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面說了這會子話,紅豆也看清此人的面貌。
他生着一雙略顯清秀的劍眉,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皮膚白淨。
如果定然要挑毛病的話,就是他其實一雙挺漂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眼神卻過于活泛些了。
你若是仔細的看着他,似乎就不能确定,他口中說的話,和他心裡想的,是否相同?
這樣的人給人的感覺,亦正亦邪;看似誠懇,其實卻又是最難掌控。
這或者便因他是生意人家少東的緣故。
好在,彌厚君和紅豆說話時,一直都是定定的站在那裡,給她的感覺,也還算是挺拔穩健。
不知為何,對此人稍微有了好感,安紅豆心中高高舉起的屠刀不覺就有些放的低了。
她飛快的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既然要指望這位彌厚君度過眼前的生死難關,給他打工,他馬上就是自己的老闆了。
從明天開始,免不了要和他朝夕相對的,這樣纏扯不清可不行。
而且,她此刻也覺得身上冷的快要受不了,實在是不能再和彌厚君糾纏下去。
于是,便幹脆利落的對彌厚君說道:“彌少東,你言過了,我并沒有覺得你哪裡有唐突過我,也沒有什麼賬要你來認。”
“既然你要替你幫炊,我便要厚着臉皮,先和你支取些工錢急用……”
紅豆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淡定從容,全無一絲窘迫不安。
彌厚君頓時便想起她爹安秀才來,卻又不便多說什麼。
隻連連點頭道:“有有有,我原是先就付了工錢給令尊的……無奈他定然不要。你進來,我拿給你。”
紅豆忍住寒顫,竭力語氣平靜的說道:“麻煩彌少東,我就站在這裡吧。”
彌厚君便轉身進了鋪子,不一會兒,便拿着一個包袱和一貫銅錢出來。
對紅豆說道:“紅豆姑娘,這是我先付給你的一個月洗衣服幫炊的工錢。”
“這個……我瞧着姑娘渾身的衣服都還是濕的,姑娘不嫌棄,這些都是我帶了來還沒有上身的新衣服,姑娘手巧,改一下将就着穿吧,别凍壞了身子。”
紅豆拿過錢,卻沒有接他的包袱。
笑道:“多謝彌少東,俺們窮人家,穿不了這樣綢緞的衣服,會折壽的。少東請進屋吧,外面天冷,我明天早上便來替少東煮早飯。”
彌厚君見安紅豆這樣,倒有些拿捏不定了,也不好強行塞給她,隻得看着她轉身一徑離去了。
站在鋪子門口愣了一會,突然覺得附近好像有人。
擡頭一看,果然是安紅米正站在不遠處的一篷高大的毛竹旁邊。
彌厚君吃了一驚,不曉得安紅米來了多久了?都偷聽去什麼?
夜色暗沉,安紅米大概是躲在毛竹叢後面,這會見安紅豆走了,走了出來,才被他突然瞧見。
不待彌厚君張口說話,安紅米已經冷笑着,陰陽怪氣的說道:“怪可惜了少東一片心意……”
一語未了,語氣又明顯哽咽起來,想是已經恨毒的不行,眼淚汪汪的了。
彌厚君被安紅米這麼一搶白,心裡覺得可氣,可聽她語氣凄楚,又有些過意不去。
便勉強對安紅米笑道:“姑娘來就來了,幹嘛躲躲藏藏的?”
“再說了,紅豆也是你的妹妹,我不過瞧着她可憐,怕她又想不開嘛……就是送她兩件我不喜歡的衣服,也不值當個什麼的。”
彌厚君越是說的這樣輕描淡寫,安紅米越是生氣。
恨恨辯解道:“誰要躲來?我明明聽見少東說要娶她做大娘子的,怎麼說瞧她可憐?少東怕她投水,怎麼就不怕我投水?”
“我巴心巴肝的為着少東,替少東忙裡忙外這些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少東的東西我樣樣喜歡,怎麼沒見少東送我一件半件?”
彌厚君見安紅米如此直言白賴,實在是不想和她糾纏。
就笑道:“你家又不是穿不起好衣服的,姑娘替我幹活,我不是多多付了工錢給你去?”
不料安紅米卻老着臉,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過彌厚君托在手裡的包袱。
滿臉嬌嗔道:“既然别人不領少東的情,少東不如就把這兩件衣服給我嘛。”
奪過包袱緊緊抱在懷裡,看着彌厚君笑道:“少東該想着我這樣處處替你着想的人才是,幹嘛拿着好東西給那些不相幹的傻子?”
彌厚君想要寒起臉來奪過包袱,卻懶得去和安紅米拉扯。
但安紅米那副打蛇随棍的模樣,他又實在是無法忍受。
不耐煩道:“行了,姑娘不要胡鬧了,天已經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安紅米‘嘻’的笑了一聲,方才抱着包袱心滿意足的走了。
走了幾步,又自作多情的回頭想對着彌厚君嫣然一笑,卻見彌厚君早就頭也不回的走進鋪子去了。
安紅米氣惱的癟癟嘴,在地上狠狠的跺了一下腳。
紅豆渾身冰涼,手裡拿着和彌厚君支取來的一貫錢,幾乎是哆嗦着跑回去。
一頭撞進安秀才的破屋,卻看見安秀才正捧着一個豁了口的破碗用竹筷巴拉着,努力的吞吃着什麼東西。
紅豆一看那碗裡黑乎乎,一裹一裹糟爛的東西,眼淚差點就下來了。
趕忙上前一把奪過安秀才手裡的碗:“爹,這東西不能吃。”
原來,安秀才實在是餓的受不了,見紅豆出去了,趕忙拿碗從破菜壇子裡扣出一碗不知道漚了多少天的,已經開始發黑的黴野菜。
要是從前的安紅豆,斷不會認為這東西不能吃。
相反,要是她自己餓極了,也會忍着酸臭去吃的。
這裡的窮苦人家,到了斷炊的時候,哪一家不是指望這個度命的?
可現在的安紅豆卻知道這個東西簡直和毒藥無異,是不能吃的。
安秀才吃的嘴角污黑,見女兒突然奪了他的碗去,終于忍不住心酸。
放下手中筷子,拿髒污的破衣袖子,像個受盡委屈的老婦人,哽咽哽咽再次抹起了眼淚。
安紅豆把手裡的一貫錢遞過去,竭力忍着眼淚道:“爹,我去和皮貨鋪彌少東支取了一個月的工錢,您随便去誰家兌些米面。這漚爛的野菜不能吃,以後,女兒再也不會叫您吃這樣……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