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将手頭上的事情處置完畢之後,與秦素一道離開了終南山,準備前往遼東。
這次去往遼東,主要是為了公事,李玄都想要入京,少不得要與遼東方面通氣,最好是雙方相互配合,避免形成單打獨鬥的局面。畢竟李玄都此行不是為了逞強鬧意氣,而是要完成他心心念念之事。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兩人下來終南山,一路向北,哪怕是禦風而行,也可見腳下是大片荒地,雜草叢生,不見麥苗,這是戰亂棄耕之故。李玄都不由得歎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與李玄都并肩飛行的秦素聽得明白,這是《詩經王風》中的句子,不曾言語,隻是任由秋風撲面。
兩人很快便離開了終南山的範圍,經過幾個不大的村鎮,可都已經荒廢,竟是不見半個人影,但見沿途田地長滿雜草,一片荒涼。偶爾還能見到幾具屍體,身上并無明顯外傷,多半是餓死之人。
如此種種,最終也隻能化作一聲歎息。
李玄都和秦素離開秦州之後,進入中州,繼而再從中州去晉州,最終過渝關,抵達遼東的幽州。
在這一路上,秦州、中州、晉州一帶的旱情仍在繼續,饑民們四下起事,饑民流賊四處劫掠,攻城掠地,官兵則四處圍剿。
有句老話說得好: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意思是,匪過來掠奪,就像梳子一樣梳理了一遍把家裡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齒與齒之間間隔大,仍有漏過的;篦子齒很細,形容兵丁過來掠奪,是明打明地,時間充裕,細細地搜刮,掠奪得比匪還要恨,不像匪至少還怕官府過來隻好匆忙地掠過就走。至于官過如剃,是說官員過來搜刮,像剃頭一樣寸草不生了,三句話都是以頭發借喻,十分形象。
官軍剿匪,遭殃的是普通百姓,先是流民亂匪劫掠一遍,接着就是剿匪的官軍再劫掠一遍,如此一來,本來還能勉強維持的百姓也沒了生計,不得不加入流民的隊伍,使得流民一再壯大,反而是越剿越多,剿不勝剿。
任誰也看得明白,關鍵不在于剿,而在于安撫,自古以來,平定叛亂都是要撫剿并用。關鍵是調撥糧食赈災,這才是治本之法,否則治标不治本,遍地流民就會春風吹又生。
當年張肅卿在世的時候,災荒亂民已經初見端倪:“不幸邊地亢旱四載,顆粒無收,京、民二運轉輸不繼,饑軍饑民強半從賊,遂難收拾。”
張肅卿向穆宗皇帝谏言:“蓋解而散,散而複聚,猶弗散也。必實實赈濟,使之糊口有資,而後謂之真解散。解散之後尚須安插,必實實給與牛種,使之歸農複業,而後謂之真安插。如是則賊有生之樂,無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撫。撫局既定,剿局亦終。”
穆宗皇帝也同意了張肅卿的谏言,在秦襄收複秦州之後,下旨:“秦州屢報饑荒,小民失業,甚至迫而從賊,自罹鋒刃。誰非赤子,颠連若斯,誼切痌瘝,可勝憫恻。仍曉谕愚民,即已被脅從,誤入賊黨,若肯歸正,即為良民,嘉與維新,一體收恤,施牛與種,恢複農桑。”
結果卻是穆宗皇帝突然暴斃,十歲的天寶帝登基,接着是帝京之變,張肅卿身死,秦襄下獄,宗室掌權。原本的撥款赈災被層層盤剝,無疾而終。
秦襄給朝廷的最後一次上書言道:“諸賊窮餓之極,無處生活,兵至則稽首歸降,兵去則搶掠如故。此必然之勢。”
最終導緻了西北五宗起事,秦州、涼州、蜀州三州陷落。繼而青陽教起事,各地流民四起,朝廷無錢無糧,隻能放權給各地總督,使其自行籌糧募兵,導緻疆臣坐大,間接導緻了遼東的崛起。
玄真大長公主離京之後,一路所見,終于是對朝廷徹底絕望,認為大魏氣數已盡。
至于朝廷為何無錢,與儒門脫不開關系。
曆代首輔皆是出自江南,在朝為官的儒門弟子也是如此,因為其根基在江南等州,故而給江南的魚米之鄉大減商稅,而給秦州、中州、晉州屢加田賦,又有遼饷、剿饷、練饷,比正賦高出一倍,一畝田的賦稅累加到了二兩,而連年大旱的情況下,一畝地收成的米麥卻賣不出半兩銀子,于是百姓棄耕逃亡者日衆。不計其數的田地因為人禍而荒廢,讓無道宗的大軍一再壯大,最終讓西北局勢一天天徹底糜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