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江湖而言,殺人不算什麼難事,難的是殺人之後的收尾。
就像當年金帳汗國南下,趙政之前的上任遼東總督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要三年平遼,皇帝許他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這位總督大人到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人立威,将一位總兵官斬于帳前,并列舉種種罪狀。當時木已成舟,皇帝也無可奈何,隻能默許。可後來金帳大軍不攻遼東,轉走西北一線,攻陷西京,朝堂震動。皇帝便以擅殺大将的罪名将其下獄處死。
其實道理很簡單,殺人的對錯并不重要,理由也不重要,關鍵在于殺人之後的事情能否圓滿解決。
如果那位總督大人能禦敵于國門之外,便殺的對,是英雄。若是不能,那就一起去死。
這便是廟堂,不問對錯,不問是非,隻問利害成敗。
其實江湖也是如此。
當年法相宗的一位長老貪圖人家的功法秘籍,打上門去,滅了人家滿門,奪了秘籍,隻剩下一個孤兒僥幸逃生。此事在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無人不知,可這位法相宗的長老仍舊是各宗貴客,也不見哪個正道中人去主持公道,大天師也好,大劍仙也罷,更不曾多看那孤兒一眼。至于邪道中人,更不用提了,他們是滅了人家滿門還要誇耀一番,比這位法相宗長老還要不如。所以李玄都才會說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沒有少年人憧憬的浪漫、潇灑、快意,或許有,也不屬于那些在江湖底層滾打的小卒子,隻屬于蘇雲媗、秦素這些高門子弟,江湖中最多的還是爾虞我詐、刀光劍影,一條鮮活性命頃刻間便化作塵土,少年人實是不該向往江湖的。
對于李非煙而言,殺一位儒門弟子,應是不難,難的是如何收尾。如果她無法應對儒門的事後追究,那就隻能與這位施先生一起去死了。
其實不僅是李非煙如此,施宗曦也有顧忌。自從罷黜百家而獨尊儒術之後,儒門的興衰便與朝廷息息相關,甚至可以說兩者本就一體,朝廷興盛則儒門興盛,朝廷衰敗則儒門衰敗,如今的朝廷實是到了極為艱難的境地,曾經縱橫江湖的青鸾衛隻剩下一個宗門的體量,儒門也不敢說穩壓過遠在江湖的道門一頭。以前的儒門還能勉強維持架子,靠着多年積威而震懾江湖,可一場帝京之變,三位長生地仙旁若無人直入内廷,而儒門中人又無可奈何,便徹底暴露了儒門的底子。
當年儒門鼎盛時,正一宗的大天師實際上也是在儒門的框架在内,要受儒門制約,甚至還有一代大天師曾被摘去大真人的稱号,不過到了如今,儒門再也沒有能力去限制大天師,也無力繼續推行海禁,使得李道虛和張靜修一南一北相繼坐大,開始插手廟堂之事。遼東豪強也蠢蠢欲動,虎視天下。
如今又跳出個小李先生,不肯安分,要分一杯羹。儒門中人如何能坐視不管?也就是有張靜修、李道虛、澹台雲、徐無鬼、秦清這些地方豪強在前,儒門中人已是應對艱難,更有如秦襄等人,幹脆“投敵”,更讓儒門處境雪上加霜,否則哪裡容得一個小小的李玄都上蹿下跳。
兩人都有顧忌,便不敢貿然出手。
過了片刻,李非煙摘下腰間佩劍,握住劍鞘頂端,大拇指抵在劍锷位置,隻要輕輕一推,便可長劍出鞘三分。
此劍正是李玄都所贈,名為“白骨流光”,取自佛家“白骨觀”中的第四重境界,本是天樂宗的名刀“冷美人”,後由仙劍山莊的大莊主陸時貞親自出手,将其與皂閣宗的“白骨玄妙尊”融鑄一體,方得此劍。此劍玄妙異常,有虛實兩種寒氣,實質寒氣可以冰封體魄,而虛化寒氣可以傷及神魂,望仙台一戰,李太一便吃了大虧。
此劍自然比不得“青雲”,更比不得“人間世”,卻也是難得一見的好劍,雖然不能讓李非煙發揮出十二成的本事,但發揮全力還是不成問題,不管怎麼說,李非煙都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天人無量境大宗師,不在甯憶和李元嬰之下。便是如今的李玄都,在不用“人間世”的情況下,也未必敢說穩勝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