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領着兩人來到一處偏院,這裡有兩間客房,中間還有個小堂屋。夥計正要轉身離去,蘇蓊又喊住了他,取出幾枚銅錢,狀若随意地問道:“夥計,你們東家是誰?”
夥計臉上的笑意一僵,流露出幾分警惕:“這位奶奶忽然問這個做甚?”
“沒有别的意思。”蘇蓊淡淡道,“隻是瞧見斜對面的那家客棧,好像名頭很大,又故意與貴店打擂台,這才想問一問是不是有什麼仇怨。”
夥計聞聽此言,放松下來,接過蘇蓊的銅錢,小聲說道:“不瞞奶奶,小人也沒見過東家,隻是知道東家姓蘇,并不經常露面,偶爾過來,也是查賬,自有掌櫃的去分說,與我們不相幹的。至于對面的那家客棧,與我們店倒是沒什麼仇怨,隻是想要擠跨我們,然後這陵縣便是他們的天下了,酒菜住宿的價格,還不是由着他們來定?那可真是金山銀山取之不盡了。”
所謂“奶奶”,當然不是祖母,而是對應“少夫人”,是“少奶奶”的簡稱,用以稱呼年輕婦人,對應少爺。若是家中排序,還可細分為大奶奶、二奶奶等等,對應大爺、二爺。再往上就是老爺和太太,以及老太爺和老太太。
這種稱呼是由宮中宦官發明,宦官們起初為了谄媚,用以稱呼皇帝為“萬歲爺爺”,後來省卻了一個字,變為“萬歲爺”,又衍生出“老天爺”、“皇爺”、“王爺”、“縣太爺”等稱呼。稱呼已故皇帝,則是廟号加上一個老爺爺,逐漸簡化為某某年号老爺。具體興起時間,已經不可考據,不過早在三寶太監率領船隊去往婆娑州的時候,就有此等稱呼。
爺爺對應的自然是奶奶,長此以往,慢慢流傳開來,少爺奶奶的稱呼逐漸取代了公子夫人的稱呼。
至于朝中大臣,與宦官不同,要注意體統,還是以“陛下”、“皇上”稱呼。
李道虛離去之後,李玄都接任一家之主,按照尋常百姓的說法,就是從二少爺升格為老爺,秦素也從二奶奶變作當家太太。隻是李家瞧不起閹人,不屑這等宦官叫别人爺爺的谄媚稱呼,故而還是以宗中身份相稱,所以過去李玄都一直被稱作四先生,而非二少爺,秦素也被稱作四夫人,而不是四奶奶。
正因此類說法興起已久的緣故,蘇蓊被關入鎮妖塔之前,民間就已經是如此稱呼,她是知道其中含義的,也不以為異,隻是問道:“難道官府和朝廷不管嗎?”
“怎麼管?”夥計不以為然道,“人家不計成本,各種折扣,客人們自願去對面的客棧,官府還能管得了客人去哪嗎?再者說了,這麼多流民,官府能把流民管好就謝天謝地了,哪裡會來管這些?就算真要打官司,人家也是财大氣粗,早就上下疏通打點好了。”
說到這裡,夥計左右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還聽說了,那家客棧的東家有些關系,好像是娶了咱們總督大人的親侄女,縣太爺巴結還來不及,哪裡敢去招惹!”
聽到這裡,一直沒有說話的李玄都不由臉色一黑。
蘇蓊點了點頭,示意夥計可以去了。
李玄都面上平靜,心頭有些怒意,暗自決定要傳信給陸夫人,立刻整治太平宗的亂象。
兩人又是沉默了片刻,蘇蓊道:“要想辦法見一見此地的東家,它應該就是我那老友的後代。”
李玄都道:“倒也簡單,讓太平客棧尋釁打上門來,它自會現身。”
蘇蓊目光流轉,輕聲問道:“李公子下令?”
李玄都道:“我可以下這個命令,并非難事,不過要等到晚上。”
蘇蓊沉吟不語,似乎在斟酌利害。看得出來,她還是很在意這個老友,乃至于愛屋及烏,不願因為自己的事情而牽連到他的後代。
就在此時,屋頂上忽然傳來響動,雖然十分輕微,但如何能瞞過兩人,是有人從屋頂上一踏而過,如蜻蜓點水。
照理來說,以李玄都的境界修為,方圓百丈之内,各種細微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街上的叫賣聲,讨價還價聲,車輪滾滾聲,摩肩擦踵之聲,竊竊私語聲,鳥叫蟲鳴,乃至于客棧裡夥計的腳步聲,畜生的叫聲,做飯炒菜的聲音,甚至是男女尋歡作樂之聲,都可以聽到,不過要自行濾去大半無用的聲音,也就是充耳不聞,仿佛耳旁風,否則非要被逼瘋不可。而這等身在鬧市卻不聞一聲的本事,是修煉上乘功法的基本功,歸于“靜心”二字,沒有長生境也可以做到,算不得什麼。
至于什麼聲音能夠從入耳變為入心,就全看個人了。如李玄都這般習慣行走江湖之人,對于這種飛檐走壁的聲音,格外敏感。
蘇蓊掃了一眼,看到房中放着臉盆,裡面有夥計剛打的水。于是端起臉盆,随意一潑,其中的洗臉水立時化作一道水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