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連忙停下步來,笑道:“蔡中丞,有何指教?”
“王相,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蔡确眼珠轉動,微微笑道。
王珪見蔡确說得奇怪,他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不由笑道:“中丞有話但請直說。”
“今日之朝議,王相應當明白聖意何在了吧?”蔡确故意相問,神色中卻盡是躊躇之态。
王珪笑道:“人君擇善而從,也是平常之事。學士院的方案好,便用學士院的,不僅在下,便是政事堂其他諸位,我也可以擔保他們并不介意。”
“諸相公宰相之量,自當如此。”蔡确打着哈哈笑道,“不過……”
“中丞有話但請直講。”
蔡确遊目四顧,見無人在側,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在下聽到傳聞,說聖上曾對韓維、石越說,若新官制推行,朝中大臣,陛下想要新舊參用。”
王珪一怔,思忖一會,方說道:“這亦是正常之事,比如石越,自然要趁着機會大用。就是不知道他會做左右仆射還是吏部尚書兼參政,這也是别人争不來的。”王珪心裡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自知資曆、根基不及韓绛,寵信才智比不上石越、呂惠卿,朝廷之中,謠言數日之前便已傳出,韓绛、呂惠卿、馮京、吳充、石越這五人,免不得要分了左右仆射外加兵部、吏部尚書,以及一個樞密使的職位。他王珪的本份,應當是守着六部尚書中的一個職位了。
蔡确見王珪神色中并不擔心,心中冷笑,臉上卻含笑道:“王相可知禦史大夫一職,聖上有意由何人擔任?”
“這……中丞說笑了吧?石越也說禦史大夫不輕授,本朝也沒有先例。”
蔡确故意輕描淡寫的笑道:“在下卻聽說并非如此,本朝有一人一直簡在帝心,聖上在韓維與石越面前,曾指着禦史大夫的官職,說禦史大夫非此人不可。”
“啊?”王珪眉毛一挑,問道:“那是何人?”
蔡确壓着嗓子,一字一頓的說道:“司馬光。”
“司馬光?”王珪愕然道。
“正是。”
王珪突的緊張起來,道:“司馬光不是曾經拒絕禦史中丞的任命嗎?這,這……禦史大夫,可能嗎?”
蔡确見王珪的神态,便知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心中微微放心,口裡卻平靜的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王丞相不在朝中,新法大部分暫時中斷,若說司馬光回朝,也不奇怪。說不定司馬君實在洛陽呆久了,正在後悔呢。”
“石越心裡也未必真的希望司馬光回朝吧?隻是石越雖然内裡依然是用變法來博皇上信任,但是又焉知他不會向司馬光、範純仁輩賣弄人情?”王珪心中計算着,猶豫不決,“司馬光若為禦史大夫,萬一得皇上信任,我王某人固然相位不保,但是你蔡持正隻怕也要無處安身。便是呂吉甫也萬萬容不得司馬光回朝中的……”
蔡确瞅見王珪臉色陰情不定,隻是垂首躊躇,不免又有點心急——司馬光做禦史大夫,首當其沖的,就是他蔡中丞,堂堂蘭台首領,不僅從此要屈居人後,而且隻怕司馬光上任第一章奏,就是彈劾自己。到時候别說禦史中丞,便是要留在汴京這個花花世界,也不可得。但是他心中雖急,外裡卻是一臉安詳,眼珠微轉,笑道:“王相,你可知要阻司馬光入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王珪雖然知道蔡确必然有所主張,天塌下來有高子個頂着,但事關自己的富貴前途,卻也不能不關心,連忙問道:“持正有何良策?”語氣間又變得親熱了幾分。
蔡确笑道:“皇上早有意要收複靈武,這次官制改革事,凡是涉及到武事的官職,都暫原樣保留,王相可知其中玄虛?”
王珪思忖了一會,道:“兵者大事也,或是為了慎重起見。”
“這麼說,王相也不認為皇上會不整頓武事,石越、韓維會不改革武官了?”
“那是自然,兵制是遲早會動的。依我看來,也許是皇上現在沒有得力的樞密使人選,所以才不急于改革兵制。”
蔡确從容說道:“王相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不送給石、韓一個人情,也替皇上分憂?我可聽說最近石越的家人幾次來往于太原……”
“太原?”王珪不由一怔,半晌,突然失笑道:“持正果然智珠在握,如此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有想到。”
石府,石越書房。
“公子又把司馬君實搬出來,果然是一手妙棋,但也是一着險棋。”李丁文聽石越說到皇帝有意司馬光,石越在旁邊大加撺掇之時,輕輕說道。
石越輕輕啜了口茶,笑道:“司馬君實也是個固執的人,兼之聲望太隆,若他入朝,牽制實多,皇上未必沒有借他來保持朝中平衡之意,但是現在卻不會太着急,中書門下本來就四分五裂,各有主意,皇上又用我和持國幾位,借學士院推行政策……”
李丁文輕輕搖頭,悠悠說道:“皇上登基八年有餘,朝野之事,已大有進步。他數度遣使問王介甫平安,又加賜王安上官爵,為的便是防着中書門下的相公們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便可一道诏旨往金陵诏回王介甫,那麼中書門下就沒有誰能真正弄權。留下司馬君實在洛陽,從今年正旦開始,不過幾個月時間,已有兩次遣使賞賜,一次是賜龍鳳團茶,一次是賜座鐘與筆墨,還不是怕有一日新黨坐大,就可以召回君實做禦史中丞,從中制衡。王安石與司馬光,始終是皇上埋下的兩個大伏筆。”
“但是皇上突然要召回司馬光,揣其原因,或者是皇上畢竟年輕,還是沉不住氣,或者便是他現在就覺得朝中力量的均勢已被打破。”李丁文繼續抽絲剝繭的分析着:“中書四相,沒有兩個人是同心的,樞密使、三司使、禦史中丞也并沒有強援,唯一略顯齊心的,隻有學士院……”
說到此處,石越不由望了李丁文一眼,心中一震。
“我在朝中并無根基可言,若說現在就來防我……”
李丁文沉思一會,道:“若是改官制後,皇上有意讓公子做到吏部尚書兼參政,甚至是左右仆射,而韓維、馮京隐隐與公子一體,翰林院元绛、張璪,甚至連蔡确也有倒向公子的意思,皇上這時候想要召回司馬君實,也未必不合情理。”
“這……”
“我想這着棋,或者是慈壽殿那位老太太下的也不一定吧。”李丁文苦笑着搖搖頭。
石越萬萬料不到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本以為皇帝并沒有什麼強烈的意願要召回司馬光,所以一點也不反對皇帝将司馬光推出來,吸引那些争權奪利者的目光,順便也賣給舊黨一個人情,如此來分擔自己将要遇到的阻力——這本是“暗渡陳倉”之計。但是如果司馬光真的來做宋朝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禦史大夫”,這個職位位列三公,掌握着監督百官之權,又兼着司馬光巨大的名望,從此真不知道會有多少掣肘了。
“真要和司馬光打交道了嗎?”石越不禁喃喃道。
“司馬光最終會不會入朝,最終取決于皇上的态度——王安石不在,沒有一個大臣敢于直接反對這項任命,否則一定會被如潮水的彈章淹沒。但是公子可以将官制改革特别是兵制改革的大局盡早定下來,如果朝廷做出一副有意整兵經武的樣子,司馬光願不願意複出,還是未知之數。”
“不錯。”石越突然想起一事,笑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朝廷用兵,如果與皇上政見不合,未必會複出。新官職任命之時,我會向皇上力拒左右仆射或者吏部尚書之職。”
“不做左右仆射或者還好,但不做吏部尚書……”李丁文皺起了眉毛。
石越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提筆醮墨,寫下幾個字來,遞給李丁文,笑道:“我就求皇上讓我做這個官吧。”
李丁文凝視半晌,忽然拊掌笑道:“極妙!”
二人計議方定,便聽到唐康在門外低聲說道:“大哥,有太原的書信與陳橋鎮傳書。”
“快送進來吧。”
唐康推開門走了進來,朝二人欠欠身,一面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并一個密封的小銅筒,遞給石越。石越先拿起小銅筒,見上面有數道火漆印,他檢視正常後,方剔開火漆,從筒中取出一個小紙卷,打開看時,卻見上面寫的莫名其妙的字體,不由苦笑着遞給李丁文,問道:“潛光兄,這又是什麼字?”
李丁文接過來,一面看一面笑道:“這是西夏字和契丹小字糅合在一起的密語,這是北平傳來的消息,第一站傳到大名府,在大名府再換鴿子,傳到陳橋鎮,陳橋鎮飛馬報到京師。這還是第一次由北平正式傳來的消息——說純父準備去契丹中京探聽虛實。”
唐康聽到“契丹中京”四個字,臉上不由露出羨慕的神态,笑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去去便好。”
石越正要笑他幾句,忽的心中一動,望了唐康一眼,淡淡的說道:“你和李先生學好這些密語,平素好好學兵法、武藝,将來未必沒有機會做個儒将。有朝一日,統十萬之旅,觀兵中京,才是好男兒呢。”
唐康斂容答道:“我記得了。”
石越點點頭,這才拆開郭逵的書信,隻見上面用剛勁的字體寫道:“某啟。孟春猶寒,伏惟學士閣下動止萬福。前急足自府還,伏蒙賜書為報,因得備問起居之節、進退之宜,私心喜甚,何可甚道。……舉子劉道沖者,習文知武,有古風,知道理,後進中如此人者不過一二。閣下志樂天下英材,如道沖者進之門下,宜不遺之。恐未知其實,故敢以告,伏惟矜察。”
石越看完,順手遞給李丁文,笑着對唐康說道:“郭府是誰送來的書信?”
“是一個叫劉道沖的人。”
石越遊視李丁文,笑道:“潛光兄,可聽說劉道沖之名?”
李丁文早已看完,放下書簡,道:“劉道沖此人之名不彰,但是豪傑之士,未必都知名。而且郭仲通所薦給公子的人,斷不能是平庸之輩。公子當隆重待之,亦是重視郭仲通之意。”
石越點點頭,笑道:“如此,我立即出去見他。”
洛陽,牡丹花開時節。
西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
與富弼府第的張揚相反,司馬光的府邸,藏在洛陽的巷陌深處,若非陳襄事先知道,絕難尋到。作為皇帝身邊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陳襄當然知道,《資治通鑒》書局,便在司馬光府中。
陳襄把馬車停在司馬光府外約幾十步的地方,仔細觀察着這個不起眼的巷子。離司馬光府約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極其簡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門橫匾上,不起眼的題着“西京評論”四個魏碑大字。這裡便是聞名天下的《西京評論》報報館所在地,這座宅子裡面,不僅僅有數以十計的房間、會客廳,還有一個藏書數萬卷的藏書樓,以及一個占地十餘畝的大花園。
每當報紙定稿之後,便有快馬從這裡将報紙清稿分送洛水邊上三個印書坊,連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剛剛印好的報紙,發送到各個賣報人、書坊。據陳襄所知,三大報中,《皇宋新義報》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從不間斷;《汴京新聞》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時候甚至連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評論》則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報之外,似《谏聞報》及其他新創辦的小報,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經五十八歲的陳襄,身體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着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馬光府上走去。“這個司馬君實,自從貶退洛陽之後,一直閉口不談朝政,隻是專心編撰《資治通鑒》……”——陳襄想起自己身負的使命,以及關于司馬光的種種傳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評論》報社。
——《西京評論》的現任主編範祖禹同時也是《資治通鑒》書局重要成員,司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評論》最重要的核心成員,除了有嵩陽書院的師生、洛陽名宿之外,還有一個人,便是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同樣,負責《西京評論》的銷售發行等等事宜的,傳說便是富弼之子富紹庭……
“司馬君實,真的不關心朝政嗎?”陳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
一面思量間,陳襄已經走到了司馬光府前。
一個仆人看見陳襄,連忙迎上前來,行了一禮,叉手侍立,說道:“給先生請安。”
陳襄點點頭,問道:“你家司馬大人在家嗎?煩小哥通傳一聲,便說故人陳述古求見。”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名帖遞給仆人。
那個仆人卻不接他的名帖,隻問道:“陳先生可是從京師來嗎?”
“正是。”
那個仆人頓時滿臉堆笑,欠身說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時了。陳先生,便請進吧。”一面說一面引着陳襄往屋中走去。
陳襄奇道:“你家老爺知道我要來?”
“前幾日,有個智緣大師來過,小的正在旁邊侍候,他說不多日陳先生要來,我家大人便囑咐小的,若有從京師來的陳先生,便可直接請進去,萬不敢讓您等候。那個智緣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真的是能掐會算呀。”那個仆人神色之間,也顯得頗覺神奇。
“智緣?”陳襄怔住了,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頗有名氣,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來拜會甚少和釋道交遊的司馬光了?而且還能料到自己的到來?
正在猜疑間,忽聽到一人喚道:“陳大人,小侄有禮了。”
陳襄擡眼便見一個玉樹臨風的青年正給自己行禮,連忙攙起,笑道:“賢侄不必多禮。令尊可在?”
司馬康笑道:“家父正在書房,不知陳大人遠來,請往客廳奉茶,容小侄去通報一聲。”
陳襄上下打量着司馬康,見他手中拿着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賢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卻是什麼物事?”
司馬康莞爾一笑,道:“這是嵩陽書院格物院一個學生發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筆,白色的叫石筆。”
“這是筆?”
“正是。”司馬康笑道:“這炭筆倒也尋常,這石筆卻是将石膏加熱至一定程度之後,再将熱石膏加水攪拌成糊狀,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這種石筆,再配上黑色的木闆,寫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寫。于書院講課,頗為便當。”
“哦?”陳襄将信将疑的接過一支“石筆”,端詳一會,贊道:“若能如此,果然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