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獵鹿(八上)
第五章獵鹿(八上)
沒想到眼前的榆木腦袋突然開了竅,陶闊脫絲的臉刹那羞得如天邊晚霞。雙目波光流傳,說不盡的柔情蜜意。正相看兩不厭間,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喝道:“兀那小子,你讨好婆娘便是,也不能殺我家的雕兒做禮!”
李旭心裡打了個突,猛然回轉身來。隻見十幾個身披猩紅色披風的陌生壯漢圍成了半面扇子形,齊齊切斷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去路。做了大半年神棍,他好歹也算經曆過戰陣之人。一看隊形,就知道壯漢們來意不善。立刻将黑雕屍體向馬背上一丢,左手提起馬缰繩,将陶闊脫絲掩至身後,右手翻腕,緊緊地搭在了彎刀柄上。
“你家大雕,有什麼證據?”陶闊脫絲不相信有人膽子大到敢在蘇啜部附近對自己動手,從李旭身後探出半個頭來,怒氣沖沖地反問。
“瞎了眼,你看那腳環!”
“野雕有帶腳環的麼?”壯漢們亂紛紛叫罵。一個個躍躍欲試,随時想把李旭和陶闊脫絲砍翻于馬下。
李旭在馬背上快速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掃到了雕足上的金環。那是由純金打造腳環,花紋精巧緊密,層層金絲花紋之間,隐隐約約還刻着幾行文字。
這下麻煩大了,扁毛畜生肯定是猩紅披風們的眷養之物,怪不得它方才偷了阿思藍家的羊羔卻不急着高飛。李旭心中暗道,正琢磨着如何開口向對方賠罪,又聽見身後的陶闊脫絲大聲反駁:“是你家養的雕兒有怎麼樣?若不是你們縱容黑雕搶我家羊羔,附離怎麼會放箭射它!既然是你們無禮在先,又怎能怪我們看不清它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
身穿猩紅披風的壯漢們在草原上橫行慣了,自家黑雕搶了别人的羊羔,他們素來隻當玩耍。所謂呵斥追趕,原本就是裝模作樣。萬萬沒想道到在這偏僻之地還有李旭這樣的楞頭青,不問青紅皂白一箭就将黑雕射了下來。
被陶闊脫絲一語揭了短處,他們立刻惱羞成怒。當下有人大聲嚷嚷了一句:“與這些野人費什麼話,直接砍翻給黑雕償命罷了!”說完,馬頭向前一縱,徑直向李旭撲來。
才沖出三五步,斜下裡突然飛來一支冷箭,從馬眼直入馬腦。那戰馬登時氣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把馬背上的紅披風向前甩出了三丈多遠,砸倒了數尺野草,抽了抽,再也不能動了。其他紅披風壯漢大吃一驚,齊齊帶住了缰繩。敵我雙方同時側目,隻見一個霫族武士帶着十幾個牧人,氣勢洶洶地狂奔而緻。
“阿思藍,你怎麼才追過來!”陶闊脫絲高舉着彎刀,沖着來援的武士大叫道。
“帕黛被他們的畜生驚了胎氣,我剛才忙着照顧她!”阿思藍恨恨地看着紅披風們,将另一支羽箭搭到了弓臂上。十幾個牧人手持放彎刀和套馬索,氣勢洶洶地跟在他身後,隻待阿思藍羽箭離弦,就要一擁而上将對方撕個粉碎。
“哪裡來的野人,竟然敢攻擊突厥狼騎!”紅披風中的帶隊者氣急敗壞地自報家門,臉上的表情雖然兇悍,坐騎卻不知不覺間向後挪了數步。他們已經見識過了阿思藍方才一箭之威,此刻對方人多,自己人少,沒人願意稀裡糊塗地丢了性命。
“哪裡來的畜生,居然敢在蘇啜部的草場撒野!”阿思藍鐵青者臉,大聲回罵。剛才黑雕從半空中撲落,剛好掠過妻子帕黛的腳邊。臨盆将近的帕黛吃了一吓,立刻肚子疼得站不起身來。他忙着照顧妻子,所以才未能彎弓追趕那頭黑雕報仇。如今李旭因射雕惹出禍來,雕的主人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得挺身與朋友硬扛。
雙方說的都是突厥話,詞彙不多,語氣卻是生硬得很。眼看着沖突一觸即發,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馬蹄聲,有人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大聲喝道:“全給我住手,有什麼話大夥慢慢說!”
話音剛落,馬頭已經逼近猩紅披風的身後。十幾個猩紅披風壯漢立刻跳下馬背,讓出一條通道,恭恭敬敬地俯身回應:“是,屬下謹尊卻禺大人吩咐!”
“卻禺?”李旭和阿思藍迷惑地對望。從紅披風們的恭敬态度中,他們猜到來者身份不低。但蘇啜部與突厥人交往并不多,卻禺到底是官職名還是人名,他們根本弄不清楚。
“你們為何與人沖突,難道忘了我的叮囑麼?”須臾間,來人已經沖到人群當中。更遠處,還有四十幾騎遙遙地追趕過來。
“嗚――嗚――嗚――”負責警戒的蘇啜部牧人在遠處吹響了号角,超過五十人的隊伍臨近,無論來意是善是惡,部落中都必須做好相應準備。
此起彼伏的号角聲讓來人吃了一驚,四下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李旭和阿思藍的裝束,躬身施禮,問道:“站在我面前馬背上的可是白天鵝的子孫麼?阿史那卻禺奉大汗命令前來問候白天鵝的後人!”
“蘇啜阿思藍、附離、蘇啜陶闊脫絲見過卻禺大人!”阿思藍收起角弓,手按肩頭俯身還禮。整個霫族都是突厥的附庸,雖然弄不清楚來人的身份,阿史那家族這個響亮的名号,草原上卻沒有人不知曉。
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意思為母狼的初乳,諸狼的長者。幾百年來,草原上世代以此姓為尊。
“原來是蘇啜部的好兄弟,天鵝的陣頭!”阿史那卻禺拊掌大笑,“我這幾個屬下缺乏教養,沖撞了自家兄弟,請阿思藍兄弟不要見怪!”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對方還是帶着善意到霫族來出使的突厥王室後裔?阿思藍無奈地笑了笑,回答:“他們放雕驚吓了我的妻子,我已經看過了,沒惹出什麼大禍來!”
“你們幾個畜生,我臨行前怎麼吩咐你們來!”聽到阿思藍的回話,卻禺立刻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向紅披風的頭領抽去。
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紅披風頭領立刻矮了半截,接連捱了好幾鞭子,才大着膽子解釋道:“回禀大人,他,他們,他射死了您的黑雕!”
“啊?!”阿史那卻禺驚叫了一聲,回頭看向了阿思藍和李旭。在李旭的馬背後,他看到了一雙低垂的翅膀。那是他家寶貝的雙翼,每一根羽毛他都記得。
雕是天空之雄,築巢在萬丈絕壁之上。想養一隻雕兒,必須在其剛剛孵化時便從窩中将其掏出。取雕途中又要留神腳下石壁,又要提防母雕和雄雕從半空中襲擊,往往要付出十幾條人命才能換得一隻幼雛。而幼雕脾氣倔犟,非新鮮皿肉不食,受到虐待即死,把它平安養大不知又得花費多少功夫。再加上訓練其偵察敵軍動向,聽從主人号令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一隻訓練有素的黑雕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同等重量的黃金。所以,看見黑雕偷了别人家的羊羔,突厥狼騎們絕對不會認真替羊羔主人讨還公道,暗地裡還期待利用這種行為保持雕兒的野性。
“它偷了阿思藍家的羊,又吓到了懷孕的帕黛,我以為它是野生之物,就一箭将其射了下來!”李旭從背後将黑雕的屍體拎起來,放在地上,讪讪地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從對方氣質和打扮上,他推測出來人在阿史那家族中身份不低。對方所帶的四十多名侍衛已經慢慢跑近,在不遠處列了一個騎兵長陣。如果在西爾族長率領守營武士趕來前雙方起了沖突,蘇啜部的牧人們肯定要吃大虧。
“它惹禍在先,否則附離也不會動手反擊!”陶闊脫絲從李旭身後走出來,與他并肩而立。來人所騎的駿馬遠比其他人的坐騎高大,幾百步的距離瞬息而至。如果此人因為傷心黑雕的死想和附離打一架,附離在坐騎方面就吃了大虧。小丫頭不想管突厥什麼家族,隻想着如何與心上人并肩抵禦強敵。
“你隻用了一箭就射落了它?”楞了半晌,阿史那卻禺擡起頭來,歎息着問道。此行負有重要使命,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頭黑雕和蘇啜部傷了和氣。但經過躲避弓箭訓練的雕兒居然被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看上去極像漢人的無名小子一箭射翻,這個結果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李旭點了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何有此一問。扁毛畜生當時飛得那麼低,非但是自己,阿思藍、陶闊脫絲,甚至阿思藍家的幾個持弓從戶,都可能一箭結果了它。
“這小子從側面趕上去,不由分說就是一箭!”被卻禺抽得鼻青臉腫的紅披風頭領指着李旭,不懷好意地誣陷。
阿史那卻禺的眉毛猛地一跳,回頭橫了頭領一眼,命令他閉嘴。帶動馬缰向前走了幾步,和顔悅色地向李旭請求:“你用的是什麼弓,能借給我看看麼?”
“當然可以!”李旭大方地從馬鞍後解下了弓囊,雙手遞了過去。阿史那卻禺在聽說黑雕死訊的刹那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悲憤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此憤怒的情況下,此人還能保持禮貌,其修身養性的功夫着實令人敬佩。按徐大眼的說法,這種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頭腦冷靜的人最好不要與之為敵,否則,一定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付。
阿史那卻禺反複端詳弓臂,調整了一下弓弦,接連拉了幾個半滿,終于明白了黑雕今天遇難的原因。雙翼張開有馬背長短的大雕振翅時所帶動的風力極其強勁,尋常牧弓射出的羽箭被風力一蕩,早就歪了,即便僥幸射中了雕身,剩下的力道也穿不透那厚密的羽毛。而手中這把,卻是大隋全盛時期所制之物,非膂力極大之人發揮不出其全部威力。一旦能滿弓而射,羽箭速度快如電光石火。這樣的弓,整個突厥王庭才有七把。其中一把還被拿去給工匠做樣品仿制時弄壞了,至今無人能夠修複。
想到這,阿史那卻禺還弓入囊,試探着問道:“這位小兄弟,你這弓能轉讓麼?”
一句話,驚得在場之人全部将手按到了刀柄上。對草原上的男人來說,肩上弓、手中刀,胯下坐騎皆代表着自己的尊嚴。朋友之間可以把兵器和戰馬當禮物相互贈送,陌生人若出言讨要對方兵器或坐騎,則等于明明白白告訴對方自己想和他決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