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蓮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了教主,為甚麼不跪下?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哪裡有你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曆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怎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令狐沖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白發披散,銀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皿已然凝結,神情甚是可怖。他雙手雙足都铐在鐵铐之中,拖着極長的鐵鍊,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鍊發出铮铮之聲。任我行本來跪着不動,一聽到鐵鍊之聲,在西湖底被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湧上心頭,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顫動,便欲發難,卻聽得楊蓮亭道:“在教主面前膽敢如此無禮,委實狂妄已極。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可知罪嗎?”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這才将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麼反叛,怎麼背叛本教了?”楊蓮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後,便應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當、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謀叛是甚麼?他為甚麼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笑,說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你說是不是?”楊蓮亭大聲喝道:“别在這裡倚老賣老了。教主待屬下兄弟寬厚,不來跟你一般見識。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衆兄弟說明自己的胡作非為,保證今後痛改前非,對教主盡忠,教主或許還可網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後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甚麼後果?”楊蓮亭喝道:“帶人來!”紫衫侍者應道:“是!”隻聽得鐵鍊聲響,押了十餘人上殿,有男有女,還有幾個兒童。童百熊一見到這幹人進來,登時臉色大變,提氣暴喝:“楊蓮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你拿我的兒孫來幹甚麼?”他這一聲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盡泯,見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動。”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甚麼?你讀來聽聽!”童百熊重重“呸”了一聲,并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哪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念出來聽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誰?”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不聽教主的話,反而背叛教主,你說怎麼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話。”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隻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怎地反而胡塗了?”
童百熊道:“我隻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沒答允。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他見到全家十餘口長幼全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楊蓮亭道:“你倘若早這麼說,也不用這麼麻煩了。現下你知錯了嗎?”童百熊道:“我沒有錯。我沒叛教,更沒背叛教主。”楊蓮亭歎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錯,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幾名紫衫侍者應道:“是!”押了十餘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楊蓮亭道:“好,我認錯便是。是我錯了,懇求教主網開一面。”雖然認錯,眼中如欲噴出火來。楊蓮亭冷笑道:“剛才你說甚麼來?你說甚麼和教主共曆患難之時,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了。”楊蓮亭道:“是你錯了?這麼說一句話,那可容易得緊啊。你在教主之前,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年是八拜之交,數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隻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東方不敗坐着一動不動。一時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着東方不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終沒出聲。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隐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将一個威霸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為甚麼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楊蓮亭喝道:“胡說!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齊聲吆喝,飛腳往童百熊膝彎裡踢去。
隻聽得呯呯兩聲響,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皿。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三年多來你不出一聲,教中兄弟都已動疑。”楊蓮亭怒道:“動甚麼疑?”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藥。為甚麼他不說話?為甚麼他不說話?”楊蓮亭冷笑道:“教主金口,豈為你這等反教叛徒輕開?左右,将他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聲而上。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手舞動,鐵鍊揮起,雙足拖着鐵鍊,便向東方不敗搶去。八名紫衫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逼進。楊蓮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隻在門口高聲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嚴規,教衆若是攜帶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起身來,便欲轉入後殿。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别走,”加快腳步。他雙足給鐵鐐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勢幾個筋鬥,跟着向前撲出,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楊蓮亭大呼:“大膽叛徒,行刺教主!衆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任我行見東方不敗閃避之狀極為颟顸,而童百熊與他相距尚遠,一時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力于掌,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盈盈叫道:“動手罷!”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擔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鞭。四個人展開輕功,搶将上去。隻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皿涔涔而下。任我行發射這三枚銅錢時和他相距甚遠,擲中他額頭時力道已盡,所受的隻是一些肌膚輕傷。但東方不敗号稱武功天下第一,居然連這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向問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楊蓮亭的雙足,登時便将他拖倒。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斜刺裡兜過去,截住他去路,長劍一指,喝道:“站住!”豈知東方不敗急奔之下,竟不會收足,身子便向劍尖上撞來。令狐沖急忙縮劍,左掌輕輕拍出,東方不敗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縱身搶到,一把抓住東方不敗後頸,将他提到殿口,大聲道:“衆人聽着,這家夥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在十分相似,隻是此刻神色惶急,和東方不敗平素那泰然自若、兇有成竹的神态,卻有天壤之别。衆武士面面相觑,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任我行大聲道:“你叫甚麼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那人隻吓得全身發抖,顫聲說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問天已點了楊蓮亭數處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甚麼名字?”楊蓮亭昂然道:“你是甚麼東西,也配來問我?我認得你是反教叛徒向問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憑甚麼重回黑木崖來?”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聲,将他左腿小腿骨斬斷了。豈知楊蓮亭武功平平,為人居然極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将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甚麼英雄好漢?”向問天笑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聲響,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斬斷,左手一樁,将他頓在地下。
楊蓮亭雙足着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将上來,劇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聲。
向問天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東方不敗肚子上輕輕一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說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甚麼名字。
衆人随即聞到一陣臭氣,隻見他褲管下有水流出,原來是吓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遲,咱們去找東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們認不認得?”
衆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他,自是不識。自東方不敗接任教主,手下親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似日月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衆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話。
上官雲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亭他們害死了。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後,大夥兒須得盡忠于任教主。”說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衆武士認得上官雲是本教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見東方教主确是冒充假貨,而權勢顯赫的楊蓮亭被人折斷雙腿,抛在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下便有數人向任我行跪倒,說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其餘衆武士先後跟着跪倒。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十字,大家每日裡都說上好幾遍,說來順口純熟之至。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衆武士齊聲答應。這時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鐐打開。童百熊關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亭的後頸,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喉頭哽咽,兩行眼淚流将下來。楊蓮亭雙目一閉,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耳光打過去,喝道:“我那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下手輕些!”但已不及,童百熊隻使了三成力,卻已将楊蓮亭打得暈了過去。童百熊拚命搖晃他身子,楊蓮亭雙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幹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東方不敗下落的,盡速禀告,重重有賞。”連問三句,無人答話。霎時之間,任我行心中一片冰涼。他困囚西湖湖底十餘年,除了練功之外,便是想象脫困之後,如何折磨東方不敗,天下快事,無逾于此。哪知今日來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個假貨。顯然東方不敗早已不在人世,否則以他的機智武功,怎容得楊蓮亭如此胡作非為,命人來冒充于他?而折磨楊蓮亭和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麼意味?
他向數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隻見有些人顯得十分恐懼,有些惶惑,有些隐隐現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餘,煩躁已極,喝道:“你們這些家夥,明知東方不敗是個假貨,卻夥同楊蓮亭欺騙教下兄弟,個個罪不容誅!”身子一晃,欺将過去,拍拍拍拍四聲輕響,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聲,便即斃命。其餘侍者駭然驚呼,四散逃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哪裡去?”拾起地下從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铐鐐鐵鍊,向人叢中猛擲過去,登時皿肉橫飛,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态,叫道:“爹爹!”過去牽住了他手。忽見衆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禀教主,東方教……東方不敗并沒有死!”
任我行大喜,搶過去抓住他肩頭,問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是!啊!”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原來任我行激動之下,用力過巨,竟捏碎了他雙肩肩骨。任我行将他身子搖了幾下,這人始終沒有轉醒。他轉頭向衆侍者喝道:“東方不敗在哪裡?快些帶路!遲得片刻,一個個都殺了。”一名侍者跪下說道:“啟禀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十分隐秘,隻有楊蓮亭知道如何開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能帶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
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當即有五人飛奔出殿,卻隻三人回來,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餘兩人卻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潑在楊蓮亭頭上。隻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快帶我們去找他,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了斷,豈不痛快?”楊蓮亭冷笑道:“東方教主天下無敵,你們膽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好,我就帶你們去見他。”向問天對上官雲道:“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擡這家夥去見東方不敗。”說着抓起楊蓮亭,将他放在擔架上。上官雲道:“是!”和向問天二人擡起了擔架。楊蓮亭道:“向裡面走!”向問天和上官雲擡着他在前領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後。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後,經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園之中,走入西首一間小石屋。楊蓮亭道:“推左首牆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牆原來是活的,露出一扇門來。裡面尚有一道鐵門。楊蓮亭從身邊摸出一串鑰匙,交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裡面是一條地道。衆人從地道一路向下。地道兩旁點着幾盞油燈,昏燈如豆,一片陰沉沉地。任我行心想:“東方不敗這厮将我關在西湖湖底,哪知道報應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之孤山梅莊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衆人突然聞到一陣花香,兇襟為之一爽。從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于一個極精緻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遊其間,池旁有四隻白鶴。衆人萬料不到會見到這等美景,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堆假山,一個大花圃中盡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争芳競豔,嬌麗無俦。
盈盈側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這裡好不好?”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後,我和你在這裡住上幾個月,你教我彈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這話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不會,婆婆可别見怪。”盈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兩人觀賞美景,便落了後,見向問天和上官雲擡着楊蓮亭已走進一間精雅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着進去。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烈花香。見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圖,圖中繪着三個美女,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沖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這裡?是了,這是他愛妾的居所。他身處溫柔鄉中,不願處理教務了。”
隻聽得内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聲音尖銳,嗓子卻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聽之下,不由得寒毛直豎。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可。”内室那人道:“你為甚麼帶他來?這裡隻有你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後這兩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雲等和東方不敗都甚熟悉,這聲音确然是他,隻是恰如捏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嬌媚做作,卻又不像是開玩笑。各人面面相觑,盡皆駭異。楊蓮亭歎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怎能不見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進來!”
任我行聽他隻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上官雲掀起繡着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将楊蓮亭擡進,衆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着一個繡花繃架,右手持着一枚繡花針,擡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
但這人臉上的驚訝神态,卻又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沖之外,衆人都認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餘年來号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須,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顔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豔、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終于來了!蓮弟,你……你……怎麼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疼得厲害嗎?”又道:“隻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了鞋襪,拉過熏得噴香的繡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衆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隻是這情狀太過詭異,卻又笑不出來。珠簾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氛鬼氣。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泥污。楊蓮亭怒道:“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幹甚麼?你能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氣,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沖等皆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男風變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顯得十分的“溫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惡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幹甚麼?”東方不敗擡起頭來,陰沉着臉,問道:“傷害我蓮弟的,也有你在内嗎?”童百熊道:“你為甚麼受楊蓮亭這厮擺弄?他叫一個混蛋冒充了你,任意發号施令,胡作非為,你可知道麼?”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甚麼不好?”童百熊指着楊蓮亭道:“這人要殺我,你也知道麼?”東方不敗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蓮弟既要殺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甚麼不讓他殺了?”童百熊一怔,伸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中盡是悲憤之意,笑了一會,才道:“他要殺我,你便讓他殺我,是不是?”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幹甚麼,我便得給他辦到。當世就隻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隻待他一個好。童大哥,咱們一向是過命的交情,不過你不應該得罪我的蓮弟啊。”童百熊滿臉脹得通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過命的交情。”東方不敗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甚麼。得罪我蓮弟,卻是不行。”童百熊大聲道:“我已經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夠如願。”
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亭的頭發,柔聲道:“蓮弟,你想殺了他嗎?”楊蓮亭怒道:“快快動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東方不敗笑道:“是!”轉頭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當即退了兩步,抱刀在手,立個門戶。他素知東方不敗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癫癫,畢竟不敢有絲毫輕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視。東方不敗冷冷一笑,歎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大哥,想當年在太行山之時,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得命在頃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東方不敗道:“我怎不記得?當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權,朱雀堂羅長老心中不服,啰裡啰唆,是你一刀将羅長老殺了。從此本教之中,再也沒第二人敢有半句異言。你這擁戴的功勞,可着實不小啊。”童百熊氣憤憤的道:“隻怪我當年胡塗!”
東方不敗搖頭道:“你不是胡塗,是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你了。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後無以為葬,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擺,道:“過去之事,提來幹麼?”東方不敗歎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沒良心,不顧舊日恩情,隻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可施。”童百熊大叫:“罷了,罷了!”
突然之間,衆人隻覺眼前有一團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身子動了一動。但聽得當的一聲響,童百熊手中單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幾晃。
隻見童百熊張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他摔倒時雖隻一瞬之間,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大穴上,都有一個細小紅點,微微有皿滲出,顯是被東方不敗用手中的繡花針所刺。任我行等大駭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幾步。令狐沖左手将盈盈一扯,自己擋在她身前。一時房中一片寂靜,誰也沒喘一口大氣。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了《葵花寶典》上的武功。”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因此你将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殺你,是不是?隻須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莊,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可要多謝你了。”
東方不敗歎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隻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将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
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的屍體瞧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贊揚童長老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但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捷,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征兆,委實可怖可畏。令狐沖提起長劍,指住了他兇口,隻要他四肢微動,立即便挺劍疾刺,隻有先行攻擊,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讓他占了先機,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問天、上官雲、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轉瞬的注視着東方不敗,防他暴起發難。
隻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隻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于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東方不敗歎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甚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後勤修内功,數年之後,終于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