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斯站在卡倫的身後,看着自家孫子。
在其餘人都被眼前這一幕吓得癱軟在地時,
在場的,
隻有他們爺孫倆呈現出的,是平靜。
“看出來什麼沒有?”
卡倫回過頭,看了一眼狄斯,搖搖頭。
“什麼都沒看出來?”
卡倫再次搖頭,道:
“是失望。”
“失望?”
“是的。”
先前雖然在電話裡故意刺激了對方,但卡倫心裡還是帶着些許期待的。
用“期待”與“失望”來形容眼前的場景确實是不合适的,其實卡倫在放下電話帶着爺爺趕來時,也是擔心修斯夫人出事的;
不過,人的精神層面本來就很複雜,你可以擔心你可以焦慮可以為老達西的死而感到悲憤,但同時剝離出另外一層,去以另一個視角去衡量與考慮眼前的“作品”,并不矛盾。
而在爺爺面前,卡倫也不用太過于隐藏。
“失望在哪裡?”
“單調,俗套,無新意。”
“這樣,也算麼?”
狄斯再次看向前方“積木老達西”。
“也就這樣了吧。”卡倫聳了聳肩,“說到底,皇冠舞廳裡的布置,更像是環境成就了兇手的作品,這一次,反而是他真正的水平了。”
“你真的是來欣賞的?”狄斯問道。
“不,應該還有其他有意思的。”卡倫的目光開始在四周逡巡,“我記得在和兇手通電話時,他正在為最後的拼湊而苦惱。”
“所以呢?”
“如果站在查案的角度來看,兇手在挂斷電話後,應該會強行去把最後一環拼上去。”
“所以,你是在找那個麼?”
“是的。”
“我幫你一起找。”
“謝謝爺爺。”
卡倫先走到修斯夫人面前,伸手将她攙扶起來。
修斯夫人很白,第一次看見她時就覺得她白,而近距離接觸時,能發現她真的很白;
有些白,是表面的,是靜态的,是枯燥的,也是乏味的;
而又有些白,是有内涵的,是動态的,是感性的,也是可以愛不釋手的。
梅森叔叔和瑪麗嬸嬸都曾規勸過自己要“小心”修斯夫人,作為過來人,他們倆清楚修斯夫人意味着什麼。
“老達西……”
修斯夫人哭得梨花帶雨。
“夫人,您現在應該打電話報警。”
“哦……好的。”修斯夫人到底是女強人底色,擦了一把眼淚後就向電話走去。
至于地上還躺着的那三個人,卡倫沒有去攙扶他們,而是自顧自的開始在焚化室裡搜索起來,狄斯也在走走看看。
焚化室的面積并不算很大,但畢竟要放下三個焚化爐,也不可能太逼仄。
卡倫先注意到那座還熱着的焚化爐,湊過去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異常的。
緊接着,卡倫來到旁邊的一個焚化爐前。
“嗯?”
卡倫微微有些疑惑,伸手拉起旁邊的扳手,将其打開,再發力,将其往外拉出。
架子上,面朝下躺着一個人。
這個人穿的,是修斯火葬社的工作服。
“啊!”
修斯夫人在卡倫身後叫了一聲,把卡倫也驚了個哆嗦。
“這裡,還有……還有一個!”修斯夫人很是恐慌。
“不是,還是那個。”卡倫彎腰,将那把鉗子拿起,然後扒拉了一下架子上屍體的手。
手,被扒拉出了袖口;
随即,卡倫又扒拉了一下屍體的頭,頭,也被從衣服脖子口那兒扒拉了出來。
扒拉出來的腦袋,隻剩下半截,隻有後腦,沒有前面的部分。
那隻手也是一樣,也就隻有一半,但沒骨頭,隻剩下外皮,看起來有點像是處理過後的“無骨泡椒鳳爪”。
卡倫轉身,來到擺放骨灰盒的台面前,用鉗子将骨灰盒内的那隻腳翻了個面。
之前的“腳”,是側“站”的;
等到翻面過來後,才發現這隻腳被截成了兩半,這裡隻剩下一半。
再微微踮起腳,用鉗子扒拉了一下最上方骨灰盒裡老達西的腦袋,腦袋轉過去,隻有半個腦袋,後腦那裡是空的,像是切西瓜來了個橫切。
所以,
焚化爐架子上,有半個老達西躺在那兒,台面堆積起來的拼裝老達西,也隻是半個。
兇手,把老達西分成了“兩半”。
“這裡也有東西。”狄斯推着一輛雙輪車過來,原本這是拿來運骨灰和其他雜物的,但此時裡頭則是鐵錘、釘子、線球、繩子以及幾個瓶瓶罐罐;
“這瓶子裡裝的是……”卡倫有些好奇地用鉗子扒拉,不過瓶子上并沒有貼什麼标簽。
“是強力膠水。”狄斯說道。
“膠水麼……”
卡倫往後退了幾步,默默地又退回到了電話旁。
狄斯走了過來,站在卡倫身側,問道:“焚化爐架子上是半面身體,骨灰盒這裡也是,所以,兇手到底想做什麼?”
卡倫抿了抿嘴唇,對狄斯道:
“老達西正在燒着老達西。”
“是這個意思麼?”
“兇手喜歡用諷刺的手法來表現出他的藝術情緒,半個老達西面朝下躺在架子上,另外半個老達西拿着小錘子戴着手套站在旁邊準備把他推進焚化爐。
亦或者,那半個老達西被焚化掉,然後另外半個老達西準備敲碎自己的骨頭裝骨灰盒裡。
選擇一個角度,看過去時,一分為二的事物可以看做是兩個完整的人。”
“像是蠟像一樣。”狄斯說道。
蠟像館裡的蠟人會被設計成正在做什麼事情的姿勢,比如農夫在耕地,軍人在沖鋒。
“是的,爺爺,您這個比喻很正确,我相信那種感覺正是兇手所想要呈現的。”
“但,如果那種才是兇手想要表現出來的話,為什麼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你的那通電話,導緻他來不及了麼?”
“我更覺得是,他發現自己的能力,沒辦法去完成這麼精細的工作,把屍體分開,再縫合固定起來,不僅工作量大,而且需要很高的‘裁縫’水平。
所以,隻能退而求其次,變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怪不得自己和兇手通話時,兇手的情緒輕微撩撥幾下就“炸了”,因為彼時兇手正處于創作能力跟不上思維水平的頹廢狀态。
“不過,爺爺,有件事我很疑惑,皇冠舞廳裡,兇手用《靈魂之歌》來嘲諷貝瑞教,按理說,這次應該也會搭上宗教的邊。
批判權威,嘲諷宗教,衆人皆醉我獨醒,是普遍能讓藝術家精神高朝的常用因素。”
“眼前這個其實就是了。”狄斯說道,“深淵之神教會的教義裡,就有關于深淵之神的記載,相傳,他将自己分成了兩半;
一半,永堕地獄;
另一半,化成了晶瑩的粉末,升入了天堂。
然後,
地獄中的他與天堂中的他,通過自身為媒介,強行打通了一道空間,它歸屬于天堂又連通着地獄,卻又獨立存在,被稱之為……深淵。
他的信徒們,也喜歡稱呼他為深淵的主人。”
“深淵之主麼?”卡倫看着狄斯,“怎麼我從來沒聽說過?”
“這個教會的發源地很偏遠,再加上這個教會的祭祀和教義太過極端,被很多個國家政府宣布封殺禁止其在本國傳教。
不要說在羅佳市,就算整個瑞藍,也沒有深淵神教的組織,至少,明面上是沒有的。”
……
警察來了。
帶隊來的,又是杜克警長。
因為接到報案時,一個老警探的第六感讓他覺得,這似乎是那個兇手的新作。
整個下午,
“新的藝術作品”幾乎在不停敲打着杜克警長的腦袋,
另外還有那位姓茵默萊斯的年輕人說這話時的平靜表情。
如果不是眼下事情很多,如果不是茵默萊斯家尤其是那位老爺子在羅佳市有着人脈,杜克警長真想找個由頭把那個年輕人拘留過來好好地“關懷關懷”。
然後,
當杜克警長帶着人進入修斯火葬社,看見已經站在那裡的卡倫時,他當即雙拳握緊不敢置信地喊道:
“該死,你們是和死神簽了合作協議麼,每次都能來得這麼快!”
“你好,杜克警長。”狄斯開口道。
“嗯,嗯?”杜克警長主動和狄斯握手,“你好,狄斯神父。”
警察開始工作,
而卡倫,因曾與兇手直接通過對話,被要求做了詳細的筆錄。
杜克警長全程在場;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所以這次,又從貝瑞教換成深淵神教了麼?”杜克警長嘬着煙鬥,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現在擔心的是,他接下來會不會繼續殺人。”
卡倫很平靜地回答道:“那是必然的,而且會很快。”
“很快?”
“因為他的這部作品,失敗了。
兇手是一個自視甚高但實則水平很一般的人,這種人,是不會停下來檢讨自己的,而是會一次次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證明自己。”
在先前的陳述之中,卡倫隐沒掉了他在電話裡對兇手“嘲諷”的内容。
“對了,警長,第一個被害者的身份查出來了麼?”
杜克警長搖了搖頭,道:
“有一點眉目了,但正在等隔壁市的警局幫忙确認,死者應該不是本市人。
另外,還有一件事,你說過,兇手和被害人應該關系很親近,這樣才有代入感。”
“是的,所以我建議您可以先從達西的社會網進行調查。”
杜克警長眯了眯眼,身子微微前傾,看着卡倫,問道:
“這樣來說的話,等第一個死者的身份查出來,把兩個人的社會網圈在一起,找重合點就能圈定兇手範圍了?”
“理論上來說,應該是的。”
“兇手會這麼蠢麼?”杜克警長有些不敢置信道。
卡倫聳了聳肩,
道:
“他是真的蠢。”
……
“謝謝您,修斯夫人。”
卡倫對修斯夫人表示感謝。
因為她親自開車,将自己與爺爺送回了明克街。
“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客氣了。”狄斯回應了。
修斯夫人深吸了一口氣,道:“老達西是我的老員工了,我沒想到他會遭遇到這種事,狄斯神父,老達西的葬禮,就拜托您了,我會全部負責的。”
“好。”
修斯夫人強顔笑了笑,道:“就是要辛苦瑪麗了,我隻有一個請求,希望在葬禮那天,老達西可以完整……看起來完整就行。”
“好。”
“謝謝。還有一件事,希望您可以考慮一下。”
“說。”
“火葬社,我想售出去了,其實我原本就很累了,這些年,多虧身邊的老員工在旁邊支撐着我,尤其是老達西,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已經無法再經營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