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白絹,李玄都走回山莊大門時,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又變成了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玄都。
這世上沒有哪個人是隻有一副面孔的。在普通親戚面前一個樣子,在至親面前又是一個樣子;在酒肉朋友面前一個樣子,在生死之交面前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李玄都就曾親眼見過,一個在江南織造局兇戾狠辣的大宦官,回到帝京之後,在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面前,便如最乖巧的孝子一般,雖然隻是幹爹和幹兒子的關系,但那份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卻是騙不了人。
至于所謂的赤子之心,李玄都隻是聽說過,從來沒見過。
雖然這江湖上也有行為怪異之人,但是李玄都并不認為這些人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不過是裝癡賣傻,故作驚人之态,與那些大醉之後披頭散發的文人書生,并無二緻。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赤子心性的人怎麼活得下去?
李玄都也有許多面孔,這幾乎是人的本能。在周淑甯面前,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長;在陸雁冰面前,他是積威深重的師兄;在顔飛卿面前,他是心懷天下的紫府兄;在胡良面前,他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老李。
哪怕是被李玄都視為半個完人的張肅卿也是如此,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是不近人情的内閣首輔,在張白月面前,他又是舐犢情深的慈父。這些并不沖突。
真要算起來,李玄都如今不過二十五歲,哪怕是按照人生七十歲來算,也是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就應當有年輕人的心性,隻是李玄都這些人,包括顔飛卿、蘇雲媗、宮官等人,身上背負之事太重,經曆事情太多,壓抑了心性,顯得老成,不似年輕之人。
不過李玄都與這些人又有不同,這些人始終都是春風得意,若是沒有意外,再過十數年之後,他們會各自向上一步,迎來繁花錦簇的炎炎夏日,正應了當年張肅卿立于萬人之上的那句話:“如入火聚,得清涼門。”意思是: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卻能感受到清涼之意。李玄都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在他還未曾走到炎炎夏日的時候,便直接跳過夏日,從春日來到了肅殺的秋日。如此的好處是,不曾見過夏日的繁花似錦,對于秋日的肅殺凋零便不會太過感懷,落差也不至于太大,不過春日畢竟是生機勃勃之季,與漸而死寂的秋日相比,終究還是一起一落。
人生經曆大起大落之後,見世态炎涼和人情冷暖,心性難免滄桑,于是李玄都就更顯老一些。
若是抛開這些,李玄都也應是個熱皿意氣的年輕人,遇到不平之事會怒,遇到歡欣之事則喜,遇到快意之事當歌,遇到悲戚之事且哭,見到仇人會沖冠一怒而不想後果如何,遇到心動女子則上前搭讪而不想臉面何物。
在李玄都二次相遇白絹之後,他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他想做一回年輕人。
不是這種面上年輕而心中老成的年輕人,而是那種表裡如一的年輕人。于是在這一路上,他好似變了一個人,放縱自己,心中所想即是口中所言,實乃他自天寶二年以來少有的輕松。
不過現在白絹已經離去,李玄都也着實該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輕狂之态了,于是他又重新變回往日那個少年老成的李玄都。
當李玄都回到那座小院的時候,陸時貞已經在此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