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衆生平等”,茵默萊斯家的這輛靈車可謂是做到了極緻:
不管是活着的乘客還是死去的乘客,坐這輛車,都很遭罪。
羅恩是早就習慣了,腦袋頂在車廂角落處,雙腳外八小鳥坐;
一個肥胖的大漢呈現出這個姿勢顯得很違和,但卻可以使得他保證最大程度的穩定,甚至還打起了呼噜補起了覺。
反觀卡倫,就坐得有些煎熬了,他需要不斷借用雙手撐着底部來維系住自己的平衡,在市區裡的路還好,出了市區往郊區去後,路況變差了許多,颠簸得很是遭罪。
傑夫與莫桑先生更是沒羞沒臊地在這連續不斷的颠簸之中擁抱到了一起,這姿勢,宛若躺床上互訴衷腸的戀人。
實在看不下去的卡倫不止一次地試圖将“二人”拉扯開,但車内的空間就這麼大,剛拉扯開的兩個人很快又會随着颠簸互相尋覓,然後再度相擁。
如果有跟車的親屬,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最起碼,他們隻需在棺材内承受有限的顫動。
可誰叫傑夫自己是孤家寡人,蹭上了福利單;而莫桑先生,不是福利單但也勝似福利單。
對家裡人這種“工作态度”,卡倫也沒資格去置喙,哪怕今天做了頓午飯,但他實際上在這個家依舊是個“米蟲”。
終于,
伴随着梅森叔叔向左打方向盤,靈車駛入了一個類似小廠房的院子,門口挂着一個牌子——修斯火葬社。
“嘿,羅恩,醒醒!”梅森叔叔一邊敲着車窗一邊喊道。
“哦,哦哦,到了。”羅恩擦了下口水,又伸了個懶腰。
卡倫先幫忙把擔架車放下去,然後和羅恩一起,先後将傑夫與莫桑先生都搬了下來,梅森叔叔則負責穩住擔架車不使其滑動。
這時,一名身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她的手裡拿着紙和筆。
“咦,多英俊的小夥子啊。”
女人先盯着卡倫看。
“修斯夫人,你好啊。”羅恩熱情地打着招呼。
這就是保爾說過的,更喜歡羅恩的修斯夫人?
不過,面對羅恩的熱情,修斯夫人隻是嘴角扯出一個音以做回應,轉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卡倫身上。
其實,修斯夫人長得不錯,雖然穿着工作服,但依舊可以看得出身材上的豐滿,另外,她的皮膚很白皙。
隻不過,當修斯夫人的手掐住自己的臉蛋時,卡倫還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将她的手拿了下來;
畢竟,他雖然能适應這具身體的好看,卻不适應真的被當作小男孩來被調戲。
可修斯夫人卻直接反手抓住卡倫的手,指尖在卡倫手心裡來回掃動,挑逗的意味極為明顯。
從她的目光裡,卡倫讀出了那些中老年男人看小姑娘身段的那種貪婪。
“他是卡倫,我哥哥的兒子。”梅森叔叔遞過去一根煙。
“哦?”修斯夫人有些意外,“你的侄子?”
修斯夫人接過煙,又讓梅森幫自己點燃,繼續道:“以前沒見過。”
“一個夥計家裡有點事,我又受了點傷。”梅森叔叔解釋道。
“受傷?”
“不小心摔了一跤。”
“翻誰家太太的窗台摔的?”
“别開這種玩笑,對了,今天不忙吧?”
“前面還有一家,在燒了,等一會兒就好。”
“就開了一個爐?”
“我想多開幾個爐,但你得有這麼多人送來給我燒啊,熱爐不用成本的?”
“行行行,我們先把‘客人’推進去。”
“好,我先進去安排,小帥哥,等會兒見。”修斯夫人對卡倫抛了個媚眼轉身先一步向裡走去。
羅恩一個人推着莫桑先生,梅森則幫着卡倫推着傑夫的擔架車。
“修斯夫人是一個很熱情的人。”梅森稍微壓低了聲音對卡倫說道。
“嗯,是的。”卡倫點點頭。
“她先生走得早,這個火葬社現在是她在管理,雖然一直沒再婚,但身邊情人不少。”
“叔叔,不用和我說這些的。”
“嗨,得提醒你的,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梅森伸手敲了敲擔架車的鐵闆,發出“铛铛”的聲響,“在這個年紀的男孩,鐵闆也能頂穿。”
“……”卡倫。
“你年紀也大了,以後找個正經的女朋友。”梅森又囑咐道。
“好的,叔叔,我知道了。”
卡倫清楚,梅森倒不是故意想要說修斯夫人的壞話,而是不希望自己這個年輕的侄子一個把持不住被修斯夫人把魂兒給勾走了。
往裡走後,卡倫明顯聞到了一股油膩膩的味道。
就是膩……不香也不甜,有點像是梅雨天氣發黴了的卧室。
不過,裡頭的陳設可以明顯看出來老化了,這應該是一家有年頭的火葬社。
“早年,本來這家火葬社都幾乎要開不下去了,差點要被另一家大型火葬社收購。”
“然後呢?”卡倫問道。
“然後那家大型火葬社被發現,為了節約成本,統一晚上開爐,所以都是把前天别人的骨灰送給今天的逝者家屬。”
聽到這件事,卡倫睜大了眼睛:還能有這種操作?
“那豈不是……”
“是啊,把親人送來燒,然後捧着陌生人的骨灰回去,最好笑的是,他們居然這樣持續了好幾年。”
“那也太慘了。”
“事情爆出來後,那家火葬社的老闆就在晚上不知道被誰用石頭砸死了,警察也沒能找出兇手,因為有動機的犯罪嫌疑人實在是太多了。”
卡倫點點頭,道:“那是真該死。”
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是自己懷着失去親人的悲痛,送親人到這裡來火化,結果帶回去的,不曉得是哪個陌生人的骨灰,甚至,你還供奉了那壇骨灰好幾年,卡倫覺得自己也會有想殺人的沖動。
“那家大火葬社破産了之後,修斯夫人的火葬社得以繼續生存經營了下來,不過現在也難了,其他城市早就出現了大規模的連鎖殡儀公司。
他們可以把從醫院,到我們的逝者關懷社,再到火葬社,以及其中的運輸,全部打通。
羅佳市,他們也開了分店,前陣子溫妮還接到了他們的電話,說想收購我們家。”
“爺爺不會同意的。”卡倫說道。
“父親當然不會同意,我也不會同意!你知道他們怎麼做的麼,他們把遺體集中運輸集中管理再集中哀悼集中火化或者土葬。
像是市場上的批發蔬菜。
這些資本家,真應該被吊起來挂路燈上!
他們的眼裡隻有錢,根本就不懂得逝者關懷,也不懂得對遺體的尊重!”
聽到這裡,
卡倫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先前靈車内被颠簸得幾乎要親嘴的傑夫與莫桑先生,
叔叔,
你是怎麼有臉說出“尊重”這個詞的?
“我們家還好,雖然他們打算卡我們的供貨商,但因為你爺爺的關系,我們家的生意一直還過得去。”梅森叔叔語氣低落了不少,“不過修斯夫人這裡,就又開始變得有些艱難了。”
這時,在前面推着莫桑先生的羅恩回過頭,喊道:
“啊哈,所以我支持雅閣黨,隻有他們才願意把那些該死的資本家給一拳揍回去!”
說着,羅恩還揮舞了一下拳頭。
雅閣黨,卡倫前幾天在報紙上看到過,是一個在羅佳市發展起來近幾年勢頭不錯的左翼黨派。
不過,
在聽到“雅閣黨”三個字後,
梅森叔叔馬上喊道:
“瘋了吧,支持那群瘋子上去,他們隻會把我們現有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羅恩聳了聳肩,似乎懶得和老闆争論,繼續推着擔架車。
卡倫看着氣紅了脖子的梅森叔叔,他倒是挺能理解的,因為叔叔诠釋着什麼叫小資産階級的軟弱性。
這不是嘲諷,或許聽起來是一種嘲諷,但歸根究底是生活階層導緻的屁股不一緻。
走過一段不是很長的過道後,卡倫等人終于推着擔架車來到了“焚化間”。
焚化間裡有三個焚化爐,但隻有一個正在運作。
玻璃窗外,卡倫看見一個頭發亂糟糟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地上。
而這時,
原本在運作的那個焚化爐,也停歇了下來。
一位頭發花白但看起來很精神的工人打開了門,對那個男子喊道:
“先生,請來接你的妻子。”
随即,這個老工人看見了梅森,臉上露出了笑意,揮手打招呼道:
“嗨,梅森。”
“老達西!”
梅森叔叔上前,給老達西遞了一根煙。
“今天幾個?”老達西一邊點煙一邊問道。
梅森比了“二”的手勢。
“奧,上帝可憐你。”老達西幸災樂禍地笑了。
他當然清楚,火化對于茵默萊斯家來說意味着多大的損失。
其實虧本是不會虧本的,但原本土葬可以賺更多的利潤,這部分本可以賺的利潤失去後,也就變成了“損失”。
“先生,請來接你的妻子。”老達西吐出一口煙圈又催促道。
男子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然後又默默地起身,但當他看見玻璃窗内的焚化爐後,又再度後背靠着牆壁,似乎在抗拒着眼前的這一切。
是啊,
誰能一下子接受自己身邊親愛的枕邊人變成了一攤骨灰呢。
卡倫聽到梅森叔叔小聲地問老達西:“怎麼了?”
老達西一邊嘬了口煙一邊面露鄙夷地微微搖頭,小聲回應道:
“小費不給,社裡的骨灰盒也不買,呵。”
如果客人給了小費,或者購買了本社的“周邊”,
自然會享受一些特殊的待遇。
比如,如果你害怕或者不适的話,焚化工老達西會幫你把骨灰裝進骨灰盒内,交到你手上。
當然,也有些人想要自己親自撿拾親人的骨灰,那麼老達西也會幫你細心地把骨頭敲碎好讓你裝盛。
男子也不曉得是沒錢,還是真的不懂這些,他的眼裡,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看着他這個傻樣,老達西不屑道:“還是個心理學教授呢,居然連這個都不懂。”
嗯?
這個職位,引起了卡倫的注意。
巧了,碰到同行了。
卡倫主動走上前,看着這個男子,小聲道:
“你現在應該去接你夫人了。”
“我……我……”男子的雙手,在顫抖。
可以看出來,他在做着激烈的心理鬥争。
其實,如果感情好一直生活在一起的話,親人逝去後,你對他的遺體或者對他的骨灰,并不會有那種類似看鬼片的驚悚感,反而會覺得……很尋常。
但有些人的情緒與心理是特殊的,就比如上輩子卡倫曾接待過一個病人,他和妻子很相愛,但在妻子分娩時他選擇進産房陪着妻子,這是很恩愛的一個舉動,但……自此之後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最後不得不選擇和妻子離婚,之後更是嚴重到看到女性和小孩都會發抖恐懼的程度。
“你的妻子你還害怕麼?”老達西催促道,“快點啊,人家還排着隊呢。”
“我……我不是……”男子臉上露出掙紮和自責之色,顯然老達西的那句“你還害怕你妻子”,讓這個丈夫産生了深深的愧疚與自責。
精神上,其實也是分“生理”與“心理”的,“心理”其實好克服,但“生理”,是真不好弄。
“我不是……不是害怕她……而是……而是我……”
卡倫歎了口氣,
伸手,
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行吧,
看在同行的面子上。
卡倫轉身,走到梅森面前:
“叔叔,我們還急着回家呢,我去幫他把骨灰收了吧。”
老達西聽到這話,心裡微微有些不高興,不鹹不淡地來了句:
“你侄子真善良。”
語氣裡,可沒有誇贊的意思。
梅森聳了聳肩,道:“老達西,我還趕着回家呢,回去晚了瑪麗又要怪我。”
“行行行。”
老達西放棄了,
“你們把遺體先推一具上來,我去撿。”
羅恩将莫桑先生推了進去,卡倫猶豫了一下,還是幫羅恩一起把莫桑先生擡到了焚化爐的推送台上。
雖說莫桑先生昨晚“顯靈”,
表達出了他不想被火化的執念;
但卡倫也沒辦法去幫他,哪怕上一個“卡倫”給他留了六千盧币,以成本價買個棺木是夠了,但土葬墓地的開銷呢?
最重要的是……他有什麼理由和資格去讓家裡為一個普通的客戶給額外的待遇?
爺爺還活着呢,
就算爺爺沒了,叔叔還在呢,
這個家,還輪不到他來當……嗯,也輪不到他來敗。
做完這些後,卡倫挪步來到老達西身邊,看着老達西正用鐵鈎子扒拉着骨灰。
老達西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卡倫,
問道:
“第一次來吧?”
“嗯。”
“以前沒見過?”
“沒有。”
“倒真是個少爺。”老達西揶揄道。
茵默萊斯家的男性,第一次見到骨灰。
卡倫指着地上的一堆骨頭問道:“不應該是骨灰麼?”
“灰”這個單詞,卡倫咬得重了些。
在他印象中,火化後,骨灰應該是白色的,面粉一樣的存在。
可眼前看到的,是一堆骨頭碎塊,灰是有,但骨頭塊占多數,而且還挺大。
老達西疑惑道:“就是這樣的。”
“哦,這樣啊。”
卡倫恍然,原來上輩子的影視作品欺騙了自己。
這時,看見老達西将吸沒了的煙頭丢到了地上,卡倫摸了摸口袋,把保爾給自己的那包煙取出,拔出一根,遞給了老達西。
老達西接過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