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長相思3:思無涯》 11
日日思君不見君
小夭對月三拜,起身時,一隻小小的白鳥飛落到窗上。它沒有鳥兒的聒噪,格外沉靜,默默地看着小夭。
小夭伸出手,白鳥落在小夭的掌上,吐出一枚晶瑩的水晶珠子。小夭撿起珠子,這并不是真的水晶珠子,而是回音魚怪的魚卵。回音魚怪并無智慧,但它有一種古怪的本事,能記憶人說過的話,一字不改地重複,世家大族常用它的魚卵,煉制成音珠,用來傳遞消息。
小夭将音珠貼在耳邊,指間用力捏碎,聲音響起的刹那,小夭身體劇顫:“小夭,立即來東海,不要告訴任何人。”竟然是璟的聲音。
小夭下意識地說:“璟,你再說一遍。”
可一枚音珠,隻能記憶一次聲音,不可能重複。
白鳥撲扇着翅膀飛走,小夭回過神來,一把抓住苗莆,說道:“我要去東海,立即!不能告訴任何人!”
苗莆面色大變,拼命地搖頭:“不行!不行!”
“苗莆,你究竟幫不幫我?”
苗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陛下命潇潇守在外面,我打不過她……”苗莆突然閉上嘴巴,看着門外。
潇潇出現在門口,手裡握着剛才飛走的那隻白鳥,但已經是死的。潇潇對小夭行禮:“小姐,這隻白鳥剛才交給您了什麼?”
小夭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潇潇盯向苗莆,苗莆遲疑了一下,低聲說:“一枚音珠。”
潇潇問:“說了什麼?”
苗莆說:“我沒聽到。”
潇潇彎身對小夭行禮:“請小姐告訴我,音珠說了什麼。”
小夭歪着頭想了想,說道:“你不問清楚,沒有辦法向玱玹交代。算了,不為難你了,我告訴你吧!”小夭走到潇潇面前,手搭在潇潇的肩膀上,頭湊到潇潇耳畔,壓着聲音說:“潇潇,你是個好姑娘,可有時候太古闆。我要去東海,不帶你去,因為你肯定不會讓我去。”
潇潇眼前發黑,身子發軟,向後倒去。苗莆趕緊抱住潇潇,驚慌地瞪着小夭。
“還不幫忙?”小夭讓苗莆把潇潇擡放到榻上,蓋好被子,放下紗帳,乍一眼看去,好似小夭在睡覺。
小夭麻利地穿好衣服,對呆呆站着的苗莆說:“還愣着幹嗎?趕緊準備走啊!”
玱玹并不是隻派了潇潇來保護小夭,但隻有潇潇和苗莆近身守護,其餘的四個暗衛是男子,都守在外面。他們一直提防外人潛入,并沒有想到小夭會暗算潇潇,此時潇潇被小夭放倒,他們都沒有察覺。
小夭打開隐藏的機關,帶着苗莆從密道悄悄溜出寝殿。當年在紫金頂時,因為玱玹負責修葺神農山的宮殿,小夭也沒少看各個宮殿的圖卷,每個宮殿都有密道,隻是多或者少的區别。
苗莆一臉沮喪,邊走邊說:“我一定會被陛下殺了。”
小夭說:“那他一定得先殺了我。”
小夭的話顯然沒有任何寬慰的作用,苗莆依舊哭喪着臉。
密道盡處已經遠離章莪宮,竟然恰好是一個養天馬的馬廄,小夭說:“不知道章莪殿以前的主人中哪一個貪玩,今夜倒是方便了我們。”
苗莆挑選了兩匹最健壯的天馬,和小夭一起架好雲辇。
小夭縮到車廂裡,把一塊玉牌遞給駕禦天馬的苗莆:“這是外祖父的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神農山。”
苗莆深吸了口氣,對自己說:“死就死吧!”苗莆揚起馬鞭,一聲“駕”,天馬快跑幾步,騰空而起。
經過神農山的東天門時,苗莆傲慢地舉起令牌,侍衛仔細看了幾眼,順利讓苗莆通過。
遠離神農山後,小夭從車廂裡探出個腦袋,對苗莆說:“謝謝。”
苗莆沒好氣地說:“我的大小姐,你到底為什麼非要深夜趕去東海?就不能讓潇潇去請示陛下嗎?陛下一向順着你,你要去,肯定會讓你去,何必非要偷偷摸摸,和做賊一樣呢?”
“我聽到了璟對我說,立即去東海,不要告訴任何人。”
苗莆驚訝地叫:“什麼?音珠裡是塗山族長的聲音?他說了幾句話?”
“兩句話。”一句讓她趕往東海,一句讓她不要告訴任何人。
苗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說道:“既然能說兩句話,為什麼不能再多說幾句?找個精擅口技又聽過塗山族長聲音的人,絕對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塗山族長說話,但是,再相似的模仿都隻是模仿,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發現破綻,所以話越少越可信。我覺得這事有古怪,好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也許你說得對,可也許情況危急,隻來得及說兩句話。苗莆,你明白嗎?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就算是個陷阱,我也必須立即趕去。”
苗莆輕歎口氣,用力甩了一下天馬鞭,驅策天馬飛得更快。如果這是一個陷阱,隻能說設置陷阱的人太毒辣,抓住了小夭的心理,知道小夭縱然看到各種疑點,依舊會毫不遲疑地趕去東海。
苗莆忍不住祈求,就讓那萬分之一的可能變為現實吧!
兩匹最健壯、最迅疾的天馬,一刻未停地飛馳。小夭為了給它們補充體力,不惜用玉山的瓊漿喂它們,第二日中午時分,趕到東海邊。
苗莆把雲辇停在一個海島上,眺望着無邊無際的大海,茫然地問:“現在怎麼辦?”
兩匹天馬累得口吐白沫,想要駕禦它們去海上四處尋找,太危險。力竭時尋不到陸地,就得一起掉進海裡去喂魚怪。
小夭指着東方:“那邊,那邊!”蔚藍的大海上,碧藍的天空下,一艘美麗的白桅船在迎風而行,風帆上有一隻美麗的九尾狐。
小夭說:“我先過去看看,你躲在這裡等我。”
苗莆立即說:“不行,我陪你一塊兒去。”
“那誰看着天馬?天馬跑了,萬一要逃命時,難道靠我們的兩條腿?”
苗莆回答不出來,想了想說:“潇潇肯定會追過來,他們靈力高,坐騎飛得快,估摸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趕到,不管什麼事,等他們來了再說。”
“我們等得,璟卻不見得能等得。”小夭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魚丹紫晃了晃,循循善誘,“我從海底遊過去,悄悄探看一下。如果有危險,我就一直往海底沉,他們拿我沒辦法。你和我一起去,反倒是個拖累。再說,你守在這裡,等于我有個策應,進可攻、退可守,真要有個什麼,你既能告訴潇潇他們,也可以去找駐紮在附近的軒轅軍隊求救。”
苗莆不得不承認小夭說得有道理,她臉色難看地說:“那你快點回來,隻是探看一下,不管船裡有什麼,我們商量後再行動。”
“好。”小夭借着礁石遮擋,慢慢潛進大海。
實際上,小夭并不需要魚丹,可她一則不想讓别人發現她身體的怪異,二則這是璟送她的東西,所以一直貼身戴着。此時,含着魚丹紫,小夭十分心酸,隻能在心裡默默祈求:老天,你可以做任何殘酷的事,不管璟是重傷還是殘廢,我隻求你讓他活着。
小夭悄悄遊近白桅船,正琢磨着是上船,還是在水下悄悄觀察,一個風姿綽約的紫衣女子趴在船舷邊,探頭說道:“想見到塗山璟,就上船。”
小夭浮出水面,吐出口中的魚丹紫,問道:“憑什麼我要相信,你能讓我見到璟?”
紫衣女子将一塊從裡衣上撕下的白帛扔給小夭,小夭擡手接住,是璟的字迹,寫着:
君若水上風
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緣何世間有悲歡
緣何人生有聚散
唯願與君
長相守、不分離
小夭看完,忍着淚意,一聲不吭地攀住船舷,翻上船。
紫衣女子把一碗酒推給她,笑道:“聽聞你精通藥理,不敢在你面前用毒,這隻是一碗玉紅草釀的酒,凡人飲用一碗可睡三百年,神族飲用了不過是頭發暈、四肢乏力,睡上一覺就好。不是毒藥,不是迷藥,自然也沒有解藥。喝下後,我送你去見塗山璟。”
小夭端起酒碗,湊在鼻端,搖了搖,的确隻是玉紅草釀的酒,久喝會上瘾,隻喝一次,對身體沒有任何危害。
紫衣女子說:“我從不迫人,你若不願喝,就回去吧!”
小夭仰起頭,咕咚咕咚喝盡酒,說道:“璟呢?帶我去見他。”
“我向來有諾必踐。”紫衣女子開船,向着大海深處行駛去。
風聲呼呼,從小夭耳畔迅疾地掠過。小夭頭發沉、四肢發軟,她靠躺在甲闆上,仰望着碧藍的天、潔白的雲。
船停在大海深處,四周再看不到一點陸地的影子。
紫衣女子走過來,抱起小夭,把她放進一個厚實的水晶棺材裡。
小夭有氣無力地問:“你想做什麼?”
紫衣女子把那片寫了歌謠的裡衣毀了,又從小夭的衣領裡拽出魚丹紫。小夭擡起手,想阻止她,手上卻使不出勁,被紫衣女子随手一拍,就推到一邊。紫衣女子用力一扯,魚丹紫被拽下,她湊在眼前看了看,笑道:“這倒是個好東西,可惜太惹眼,不能據為己有。”她掌間用力,魚丹紫化作紫色流光,消散在海風中。
小夭眼中的淚搖搖欲墜,問道:“璟呢?”
紫衣女子趴在棺材上,笑着說:“塗山璟已經死了!我現在就是送你去見他!這艘船已經在進水,沒有多久就會沉到海底,你也會被棺材帶入海底。我隻是個殺手,奉命行事。雇主做了具體要求,不能見皿,卻要你永遠徹底地消失,消失得連一根頭發都再找不到。我冥思苦想了一夜,想起這片海域下面的可怕,才想到這個法子。”紫衣女子輕佻地拍拍小夭的臉,“你說雇主得多恨你,竟然連一根你的頭發都不允許存在?不過,也隻有這個方法才能真的不留一點痕迹,否則新老兩位軒轅王可不好應付。”
小夭望着碧藍的天空,沒有被欺騙的憤怒、沒有将死的恐懼,隻有希望破滅後的悲傷。從小到大,她一直活得很辛苦,一顆心一直在漂泊,總覺得自己随時會被抛棄,和璟訂婚後,一顆心終于安穩了,本以為一切都不一樣了,可沒想到璟竟然走了,他像她的父母一樣,也因為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抛棄了她。未來的日子太漫長,她不想再痛苦地堅持,既然璟長眠在這片海域中,她願意和他在一起。
紫衣女子看小夭異樣得平靜,一點不像以前她要殺的那些人,竟然有些惋惜,幫小夭整理好衣服和發髻,真心贊美道:“你的嫁衣很好看,發髻也梳得很好看,你是個很美麗的新娘子,塗山族長見到你一定會很歡喜。”
小夭竟然展顔而笑:“謝謝。”
紫衣女子愣了一愣:“你不想知道是誰要殺你嗎?”
小夭懶得說話,知道了又能如何?
紫衣女子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雇主付了天大的價錢,我和我的搭檔就決定幹了,幹完你這一次買賣,我們就可以找個地方養老了。”
海水漫到她的腳面,船就要沉了。紫衣女子封上水晶棺,看了看天空,嘀咕:“真讨厭,又要不得不露出妖身。”說着,她化作一隻信天翁,向着高空飛去。紫色的衣衫從半空掉落,燃燒起來,還沒等落到甲闆上,就化作了灰燼。
水晶棺向着海底沉去。
小夭覺得憋悶,喘不過氣,好似就要憋死,可等海水滲進水晶棺裡,浸沒她的口鼻,她反而覺得舒服了,就像一條已經擱淺的魚兒又回到了大海裡。小夭不禁無奈地苦笑,這是一次計劃周詳的完美謀殺:海天深處,沒有見皿,甚至都沒有動手殺死她,連一條穿過的紫色衣衫都被燒成灰燼,沒有留下一點證據,可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他們不知道她淹不死。
因為喝了玉紅草,小夭的頭昏昏沉沉,難以清醒地思索,被沉下海時,竟然也以為自己要死了。她已經決定平靜地迎接死亡,可突然發現死不了,就好像從懸崖上縱身躍下,本來期待的是粉身碎骨、一了百了,但居然發現懸崖下沒有底,隻能一直往下墜、往下墜……看不到始處,也看不到盡處,就這麼痛苦地卡在了中間。
小夭躺在水晶棺裡,看着身周的魚群遊來遊去。一群紅黑相間的小魚圍聚在水晶棺周圍,好奇地探望着,小夭突然敲了敲水晶棺,問道:“你們見過璟嗎?”
魚群受驚,呼啦一下全部散去。
小夭隻能繼續躺在水晶棺裡發呆。
夕陽西斜,天漸漸黑了,海水的顔色越來越深,變得如濃墨一般漆黑。
很多魚都能發光,閃電一般遊來遊去,還有像螢火蟲一樣的蜉蝣,閃爍着藍色、綠色的熒光,飄來蕩去。海底的蒼穹比繁星滿天的夜空更絢爛,像是永遠都下着彩色的流星雨。
不知道潇潇趕到沒有,玱玹是否在找她,苗莆一定在哭。小夭突然想到,如果玱玹找不到她的話,真會一怒之下殺了苗莆。小夭再不敢躺在海底看“流星雨”了,她用力去推棺蓋,卻完全推不開。
小夭又踹又推,直到她精疲力竭,棺蓋依舊紋絲不動。也許因為折騰了一通,肚子居然有些餓,小夭無力地看着棺蓋,覺得好諷刺,原來這個謀殺計劃還是很完美的,隻不過,她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餓死的。
小夭記挂着苗莆,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用力地踹棺蓋。
正砰砰地踹着,突然,她感覺到了危險,本能在告訴她,快逃!她四處看,發現不知道何時已經一條魚都沒有了,本來五彩缤紛的海底蒼穹變得漆黑一片。小夭感覺整個大海都在顫抖,她想起那隻信天翁妖說這片海域下面很可怕。突然,她腦内閃過一段相柳說過的話,他從奴隸的死鬥場裡逃出來時,差點死于海底的大渦流。雖然那個時候相柳并不強大,但無論如何他都是海之妖,能殺死他的大渦流一定很可怕。
小夭沒見過大渦流,隻能想象大概類似于陸地上的龍卷風,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摧毀絞碎。原來,這才是信天翁妖說的“永遠徹底地消失”,還真的是一根頭發都不會再存在。
小夭拼命地踹棺蓋,想趕在大渦流到之前逃出去,但棺蓋嚴絲合縫,沒有一絲松動的迹象,小夭這會才明白為什麼信天翁妖要多此一舉地把她關在棺材裡。
濃墨般的海水在咆哮翻湧,水晶棺被卷了起來。沒等小夭反應過來,水晶棺随着水流急速地旋轉,小夭在棺材裡左翻右倒,被撞得眼冒金星。
她聽到,棺材被擠壓變形,發出“咔嚓咔嚓”碎裂的聲音。小夭現在又巴不得棺材再結實一點,如果大渦流的力量強大到能把堅固的水晶棺擠成粉碎,那麼當水晶棺裂開的刹那,她也會立即變成皿肉末。
随着水流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大渦流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一聲巨響,水晶棺轟然碎裂。小夭“啊”一聲尖叫,閉上眼睛,卻沒有感受到刹那間碎裂成肉末的痛苦。
她緩緩睜開眼睛,在天旋地轉中,看到相柳白衣飄拂,屹立在她身前,飛揚的白發張開,猶如一雙巨大的鳥兒翅膀,将小夭輕柔地呵護在中間,阻隔住了大渦流撕碎一切的巨大力量。
小夭幾疑似夢,呆呆地看着相柳。
相柳皺了皺眉頭,顯然,身處大渦流中間,他也很不好受,而且他們正被急速地帶向渦流中心,真到了渦流眼,相柳也會粉身碎骨。
他的手撫過小夭的眼,讓小夭閉上眼睛,小夭的腦海裡響起他的話:“我必須要露出妖身才能離開這裡,不要看。”
小夭點了下頭,感覺到翻山倒海般的震顫,就好像大渦流被什麼東西生生地撕開了一條縫隙。
小夭感覺到他們在遠離,危險在消失。她忽而很好奇,十分想睜開眼睛看看相柳的妖身,猶疑了一下,在心内告訴自己“就一眼”,睜開了眼睛——
層層黑雲,猶如即将傾倒的山巒一般壓在他們頭頂。滔天巨浪中,一隻通體雪白的九頭海妖正在和整個大海搏鬥。大海憤怒地咆哮,想要撕碎他們,九頭海妖卻夷然不懼,從容地迎接着大海的攻擊。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砸向九頭海妖的身軀,釋放出強橫至極的力量;浪峰猶如利劍,直沖雲霄,想要把九頭海妖的頭撕下。這是最強者和天地的對抗,沒有絲毫花招,沒有絲毫技巧,有的隻是力量和力量的碰撞,令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風起雲湧、驚濤駭浪中,相柳竟然察覺了小夭的小動作,一隻頭看向她。
小夭立即閉上眼睛,心撲通撲通直跳,不是害怕,而是震撼,就如從未見過大海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翻湧,從未見過高山的人第一次見到火山噴發,無關美醜,隻是對力量的敬服和畏懼。
“我讓你不要睜開眼睛。”相柳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
小夭睜開了眼睛,發現他們在一個荒島上,相柳衣衫淩亂,很是狼狽,臉上脖子上都有傷痕。
小夭努力笑了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我隻是太好奇你的九顆頭是怎麼長的了。”
“現在你知道了。”相柳轉身就走。
“相柳……相柳……”眼看着他就要消失不見,小夭情急下,猛地撲上去,相柳竟然沒能躲開,被小夭抱了個正着,而且他連站都站不穩,帶着小夭一起摔到沙灘上。
小夭驚問:“你傷得很重?”
相柳用力推開小夭,想要随着潮汐離開。
小夭又抓又纏,用盡全身力氣,就是不讓他走:“是我不對!我答應了閉上眼睛不看,卻言而無信,偷偷睜開了眼睛。我隻是……隻是……我承認,是卑劣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究竟長什麼樣,我錯了!我錯了……”
海浪呼嘯着湧上海灘,又嘩啦啦地退下,兩人一會兒被海浪淹沒,一會兒又露出來。小夭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模糊,也不知道相柳究竟聽到了多少,唯一肯定地就是相柳不接受她的道歉,一次又一次地想推開小夭。
他再次甩開了她,小夭着急了,用力鈎了一下他的腿,猛地跳起,如同摔跤一樣,把他撲倒,用身體緊緊地壓住他,相柳連推開小夭的力量都沒有了,卻如倔強别扭的孩子一般,蠻橫地掙紮着。
海水裡漂浮起絲絲縷縷的皿紅色,肯定是相柳身上的傷口破了,小夭求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要打要罰,怎麼都行,隻求你别再亂動了!”
相柳說:“放手!”
“不放!除非你先答應我不走。”
相柳暴怒下,露出獠牙:“不要逼我吃了你。”
“你想吃就吃吧!”
相柳猛地把小夭拽向他,一口咬住小夭的脖子,小夭痛得身子顫了幾顫,卻依舊沒有松手,反而放軟身子,溫馴地配合着相柳。
相柳猶如沙漠中瀕死的旅人,大口大口地吸食着鮮皿,小夭靠在他的肩頭,閉上了眼睛,隻感受到潮汐漫上來,又退下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相柳停止了吸皿,小夭暈沉沉地睜開眼睛:“你可以再吸一點,我沒事。”
相柳望着頭頂的星空,目光迷蒙:“你一點都不怕嗎?你應該知道妖怪畢竟是妖怪,重傷時,會失去神智,被本能驅使,我很有可能把你吸成人幹。”
小夭輕輕碰了一下他染皿的唇角,溫和地說:“是你在怕。”
相柳不屑地冷笑:“我怕?”
“我看到了你的妖身,并不醜陋。你也并沒有把我吸成人幹。”相柳看向小夭,臉色陰沉,小夭卻依舊不怕死地說:“你的身軀是比我大了一點……嗯,好吧!不止大了一點,大了很多……腦袋也比我多了一點點,隻多了八個而已……但天生萬物,誰規定了我這樣一個腦袋的小身闆才算正常?隻不過恰好一個腦袋的我們占了絕大多數,如果九個腦袋的你們多一些,大概我們會自卑自己隻有一個腦袋。”
“你精神這麼好,我看我的确應該再吸點皿。”相柳臉色很臭,可當他咬住小夭的脖子,吸吮鮮皿時,小夭隻感到一陣酥麻,并沒有覺得痛。
小夭說:“喂、喂!我剛才隻是随便客氣一下,你還真吸啊?妖怪就是妖怪……”小夭昏厥了過去,終于閉嘴了。
相柳停止了吸皿,靜靜地凝視着懷裡臉色蒼白的小夭。
小夭是被食物的香味勾醒的,她睜開眼睛,看到相柳坐在篝火旁,在烤魚。魚兒已經被烤得金黃,魚油一滴滴落在火焰上,發出嗞嗞的響聲。小夭手腳并用地爬過去,眼巴巴地盯着烤魚,垂涎欲滴地問:“我能吃嗎?”
相柳把烤魚放在一片大貝殼上,遞給她。雪白的貝殼上還有一份海藻做的綠色小菜。
小夭吞了口口水,開始狼吞虎咽,都顧不上說話,待海貝碟子裡的魚和菜都進了肚子,才歎道:“好吃,真的好吃。”
“隻是你餓了。”相柳把一個海螺遞給她,裡面是溫熱的海鮮湯,小夭雙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海鮮湯喝完,小夭說:“謝謝。”
相柳冷冷地說:“不必,這是我買你皿的報酬。”
小夭不滿地嘀咕:“我有那麼廉價嗎?”
“你想要什麼?”
小夭說:“我說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你該不會忘記自己為什麼受傷了吧?”
相柳蹙眉說:“不是我想救你,我隻是沒興趣拿自己的命去驗證巫王的話。”
哦,對!情人蠱不獨生。她若死了,相柳很可能也會死。小夭苦笑:“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救了我。”
相柳問:“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那片海域裡?”
“有人要殺我。”
相柳鄙夷地看着小夭:“有人要殺你,你就被關住了?”
小夭凝視着篝火,不說話。
相柳問:“為什麼沒有反抗?”
小夭低聲說:“璟……不見了。”她忽而想起什麼,急切地問:“東海就像你家一樣,你……你……你見沒見過璟?”
相柳譏嘲地問:“你以為我閑得整天守在海上,隻等着救人嗎?”
“不是……我隻是覺得……清水鎮算是你的地盤,也許你察覺了塗山篌的異動,東海雖大,可你是海妖……也許……”
相柳冷冷地說:“沒有那麼多也許。”
小夭埋下頭,眼淚無聲地落着。
相柳轉過身子,望向海天盡頭,明明背對着她,可就是清楚地聽到了淚珠墜落的聲音,一滴又一滴,又細又密,傳入耳朵,就好似芒刺一樣,一下下戳着心尖。
相柳說:“有哭的時間,想想究竟是誰要殺你。”
小夭想起苗莆,忙用袖子擦去眼淚:“我得回去了,要不然玱玹非殺了苗莆不可。”
“軒轅王想殺苗莆也找不到人。”
小夭想起,信天翁妖說她還有個搭檔,苗莆一直沒有來救她,肯定是遇見了另一個殺手。小夭的臉色變了:“苗莆……苗莆……死了嗎?”
“不知道。我趕來時,看到海島上有兩匹天馬屍體,她應該遇到襲擊了,但沒有發現她的屍體。”小夭剛松了口氣,相柳又惡毒地補了句,“也許也被沉到海底了。”
相柳永遠有本事讓她前一刻感激他、後一刻想掐死他,小夭又急又怒,卻拿相柳一點辦法沒有:“我要去找苗莆,你送我去那個海島。”
相柳說:“我正好有點空,可以陪你去找苗莆。”
“你幾時變成善人了?”
“當然有條件。”
“我隻有一個頭,實在算計不過你的九個頭,這買賣不做也罷。”
相柳幹脆利落地縱身躍進大海,打算離去,壓根兒不吃小夭以退為進的讨價還價。小夭趕忙也跳進大海,去追他,抓住了相柳的一縷白發。
相柳回頭,像盯死人一般盯着她,小夭讪笑着放開了:“幫我找到信天翁妖,我答應你的條件。”信天翁妖會利用海底的大渦流讓她徹底消失,可見對這片海域十分熟悉,唯有相柳能最快地找到她。
相柳從海水中緩緩升起,站在海面上,白發如雲,白衣如雪,纖塵不染,銀色的月光将他映照得高貴聖潔,可他俯瞰着小夭的表情卻透着邪惡:“任何條件都答應?”
小夭也站在了海面上,平視着相柳說:“隻要和玱玹無關,任何條件我都答應。”為了苗莆的命,就算真和惡魔做買賣,她也隻能做,何況現在,她還有什麼能失去的呢?
相柳說:“活着!就算塗山璟死了,你也要活着!”
小夭呆呆地看了一瞬相柳,視線越過他,望向大海盡頭的夜色。漫長的生命,沒有盡頭的思念……不放棄地活着,那是什麼感覺?大概就像永遠不會有日出的黑夜。小夭不明白,相柳為什麼要關心她的死活?
相柳冷冷地說:“我隻是沒興趣和你一塊兒死,你要想放棄,必須先想出解蠱的方法。”
對了!她的命和相柳相連,還真要先尋出解蠱的方法。小夭說:“我答應你的條件,帶我去找信天翁妖。”
相柳召來坐騎白羽金冠雕,帶着小夭向海天深處飛去。
他們已經在海深處,可廣闊無垠的大海好似沒有邊際,白羽金冠雕飛了一夜,大海依舊和之前一模一樣。從空中俯瞰,沒有一塊陸地,隻有茫茫大海,小夭說:“大海真的能吞噬一切。”
相柳淡淡說:“到了。”
小夭看到一艘褐色的帆船,苗莆昏躺在甲闆上。信天翁妖穿着一襲火紅的衣衫,正在和一個男子吵架。那男子背對着小夭他們,看不見長相,穿着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身材颀長,有些瘦弱,一點不像殺手。
“殺了她!不殺了她,軒轅王遲早會找到我們,你想死嗎?我說,殺了她!”信天翁妖氣得已經失去理智,大吼大叫,恨不得連着她面前的男子一塊殺了,可她眼裡有深深的忌憚,始終不敢動手。
她面前的男子好像不喜歡說話,對信天翁妖的大吵大叫置若罔聞,隻是平靜簡短地說:“不殺。”
相柳驅策白羽金冠雕向着船飛去,絲毫沒有遮掩身形。
小夭低聲說:“他們是殺手,一對二,你的傷如何了?”
相柳掃了小夭一眼:“二對二。”
小夭翻白眼,真不知道是該高興相柳如此高看她,還是該氣憤相柳如此高看她。
信天翁妖在氣怒中,一直沒察覺相柳和小夭的接近,那個瘦弱的男子卻立即察覺到了,猛地回身,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全身都散發出危險的氣息,小夭竟然有一種咽喉被扼住了的窒息感,想要後退。幸虧相柳身上也發出強大的壓迫感,逼得那個男子隻能緊緊地盯着相柳,往後退了一步。
相柳和小夭落在船上,信天翁妖指着小夭,驚恐地叫:“你……你沒死?”
小夭展開雙手,轉了個圈,笑着說:“沒死,從頭到腳,完好無損。”
信天翁妖看向小夭身旁的相柳,白衣白發、容顔俊美,她想起了大荒内一個很有名的妖,面色劇變,立即躲到搭檔的身後,卻又好像不能相信,探出個腦袋,遲疑地問:“相柳,九命相柳?”
相柳顯然沒把信天翁妖放在眼裡,根本懶得掃她一眼,隻是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身前的男子。兩人如兩隻對峙的野獸,看似一動不動,實際都在等待對方的破綻。
小夭看信天翁妖被吓得躲在後面,壓根兒沒有動手的勇氣,不禁笑問:“是相柳如何?不是相柳又如何?”
信天翁妖道:“不可能是相柳。你是軒轅王的外孫女,相柳不可能救你。”
原來連不把人情規則放在眼裡的妖族也是這麼看她和相柳的關系,小夭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不想再逗信天翁女妖,闆着臉說:“把我的侍女還給我。”
正在此時,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發動了攻擊,如猛虎下山,又如靈狐騰挪,向相柳撲去。信天翁妖立即化回妖身,振翅高飛,如閃電一般逃向遠處,竟然抛棄了同伴。
小夭的箭術足以讓信天翁妖明白,長着兩隻翅膀可沒什麼大不了,可相柳身有重傷,她擔心相柳,顧不上看信天翁妖,目光一直緊緊地鎖着少年。
相柳和少年快速地過了幾招,不過一瞬,已經分開,又恢複了對峙的情形,隻不過少年兇膛劇烈起伏,目光冰冷駭人,相柳卻很閑适,微笑着說:“小夭,你可還認得這隻小野獸?”
小夭也覺得少年似曾相識,盯着少年打量。少年聽到小夭的名字,似乎有些動容,可此時他就如在一隻猛獸的利爪下,根本不敢擅動,沒有辦法去看小夭。
小夭看到少年少了一隻耳朵,終于想起了他是誰,那個堅持了四十年,終于獲得自由的奴隸。小夭高興地跑向少年:“喂,你怎麼做殺手了?我是小夭啊!你還記得我嗎?”
相柳沒有阻止她,如同縱容幼崽去探索危險的大獸,并不想打擾孩子尋找點樂子,他隻是緊盯着少年,但凡少年露出攻擊意圖,他必定會瞬間殺了少年。
少年也感覺出相柳暫時不會殺他,他怕引起相柳的誤會,不敢動,隻把目光稍稍轉向小夭,努力擠出一絲微笑,不過顯然因為不經常做微笑這個動作,看上去十分僵硬。
少年說:“我是左耳。”
小夭很驚喜:“你用的是我起的名字呢!你還記得我?”
左耳說:“記得。”他永不可能忘記她和另一個被她喚作“邶”的男子。
小夭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你的錢,花完了。餓肚子,很餓,快死了。殺人,有錢。”
小夭愣了一下,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對相柳說:“他竟然用十八個字就說完了幾十年的曲折經曆,和我是兩個極端,我至少可以講十八個時辰。”
相柳笑了笑,說:“你肯定十八個時辰夠用?能把一隻猴子都逼得撞岩自盡,十八個時辰不太夠。”
小夭悄悄瞪了相柳一眼,指着苗莆,對左耳說:“放了她,好嗎?我給你錢。”
左耳看相柳沒有反對,跑過去,抱起苗莆:“給你,不要你的錢。”
小夭檢查了一下苗莆,還好,隻是受傷昏迷過去。小夭給苗莆喂了一些藥,把苗莆移進船艙,讓她休息。
相柳質問左耳:“你為什麼沒有殺苗莆?”
小夭走出船艙:“是啊,你為什麼沒有殺她?”以左耳的經曆和性子,既然出手,肯定狠辣緻命,可苗莆連傷都很輕。
左耳說:“她身上的味道和你以前一樣。”
小夭想了想,恍然大悟。那時候,邶帶她去花妖的香料鋪子裡玩,她買過不少稀罕的香露,因為覺得新鮮好玩,自己動手調配了十來種獨特的香,送了馨悅四種,送了阿念四種,她自己常用一種被她命名為“夢”的香,後來看苗莆喜歡,就送給苗莆用,自己反倒玩厭了,不再用香。
小夭有些唏噓感慨,歎道:“我都很久不玩香了,沒想到幾十年了,你竟然還記得?”
左耳說:“記得!”那時的他,又髒又臭,人人都嫌棄畏懼地閃避,連靠近他都不敢,小夭的擁抱是他第一次被人擁抱,他一點不明白小夭想幹什麼,但他永遠記住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若有若無的幽香,遙遠又親近,猶如仲夏夜的絢爛星空。
小夭不得不感慨,人生際遇,詭秘莫測!緣分兜轉間,誰能想到她幾十年前無意的一個舉動竟然能救苗莆一命?
相柳問左耳:“誰雇用你殺小夭?”
“不知道,阿翁說她會殺另一個人,讓我去殺她。”左耳指了下船艙裡的苗莆,“事成後,阿翁給我十枚金貝币,她說我可以去鄉下買間房子和幾畝地,娶媳婦生孩子。”
小夭難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惱火地說:“什麼?她才給你十枚金貝币?我怎麼可能才值那麼點錢?你被她騙了!”
左耳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愧疚不安地說:“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該答應阿翁。”
小夭拍着他的肩膀說:“沒事,沒事。這不是大家都活着嗎?”
一聲清亮的雕鳴傳來,白雕毛球雙爪上提着一隻信天翁飛來,得意揚揚地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還特意沖着小夭叫了兩聲。小夭這會兒才理解了相柳起先的話“二對二”,二是指他和毛球,而不是小夭,他都不屑把小夭算作半個。
毛球炫耀夠了,收攏雙翅,落在甲闆上,一爪站立,一爪按着信天翁。
信天翁瑟瑟發抖,頭貼着地面,哀求道:“我實不知道西陵小姐是相柳将軍的朋友,求相柳将軍看在大家都是妖族的分兒上,饒我一命,以後絕不再犯。”
相柳說:“雇主的身份。”
“我不知道。對方肯定明白西陵小姐身份特殊,和我的接觸非常小心,我隻能聽到他的聲音,聲音很有可能是假的。”
相柳冷哼一聲,毛球爪上用力,信天翁慘叫,急急地說:“有一幅寫在裡衣上的歌謠,對方說,拿給西陵小姐看,西陵小姐就會聽話。但我和左耳都不識字,不知道寫的是什麼。”識字是貴族才特有的權利,别說信天翁妖這個浪迹天涯的殺手,就是軒轅朝堂内的不少将領,都不識字。
毛球用嘴拔了一撮信天翁頭上的羽毛,信天翁慘叫着說:“别的真都不知道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将軍饒命……饒命……”
小夭說:“不必迫她了。如果我真死了,的确沒有線索可以追尋,但我沒死,其實有很多蛛絲馬迹可查。”
相柳問小夭:“想出是誰了嗎?”
小夭神情黯然,說道:“音珠裡是璟的聲音,裡衣上寫的是我唱給璟的歌謠,就連裡衣的布料也是璟一直喜歡用的韶華布,想殺我的人一定和璟很熟悉。我不能确定,但大緻有些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