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秋陽高照,十刹海景色明媚,秋水澄澈,清波蕩漾,湖上有官紳女眷乘舟遊玩,景象似與春日沒什麼兩樣,但仔細看,岸邊垂柳的葉子略顯枯卷,沒有了春夏季節的碧綠和舒展;仔細聽,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已經顯得凄弱衰殘,再有一夜秋雨這些秋蟬就會銷聲匿迹;嗅一嗅,風中萬物勃勃滋長的氣息已被秋季特有的飽滿成熟的味道取代;而最觸目的是:玄武門外萬歲山上的楓葉已經開始變紅,萬歲山是皇城周圍最高處,從那山巅楓紅再往上,就是分外高遠青碧的天空——
這就是萬曆四十五年的秋,後金侵明的前夕,秋景一如往年,歌舞依舊升平,張原乘車行在十刹海畔,小内侍高起潛有些拘謹地坐在馬車一側,偷眼瞧這位張先生,張先生若有所思,卻沒詢問鐘公公邀見有何急事?
過了火神廟的水亭就是鐘太監的外宅,張原這才恍然似的問:“小高,鐘公公已經先到了嗎?”
高起潛探頭看了看,答道:“沒看到客嬷嬷的轎子,應該還沒到,請張先生稍等,鐘公公很快就會出宮。”
張原在鐘太監外宅前下了馬車,命來福、汪大錘把送給鐘太監的禮物搬進去,這些禮物都是從朝鮮帶回來的,除了人參、貂皮和翡翠、寶石之外,鐘太監是有文化的太監,所以張原還準備了不少高麗紙、濟州扇、釜山銅器等等。
在門廳小坐了片刻,鐘本華和客印月急急忙忙趕到了,張原看這二人成雙成對的樣子莫非已成對食。起身施禮道:“鐘公公、客嬷嬷。張原有禮。”
鐘太監和客印月趕緊還禮。客印月道:“鐘公公先與張先生談正事,小婦人等下再與張先生說話。”說罷,眸光在張原臉上一轉,翩然出廳。
鐘太監讓廳上侍女都出去,開口道:“張先生,方閣老他們不想讓你再任東宮日講官,今日已有奏章呈上——事情原委是這樣的,昨日一早哥兒知道張先生已回京。就想見張先生,張先生是外臣,不能無緣無故進宮,于是雜家就奏請千歲爺說暑天已過可以重新出閣聽講,千歲爺就命詹事府擇日開講,張先生出使朝鮮,但東宮講官一職依舊保留,這次重新開講,張先生與孫先生、馬先生都名列東宮日講官,但今日一早有兩道奏疏送至司禮監。其一是河南道禦史韓浚彈劾張先生在朝鮮亂政謀逆、無德無行,既損大明國威。更是禮教罪人;其二是南京禮部侍郎沈榷舉薦南京翰林院掌印官溫體仁為東宮日講官,方閣老在奏疏後票拟說溫體仁人品高潔、學識豐贍——”
說到這裡,鐘太監閉了嘴,皺眉望着張原,看張原有何反應,河南道禦史韓浚的奏疏極其尖刻銳利,今年的京察中很多東林官員都是在韓浚的拾遺彈劾下被貶黜,此時刀筆轉向張原,咄咄逼人,而沈榷又适時地舉薦溫體仁,一唱一和,明顯是要把張原排擠出東宮日講官之列,方從哲票拟鮮明地支持溫體仁任講官,張原處境不妙,若張原不能保住東宮講官之職,對鐘太監也是一個沉重打擊,所以鐘太監比張原還着急。
張原靜靜傾聽,神色如常,說道:“我前日回京就去了禮部複命,将此次出使經過的奏疏交給了何侍郎,禮部還沒上報皇帝嗎?”
鐘太監道:“司禮監的李公公沒有提及你的奏疏。”
司禮監現任掌印太監是李恩,與王安關系不錯,東宮之所以這麼快就獲知韓浚和沈榷奏疏内情,凡是李恩向王安透露的消息,王安對張原觀感頗佳,所以讓鐘太監向張原通風報信好預作應對。
張原沉吟片刻,問道:“如今皇帝幾日批閱一次奏本?”
鐘太監道:“萬歲爺龍體不比往日,如今是三日批閱一次奏章,而且是比較重要的奏章,一般無關緊要的都由司禮監代為批紅。”
張原道:“想必是禮部有意拖延不把我的奏疏呈遞上去,我即去見吳閣老,請吳閣老派一位中書舍人去禮部催問。”
鐘太監道:“吳閣老在内閣當值,要傍晚才出宮,就由雜家去見吳閣老吧。”
張原躬身道:“多謝公公。”
鐘太監道:“雜家這就去了,張先生稍待,客嬷嬷有事相問。”
鐘太監帶了幹兒子小高匆匆回宮去了,那邊客印月轉出來,向張原福了福,那雙狹長的媚目盈盈注視,輕聲道:“張先生黑瘦了許多,暑天奔波,着實辛苦。”話裡頗有情意。
張原含笑道:“多謝客嬷嬷關心。”心想:“這位葉赫老女倒是青春永駐的樣子,看上去還如雙十麗人。”又道:“奔波勞累也就罷了,最無奈的是一回京就焦頭爛額。”
客印月安慰道:“張先生勿慮,隻要哥兒認準你這位講官,那誰也排擠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