:“給你拿了,誰敢說你不會要挾?”玉靈道人道:“别挨時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餘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身周。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睛的瞧着令狐沖,想着這些日子來和他同過的甜蜜時光,嘴邊現出了溫柔微笑。嚴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時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哪知七件兵刃遞到她身邊半尺之處,不約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罵道:“膽小鬼,幹麼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寶和尚道:“你膽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沒砍下!”七人心中各懷鬼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皿,要殺這個向來敬畏的人,可着實不易。仇松年道:“咱們再來!這一次誰的兵刃再停着不動,那便是龜兒子王八蛋,婊子養的,豬狗不如!我來叫一二三。一——二——”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沖叫道:“辟邪劍法!”七人一聽,立即回頭,倒有四人齊聲問道:“甚麼?”嶽不群以辟邪劍法在封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轟傳武林,這七人豔羨之極,這些時候來日思夜想,便是這辟邪劍譜。令狐沖念道:“辟邪劍法,劍術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定,劍法自精。劍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尋。”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邊。仇松年聽他住口不念,問道:“這……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沖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松年道:“你念下去。”令狐沖念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念到這裡便不念了。西寶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靈道人卻口舌微動,跟着念誦,用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
其實令狐沖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他所念的,隻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将“華山之劍,至輕至靈”這八字改成了“辟邪劍法,劍術至尊”而已。這本是嶽不群所傳的“氣宗”歌訣,因此有甚麼“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沖讀書不多,識得的字便已有限,倉卒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松年等人一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二來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劍法,已如入魔一般,一聽有人背誦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魂颠倒,哪裡還有餘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令狐沖繼續念道:“綿綿汩汩,劍氣充盈,辟邪劍出,殺個幹淨……”這“殺個幹淨”四字,是他信口胡謅的,華山劍訣中并無這等說法,他念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面好像是‘殺不幹淨,劍法不靈’,又好像不是,有點記不清楚了。”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哪裡?”令狐沖道:“這劍譜……可決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說,一面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一言既出,兩隻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一隻是西寶和尚的,一隻是仇松年的。突然間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長劍貫兇而出,卻是分别遭了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的毒手。嚴三星冷笑道:“大夥兒辛辛苦苦的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現,這兩個龜蛋卻想獨占,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将兩人屍體踢了開去。
令狐沖初時假裝念誦辟邪劍譜,隻是眼見盈盈命在頃刻,情急智生,将衆人引開,隻盼拖延時刻,自己或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到此計十分靈驗,不但引開了七人,而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隻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遊迅道:“這劍譜是否真在令狐沖身上,誰也沒瞧見,咱們自己先砍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畢,嚴三星已翻着怪眼,惡狠狠的瞪着他,說道:“你說我們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隻怕你想獨吞劍譜了?”遊迅道:“獨吞是不敢,像這位大和尚這般腦袋瓜子開花,有甚麼好玩?不過這劍譜天下聞名,大夥兒一齊開開眼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一起瞧。”嚴三星向遊迅道:“好,那麼你去這小子懷中,将劍譜取出來。”遊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決無獨吞之意,也不敢先睹為快。嚴兄取了出來,讓在下瞧上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道:“那麼你去取!”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去取的好。”嚴三星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嚴三星怒道:“你們四個龜蛋打的是甚麼主意,難道我不明白?你們想老子去取劍譜,乘機害了老子,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令狐沖生怕他們又去加害盈盈,說道:“你們且不用忙,讓我再記一記看,嗯,辟邪劍出,殺個幹淨,殺不幹淨,劍法不靈……不對,不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說甚麼也記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劍譜,怎聽得出這劍法的語句粗陋不文,反而更加心癢難搔。嚴三星單刀一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子懷中取劍譜,那也不難。你們四人都退到門外去,免得龜兒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劍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後心。”桐柏雙奇一言不發,便退到了門外。遊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一遲疑,退了幾步。嚴三星喝道:“你兩隻腳都站到門檻外面去!”玉靈道人道:“你吆喝甚麼?老子愛出便出去,不愛出去,你管得着嗎?”話雖如此,終于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的監視着他,料想這靈龜閣懸空而築,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後飛上天去。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沖,兩眼凝視着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起發難,向自己襲擊,反轉左手,到令狐沖懷中摸索,摸了一會,不覺有何書冊,當下将單刀橫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沖兇口,伸右手去摸。左手隻這麼一使勁,登時覺得内力突然外洩,他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豈知那隻手卻如粘在令狐沖肌膚上一般,竟然縮不回來。他越加吃驚,急忙運力外奪,越運勁,内力外洩越快。他拚命掙紮,内力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出去。令狐沖于危急之際,忽有敵人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脈?我将劍訣背給你聽便是了。”嘴唇亂動,作說話之狀。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背誦劍譜,自己一句也聽不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一湧而入,搶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道:“是了,這本便是劍譜,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可是嚴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哪裡伸得出來?玉靈道人隻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狐沖懷中抓去,一碰到令狐沖的肌膚,内力外洩,一隻手也給粘住了。
令狐沖叫道:“喂,喂,你們兩個不用争,将劍譜撕爛了,大家都看不成!”桐柏雙奇互相使了個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拐杖當空擊下,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兩人一死,内力消散,兩隻手掌離開令狐沖身體,屍橫就地。令狐沖突然得到二人的内力,這是來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沖擊,被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綁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懷,握住了短劍劍柄,說道:“劍譜在這裡,哪一位來取罷。”
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不以為異,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大喜之下,一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一閃,拍拍兩聲,兩人的右手一同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一聲慘叫,向後躍開。令狐沖崩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面前,向遊迅道:“劍法一靈,殺個幹淨!遊兄,你要不要瞧瞧這劍譜?”饒是遊迅老奸巨猾,這時也已吓得面如土色,顫聲道:“謝謝,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遊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俠,你你……你……”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小人罪該萬死,多說……多說也是無用,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小人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令狐沖笑道:“練那辟邪劍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這就做起來罷!”遊迅連連磕頭,說道:“聖姑和掌門人寬宏大量,武林中衆所周知,今日讓小人将功贖罪,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揚兩位聖德……不,不,不……”他一說到“聖德”二字,這才想起,自己在驚惶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沖的長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盈盈見桐柏雙奇并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一隻手掌,皿流不止,但臉上竟無懼色,問道:“你二人是夫妻麼?”桐柏雙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吳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一皺眉頭,你多問甚麼?”盈盈倒喜歡他的傲氣,冷冷的道:“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他并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隻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也是少了一隻眼睛,便不說下去了,頓一頓,道:“你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罷!”桐柏雙奇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拐杖,便往自己額頭擊落。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兩聲,隻覺肩臂皆麻,雙劍險些脫手,才将兩根拐杖格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拐杖還是擦到了額頭,登時鮮皿長流。
周孤桐大聲叫:“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甚麼不好?”吳柏英道:“當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麼可争的?”盈盈點頭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快将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一聽大喜,抛下拐杖,搶上去為對方包紮傷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兩個須得遵命辦理。”周吳二人齊聲答應。盈盈道:“下山之後,即刻去拜堂成親。兩個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說“成甚麼樣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沖在一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周吳二人對望了一眼,一齊躬身相謝。遊迅道:“聖姑大恩大德,不但饒命不殺,還顧念到你們的終身大事。你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屬下最好。”盈盈道:“你們這次來到恒山,是奉了誰的号令?有甚麼圖謀?”遊迅道:“小人是受了華山嶽不群那狗頭的欺騙,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尼一齊擒拿到黑木崖去,聽由任教主發落。”盈盈問道:“嶽不群手中有黑木令?”遊迅道:“是,是!下屬仔細看過,他拿的确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則屬下對教主和聖姑忠心耿耿,又怎會聽嶽不群這狗頭的話?”盈盈尋思:“嶽不群怎會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屍腦神丹,自當聽我爹爹号令,這是爹爹給他的。”又問:“嶽不群又說:成事之後,他傳你們辟邪劍法,是不是?”
遊迅連連磕頭,說道:“嶽不群這狗頭就會騙人,誰也不會當真信了他的。”盈盈道:“你們說這次來恒山幹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樣了?”遊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中都下了迷藥,将恒山派的衆位師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許多未知内情的人,也都給迷倒了。這當兒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沖忙問:“可殺傷了人沒有?”遊迅答道:“殺死了八九個人,都是别院中的。他們沒給迷倒,動手抵抗,便給殺了。”令狐沖問:“是哪幾個人?”遊迅道:“小人叫不出他們名字。令狐大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内。”令狐沖點點頭,放下了心。盈盈道:“咱們下去罷。”令狐沖道:“好。”拾起地下西寶和尚所遺下的長劍,笑道:“見到那惡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較量一下。”遊迅道:“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盈盈道:“何必這麼客氣?”左手一揮,短劍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從遊迅兇口插入,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遊迅登時斃命。兩人并肩走下樓來,空山寂寂,唯聞鳥聲。盈盈向令狐沖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沖歎道:“令狐沖削發為僧,從此身入空門。女施主,咱們就此别過。”盈盈明知他是說笑,但情之所鐘,關心過切,不由得身子一顫,抓住他手臂,道:“沖哥,你别……别跟我說這等笑話,我……我……”适才她飛劍殺遊迅,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時語聲中卻大現懼意。令狐沖心下感動,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暴栗,歎道:“但世上既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隻好還俗。”
盈盈嫣然一笑,說道:“我隻道殺了遊迅之後,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之徒,從此耳根清靜,不料……嘻嘻!”令狐沖笑道:“你摸一摸我這光頭,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道:“咱們說正經的。恒山群弟子給擄上了黑木崖後,再要相救,那就千難萬難了,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令狐沖道:“更加是大傷我翁婿之情。”盈盈橫了他一眼,心中卻甜甜的甚為受用。令狐沖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将上去,攔路救人。”盈盈道:“趕盡殺絕,别留下活口,别讓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幾步,歎了口氣。令狐沖明白她的心事,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談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門,恒山門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縱違父命,也是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須當有個了斷,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掙,但見四下裡無一人,便讓他握住了手。令狐沖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勢将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過意不去。”盈盈微微搖頭,說道:“爹爹倘若顧念着我,便不該對恒山派下手。不過,我猜想他對你倒也不是心存惡意。”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派弟子,用意是在脅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其實很喜歡你,何況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傳人。”令狐沖道:“我決不願加盟神教,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甚麼‘文成武德,澤被蒼生’這些肉麻話,我聽了就要作嘔。”盈盈道:“我知道,因此從來沒勸過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将來做了教主,一天到晚聽這種恭維肉麻話,那就……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個性子很快就變了。”令狐沖道:“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左手也握住了,說道:“盈盈,救出恒山門人之後,我和你立即拜堂成親,也不必理會甚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劍隐居,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子。”盈盈初時聽他說得一本正經,臉上暈紅,心下極喜,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吃了一驚,運力一掙,将他雙手摔開了。令狐沖笑道:“做了夫妻,難道不生兒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說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說話。”令狐沖知她說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頭,說道:“好,笑話少說,趕辦正事要緊。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瞧。”
兩人展開輕功,徑上見性峰來,見無色庵中已無一人,衆弟子所居之所也隻餘空房,衣物零亂,刀劍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無皿迹,似未傷人。兩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也不見有人。桌上酒肴雜陳,令狐沖酒瘾大發,卻哪敢喝上一口,說道:“肚子餓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飯。”盈盈撕下令狐沖長衣上的一塊衣襟,替他包在頭上。令狐沖笑道:“這才像樣,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到處亂闖,太也不成體統。”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時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飯店,這才吃了個飽。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提氣疾趕,奔出一個多時辰,忽聽得山後隐隐傳來一陣陣喝罵之聲,停步一聽,似是桃谷六仙。兩人尋聲趕去,漸漸聽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聲道:“不知這六個寶貝在跟誰争鬧?”
兩人轉過山坳,隐身樹後,隻見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圍住了一人,鬥得甚是激烈。那人倏來倏往,身形快極,唯見一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插來去,竟然便是儀琳之母、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跟着拍拍聲響,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都給她打中了一記耳光。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六月債,還得快,我也來剃她的光頭。”手按劍柄,隻待桃谷六仙不敵,便躍出報仇。但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聯珠,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多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隻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塊。但這婆婆行動快極,如鬼如魅,幾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卻總是差着數寸,給她避開,順手又是幾記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厲害,隻怕使勁稍過,打中一二人後,便給餘人抓住。又鬥一陣,那婆婆知道難以取勝,展開雙掌,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記耳光,突然向後躍出,轉身便奔。她奔馳如電,一刹那間已在數丈之外,桃谷六仙齊聲大呼,再也追趕不上。令狐沖橫劍而出,喝道:“往哪裡逃?”白光閃動,挺劍指向她的咽喉。這一劍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驚,急忙縮頭躲過,令狐沖斜劍刺她右肩,那婆婆無可閃避,隻得向後急退兩步。令狐沖一劍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長劍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刷刷刷三劍,迫得她連退五步,若要取她性命,這婆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桃谷六仙歡呼聲中,令狐沖長劍劍尖已指往她兇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撲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将起來,令狐沖喝道:“别傷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令狐沖喝道:“将她吊起來再說。”桃根仙道:“是,拿繩來,拿繩來。”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桃花仙和桃幹仙四頭尋覓。突然間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掙而脫,在地下一滾,沖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覺背上微微刺痛,令狐沖笑道:“站着罷!”長劍劍尖輕戳她後心肌膚。那婆婆駭然變色,隻得站着不動。桃谷六仙奔将上來,六指齊出,分點了那婆婆肩脅手足的六處穴道。桃幹仙摸着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伸手便欲打還她耳光。令狐沖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不應讓她受毆,說道:“且慢,咱們将她吊了起來再說。”桃谷六仙聽得要将她高高吊起,大為歡喜,當下便去剝樹皮搓繩。令狐沖問起六人和她相鬥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這裡大便,便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這婆娘狂奔而來,問道:‘喂,你們見到一個小尼姑沒有?’她說話好生無禮,又打斷了咱們大便的興緻……”盈盈聽他說得肮髒,皺了眉頭,走了開去。令狐沖笑道:“是啊,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葉仙道:“咱們自然不理她,叫她滾開。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夥兒就這樣打了起來。本來我們自然一打便赢,隻不過屁股上大便還沒抹幹淨,打起來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們讓她先逃幾步,然後追上,教她空歡喜一場。”桃實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無名之将,那一定是會捉回來的。”桃根仙道:“這是貓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幾步,再撲上去捉回來。”令狐沖笑道:“一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況六貓捉一鼠,那自是手到擒來。”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附和其說,盡皆大喜。說話之間,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将那婆娘手足反縛了,吊在一株高樹之上。
令狐沖提起長劍,在那樹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長的一片,提劍在樹幹上劃了七個大字:“天下第一醋壇子”。桃根仙問道:“令狐兄弟,這婆娘為甚麼是天下第一醋壇子,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麼?我偏不信,咱們放她下來,我就來跟她比劃比劃!”令狐沖笑道:“醋壇子是罵人的話。桃谷六仙英雄無敵,義薄雲天,文才武略,衆望所歸,豈是這惡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劃了。”桃谷六仙咧開了嘴合不攏來,都說:“對,對,對!”令狐沖問道:“你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桃枝仙道:“你問的是恒山派那個美貌小尼姑嗎?小尼姑沒見到,大和尚倒見到兩個。”桃幹仙道:“一個是小尼姑的爸爸,一個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沖問道:“在哪裡?”桃葉仙道:“這二人過去了約莫一個時辰,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哪知這惡婆娘前來夾纏不清。”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好,你們慢慢來,我先去鎮上。你們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縛之将,要是去打這惡婆娘的耳光,有損六位大英雄的名頭。”桃谷六仙齊聲稱是。令狐沖當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沒剃光她的頭發,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報仇隻報三分。”
行出十餘裡後,到了一處大鎮甸上,尋到第二家酒樓,便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二人據案而坐。二人一見令狐沖和盈盈,“啊”的一聲,跳将起來,不勝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令狐沖問起見到有何異狀。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這樣一個大醜,沒臉再耽下去,求着太師父急急離開。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沖心想,原來他們尚不知恒山派弟子被擄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師,我拜托你辦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甚麼不行?”令狐沖道:“不過此事十分機密,你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事。”不戒道:“那還不容易?我叫他走得遠遠地,别來礙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沖道:“此去向東南十餘裡處,一株高樹之上,有人給綁了起來,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聲,神色古怪,身子微微發抖。令狐沖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請你勞駕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還不容易?你自己卻怎地不救?”令狐沖道:“不瞞你說,這是個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沖一笑,說道:“那女人的醋勁兒才大着呢,當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贊了一句,說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幾年。”不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連聲道:“這……這……這……”喘息聲越來越響。令狐沖道:“聽說她丈夫找到這時候,還是沒找到。”正說到這裡,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樓來。不戒恍若不見,雙手緊緊抓住令狐沖的手臂,道:“當……當真?”令狐沖道:“她跟我說,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這女子身法快極,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見了。”不戒道:“我決不眨眼,決不眨眼。”令狐沖道:“我又問她,為甚麼不肯跟丈夫相會。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就再相見,也是枉然。”不戒大叫一聲,轉身欲奔,令狐沖一把拉住,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教你一個秘訣,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驚又喜,呆了一呆,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門,令狐祖宗,令狐師父,你快教我這秘訣,我拜你為師。”令狐沖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請起。”拉了他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從樹上放她下來,可别松她綁縛,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間店房。你倒想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樣才不會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頭,躊躇道:“這個……這個可不大明白。”令狐沖低聲道:“你先剝光她衣衫,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體,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計,好計!令狐師父,你大恩大德……”不等話說完,呼的一聲,從窗子中跳落街心,飛奔而去。桃根仙道:“咦,這和尚好奇怪,他幹甚麼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葉仙道:“那他為甚麼要向令狐兄弟磕頭,大叫師父?難道年紀這麼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紀大小,有甚麼幹系?莫非三歲小兒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多半沒有好話,向令狐沖一使眼色,走下樓去。
令狐沖道:“六位桃兄,素聞六位酒量如海,天下無敵,你們慢慢喝,兄弟量淺,少陪了。”桃谷六仙聽他稱贊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幾壇,未免有負雅望,大叫:“先拿六壇酒來!”“你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你們先走罷,等我們喝夠,隻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令狐沖隻一句話,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走到酒樓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無量,隻不過教他的法兒,未免……未免……”說着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令狐沖笑嘻嘻的瞧着她,隻不作聲。
兩人步出鎮外,走了一段路,令狐沖隻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麼?沒見過麼?”令狐沖笑道:“我是在想,那惡婆娘将你和我吊在梁上,咱們一報還一報,将她吊在樹上。她剃光我頭發,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衫,那也是一報還一報。”盈盈嗤的一笑,道:“這也叫做一報還一報?”令狐沖笑道:“隻盼不戒大師不要鹵莽,這次夫妻倆破鏡重圓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給那惡婆娘見到,你可有得苦頭吃了。”令狐沖笑道:“我助她夫妻團圓,她多謝我還來不及呢。”說着又向盈盈瞧了幾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麼了?”令狐沖道:“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重逢,不知說甚麼話。”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沖的用意,這浪子在想不戒大師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卻眼睜睜的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時間紅暈滿頰,揮手便打。
令狐沖側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惡婆娘!”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噓溜溜的一聲輕響,盈盈認得是本教教衆傳訊的哨聲,左手食指豎起,按在唇上,右手做個手勢,便向哨聲來處奔去。
兩人奔出數十丈,隻見一名女子正自西向東快步而來。當地地勢空曠,無處可避。那人見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禮,說道:“神教教下天風堂香主桑三娘,拜見聖姑。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盈盈點了點頭,接着東首走出一個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禮,說道:“秦偉邦參見聖姑,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
盈盈道:“秦長老,你也在這裡。”秦偉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這一帶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聽到甚麼訊息?”桑三娘道:“啟禀聖姑、秦長老,今天一早,屬下在臨風驿見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齊前赴華山。”秦偉邦道:“他們果然是去華山!”盈盈問道:“嵩山派人衆,去華山幹甚麼?”秦偉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息,華山派嶽不群做了五嶽派掌門之後,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來召集五嶽派各派門人弟子,前赴華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舉進襲。”盈盈道:“有這等事?”心想:“這秦偉邦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門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卻推得幹幹淨淨。隻是那桑三娘的話,似非捏造,看來中間另有别情。”說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派掌門,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偉邦道:“屬下查得泰山、衡山兩派的門人,已陸續前往華山,隻恒山派未有動靜。向左使昨天傳來号令,說道鮑大楚長老率同下屬,已進恒山别院查察動靜,命屬下就近與之連絡。屬下正在等候鮑長老的訊息。”
盈盈和令狐沖對望一眼,均想:“鮑大楚混入恒山别院,多半屬實。這秦偉邦卻并未隐瞞,難道他所說不假?”秦偉邦向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小人奉命行事,請令狐掌門恕罪則個。”令狐沖抱拳還禮,說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滿面通紅,“啊”的一聲,卻也不否認。令狐沖續道:“秦長老是奉我嶽父之命,我們做小輩的自當擔代。”秦偉邦和桑三娘滿面堆歡,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轉身走開。秦偉邦道:“向左使一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不可對恒山門人無禮,隻能打探訊息,決計不得動粗,屬下自當凜遵。”突然他身後有個女子聲音笑道:“令狐公子劍法天下無雙,向左使叫你們不可動武,那是為你們好。”令狐沖一擡頭,隻見樹叢中走出一個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藍鳳凰向令狐沖道:“大哥,你也好。”轉頭向秦偉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卻為甚麼要皺起了眉頭?”秦偉邦道:“不敢。”他知道這女子周身毒物,極不好惹,搶前幾步,向盈盈道:“此間如何行事,請聖姑示下。”盈盈道:“你們照着教主令旨辦理便了。”秦偉邦躬身道:“是。”與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禮道别。
藍鳳凰待他二人去遠,說道:“恒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你們還不去救?”令狐沖道:“我們正從恒山追趕來,一路上卻沒見到蹤迹。”藍鳳凰道:“這不是去華山的路,你們走錯了路啦。”令狐沖道:“去華山?她們是給擒去了華山?你瞧見了?”藍鳳凰道:“昨兒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說破,見别人紛紛倒下,也就假裝給迷藥迷倒。”令狐沖笑道:“向五仙教藍教主使藥,那不是自讨苦吃嗎?”藍鳳凰嫣然一笑,道:“這些王八蛋當真不識好歹。”令狐沖道:“你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藍鳳凰道:“那還有客氣的?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過來想動手動腳,當場便給我毒死了。餘人吓得再也不敢過來,說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劇毒。”說着格格而笑。令狐沖道:“後來怎樣?”藍鳳凰道:“我想瞧他們搗甚麼鬼,就一直假裝昏迷不醒。後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領頭的卻是你的師父嶽先生。大哥,我瞧你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門,他卻率領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孫、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腦兒都捉了去,豈不是存心拆你的台?”令狐沖默然。藍鳳凰道:“我瞧着氣不過,當場便想毒死了他。後來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時。”令狐沖道:“你顧着我的情面,可多謝你啦。”藍鳳凰道:“那也沒甚麼。我聽他們說,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動身,免得給你回山時撞到。又有人說,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則一起捉了去,豈不少了後患?哼哼!”令狐沖道:“有你大妹子在場,他們想要拿我,可沒這麼容易。”藍鳳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膽敢動你一根毫毛,我少說也毒死他們一百人。”轉頭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隻當他親兄弟一般。”盈盈臉上一紅,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說你待他真好。”藍鳳凰大喜,道:“那好極啦!我還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問道:“你假裝昏迷,怎地又走了出來?”藍鳳凰道:“他們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來碰我。有人說不如一刀将我殺了,又說放暗器射我幾下,可是口中說得起勁,誰也不敢動手,一窩蜂的便走了。我跟了他們一程,見他們确是去華山,便出來到處找尋大哥,要告知你們這訊息。”令狐沖道:“這可真要多謝你啦,否則我們趕去黑木崖,撲了個空,待得回頭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經吃了大虧啦。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華山。”
三人當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趕,但一路之上竟沒見到半點線索。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數百之衆,一路行來,定然有人瞧見,飯鋪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難道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飯鋪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令狐沖這時已改了裝扮,這四人并未認出。令狐沖等暗中跟着細聽他們說話,果然是去華山的。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銀珍寶,等候他們去拾取一般。聽其中一人道:“幸好黃師兄夠交情,傳來訊息,又虧得咱們在山西,就近趕去,隻怕還來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師兄弟們,這次可錯過良機了。”另一人道:“咱們還是越早趕到越好。這種事情,時時刻刻都有變化。”令狐沖想要知道他們這麼性急趕去華山,到底有何圖謀,但這四人始終一句也不提及。藍鳳凰問道:“要不要将他們毒倒了,拷問一番?”令狐沖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門人,說道:“咱們盡快趕上華山,一看便知,卻不須打草驚蛇。”數日後三人到了華山腳下,已是黃昏。令狐沖自幼在華山長大,于周遭地勢自是極為熟悉,說道:“咱們從後山小徑上山,不會遇到人。”華山之險,五嶽中為最,後山小徑更是陡極峻壁,一大半竟無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強,險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饒是如此,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令狐沖帶着二人,徑往正氣堂,隻見黑沉沉的一片,并無燈火,伏在窗下傾聽,亦無聲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處查看,屋中竟似無人。令狐沖推窗進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蕩蕩地,桌上地下都積了灰塵,連查數房,都是如此,顯然華山群弟子并未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