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長相思3:思無涯》 15
道凄涼,與誰說
小夭失皿過多,元氣大傷,苗莆給小夭喂了很多靈藥,小夭依舊昏迷了一整夜。幸好玱玹一直留在軍中,第二日傍晚才回來,那時,小夭已經蘇醒,讓苗莆幫她上了妝,玱玹又有很多事務要處理,來去匆匆,在小夭的刻意掩飾下,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小夭把靈藥當水一樣灌下去,可傷及元氣,不是說好就能好,整天都昏昏沉沉,她常常靠躺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花怔怔發呆。玱玹以為她是因為豐隆的死想起了璟,也沒多想,隻囑咐潇潇和苗莆陪着小夭,盡量多開解她。
休養了幾日後,小夭才漸漸緩了過來,蓐收和句芒也押運着糧草趕到了,玱玹将一切交代清楚後,帶着小夭返回神農山。
豐隆是赤水氏的族長、小炎灷的兒子,他的死讓玱玹要面對很棘手的局面。玱玹回到神農山後,立即和軒轅王商量,如何處理豐隆的後事。
軒轅王說:“凡事都是禍福相依,隻要處理得好,禍也可以是福。豐隆的意外死亡,如果不考慮你感情上的難以接受,對整個國家而言,不見得是壞事。”
玱玹靜下心來想了一會兒,明白了軒轅王的意思。洪江和中原氏族之間,總有若有若無的聯系,兩軍僵持着沒有什麼,可真到生死決戰那一日,隻怕很多氏族都會有想法。可現在,洪江竟然殺了豐隆,赤水氏和神農氏就絕對不能原諒洪江,其他中原氏族自然會選擇站在赤水氏和神農氏這一邊。可以這麼說,豐隆的死,将洪江和中原的聯系徹底斬斷了。
玱玹對軒轅王行禮:“謝謝爺爺指點,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軒轅王歎了口氣:“你不是想不到,隻是豐隆的死讓你心亂了,看來你是真把豐隆當朋友。”
玱玹想起豐隆臨死前說的話,心中滋味極其複雜。
軒轅王說:“豐隆在時,馨悅不重要,你想怎麼對她,我都不管。豐隆死了,你必須厚待馨悅,待會兒回了紫金宮,去看看她吧!”
“豐隆臨去前說‘一生無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悅’,我已經承諾了他,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内所有妃嫔以她為尊。”
軒轅王很意外,歎道:“豐隆這孩子也是個重情的,難怪他會貪功冒進,原來竟是為了馨悅。”
玱玹說:“看似豐隆是被相柳射殺,實際上,他是被神農馨悅逼死!如果不是豐隆,我真想……神農馨悅!”玱玹面無表情,語氣十分平靜,可自豐隆死後,一直壓抑着的怒氣終是迸發出來,他的手緊握成拳,無聲地砸了一下案,案上的茶碗變成粉末。
軒轅王淡淡道:“難道你就沒有錯嗎?馨悅為什麼會想殺小夭?如果她不殺小夭,何來她逼豐隆?你小時候,我就給過你選擇,你選擇的是舍私情、全大義。一直以來,你從沒有讓我失望過,可在小夭的事上,你讓我非常失望!”
自從禅位,軒轅王對玱玹一直溫和,第一次,他說出了重話。
玱玹看着軒轅王,坦然地說:“我知道,我任性了,自私地先考慮了自己。自爹爹戰死、娘親自盡,我一直嚴苛地要求自己,從無一日、從無一事敢懈怠,此生此世,小夭是我唯一的自私任性,求爺爺成全!”
軒轅王無聲地歎息,他何嘗不明白呢?軒轅王神色緩和:“豐隆的死如果處理不好,會釀成大禍。你回紫金頂吧,記住,你是整個天下的君主,必須以整個天下的利益為先!”
玱玹默默地給軒轅王行禮告退。
經過鳳凰樹下的秋千架時,玱玹回頭看向小夭的屋子,暈黃的燈光透出,卻不知道小夭在幹什麼。
苗莆碎步跑到玱玹面前,行禮說道:“小姐請陛下離開前去見見她,她有話和陛下說。”
玱玹露出笑意,快步走進小夭的屋子。小夭靠窗而坐,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為玱玹斟了一杯酒,小夭舉起酒杯,緩緩倒在地上:“豐隆,請飲!”
玱玹也将酒倒在了地上。
小夭說:“出征前,豐隆拜求了我一件事,我救不了他,隻能盡力完成他的拜求。”
玱玹蹙眉,不耐煩地說:“如果是想談馨悅,我已經答應了豐隆。”
小夭歎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你雖然答應了豐隆,心裡卻壓根兒沒原諒馨悅,甚至因為豐隆的死,越發憎惡馨悅。縱然你會信守承諾,但女人都很敏感,馨悅又尤其敏感多疑,肯定能感受到你真實的情緒。”
玱玹冷冷地說:“她怎麼想是她的事,我會做到承諾。”
小夭說:“其實,馨悅和我有些像。因為父母不得不承擔的責任,我被母親遺棄在了玉山,她被父親遺棄在了軒轅城,少時的不愉快經曆讓我們的心又冷又硬,必要時,都是狠毒無情的女子。馨悅倚靠着家族親人,卻又完全不相信家族親人,她周圍的男人,父親、哥哥、祖父……都有更重要的責任和使命,她隻能靠自己,所以她緊張、多疑、偏執、狠毒。我沒有希望你能立即放下對馨悅的憎惡,隻希望你每次見到她時,心懷一些憐憫,畢竟她不是生來就這樣的。”
玱玹說:“小夭,她和你一點都不像!也許你們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腸,可你因為經曆過苦痛,所以珍惜每一點溫暖,不管是師父、阿念,還是老木、苗莆、左耳,不管他們給予了你多少,你都珍惜、感激。馨悅卻因為經曆過苦痛,變得貪婪,一直不停地索取,不管别人給了多少,隻要一點沒順她的意,她就全盤否定,覺得别人都辜負了她。小炎灷和豐隆為她做的少嗎?就算是我,她想要王後的權勢和尊榮,難道我沒有給她嗎?她隻把我看作交易,卻妄想我能像對你一樣對她?這世上,不止她受過罪、受過苦!”
小夭道:“我今日和你說這些,不僅僅是為了豐隆,更是為了你。豐隆死了,隻有馨悅在王後的位置上好好地待着,别再鬧出什麼難以收拾的事,你才能放手去做事。既然辛苦地統一了天下,就應該給天下萬民安居樂業的生活,否則你心難安,最難受的會是你!”
玱玹心裡又是甜蜜,又是苦澀,默默看着小夭。
小夭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不管是為了豐隆,還是為了你自己,都好好待馨悅。”
玱玹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小夭道:“天色已晚,你趕緊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玱玹離開後,小夭神思恍惚地呆呆坐着。苗莆問她要不要歇息,小夭揮揮手,示意别打擾她。
小夭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寫下和塗山氏有恩怨利益,又握有實權的氏族和人名:防風氏、神農氏、赤水氏、鬼方氏、禺疆……小夭甚至把“相柳”的名字也寫了下來。
防風氏——因為防風意映,他們肯定恨璟,璟若死了,有防風氏皿脈的塗山瑱會繼位,他們肯定樂見其成,但防風氏有能力和塗山氏對抗嗎?
小夭保留了防風氏的名字。
神農氏——馨悅再恨她,也不會瘋狂到想去殺璟,甚至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夭順利嫁給璟。小炎灷要的是中原百姓安居樂業,璟活着才對他有利。
小夭想了好一會兒,把“神農氏”抹去。
赤水氏——因為豐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被打破,赤水氏一家獨大,璟若不在了,的确能讓赤水氏變得更強大,但……小夭想起豐隆提起璟時的悲傷,出征前豐隆和她告别時的爽朗笑聲,抹去了赤水氏的名字。
鬼方氏……
最後,小夭的視線停在了相柳的名字上。
相柳——賊喊捉賊不是沒有可能。防風意映隐居在清水鎮,瞞得了天下人,卻不可能瞞過相柳。殺了璟,看似相柳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好處,卻可以給玱玹帶來很多麻煩,處理不好就會引發氏族紛争。相柳偏偏最近才揭露此事,如果小夭甯可錯殺,也不願放過,以小夭冠絕天下的毒術,必定會有很多氏族的族長和長老莫名而死,一定會引發所有氏族的恐慌和猜忌,隻要相柳善加利用,很有可能變成一場浩劫,讓洪江得益。
小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相柳的名字,是你嗎?是你嗎?
苗莆好奇地看着案上留下的幾個名字,不明白小夭為什麼半夜都不肯睡,對着幾個名字發呆。“小姐,你寫他們的名字做什麼?”
小夭笑笑,将案上的名字抹去,苗莆卻畏懼地打了個寒戰。小夭的神情很像陛下對潇潇下旨時的神情,雲淡風輕一句話,卻是無數人的性命。
“左耳。”小夭叫。
左耳從窗戶外翻了進來,小夭說:“你去刺殺防風氏的族長,但不要殺死他。刺殺他三次,看他能調集到多少高手保護自己,回來告訴我。”
左耳不說話,也不行動。
小夭說:“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離開小月頂半步。”
左耳道:“好!”轉身就走。
苗莆滿面擔憂,都顧不上和小夭說一聲,就追了出去:“喂,你等等,我給你準備點東西。記住啊,小姐不是要他的命,你不需要靠近,隻需弄點動靜出來,讓他感受到有危險就可以了……”一會兒後,苗莆噘着嘴,一臉怒氣地回來了。
小夭笑道:“别擔心,左耳遠比你想象得聰明厲害,隻要别碰到……”小夭的笑意淡去,隻要别碰到那個比他更厲害的同類,無論如何,左耳都能保住性命。
苗莆恨恨地說:“我才不擔心他呢!誰會擔心那個野蠻無禮、粗魯愚笨的家夥?”
小夭忍不住搖搖頭,女人,你的另一個名字應該叫口是心非。
經過大半年的仔細調查,小夭留下的幾個名字被一一抹去,隻剩下了“相柳”。
小夭晝思夜想,時不時會在案上、地上寫下“相柳”二字,對着發呆。其實,能分析的都分析過了,現在心裡翻湧的一句話不過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擔心小夭,她完全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麼,有時候小夭像被遺棄的孩子,非常迷惘悲傷;有時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劍,在冷酷地擇人而噬。如果換成往常,陛下應該能發現小夭的異常,可是因為豐隆将軍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來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爾待得時間長一點,卻是和老軒轅王陛下商量事情。
潇潇像以往一樣來問過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說,也不能說。她的主人隻有小夭一人,未經小夭許可,說出的任何話都是背叛。苗莆隻能奏報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卻無意識地一直寫着“相柳”。
苗莆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寫那個名字,有時候還念念有詞,‘是你、不是你’,究竟什麼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該如何去求證?”
苗莆終于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順着小夭的話,問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個握有實權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過了,難道還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煩惱,用力拍自己的頭。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頹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後,也不知道他何時進來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獸一般冷漠狡黠,專注地盯着小夭。
小夭問:“你想說什麼?”
左耳說:“不是相柳!有一個權勢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還有她沒想到,左耳卻能想到的人?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誰?”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來,氣指着左耳:“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左耳一臉迷惘,困惑地問:“我說錯了?陛下沒有權勢嗎?那是我理解錯了權勢的意思。”
左耳的樣子讓小夭沒有辦法生氣,她耐心地解釋:“陛下很有權勢,非常有權勢,應該說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麼,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捂住耳朵,一溜煙地跑掉了。小夭說:“陛下和璟沒有恩怨,更沒有利益糾葛。”
左耳用沒有絲毫起伏的音調,冷靜地說:“他們有恩怨。”
小夭無奈,被氣笑了:“你倒比我更了解他們了?你懂不懂什麼叫恩怨?”
“我懂!就是争奪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領地、更多的獵物。”
“好吧,類似于野獸的這種糾紛。你說,陛下怎麼可能和璟去争奪這些?”
“每年春天,不為了洞穴、領地、獵物,還有一種争鬥。隻要雄獸看中同一隻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小夭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左耳的話,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隻能決鬥。”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聽話地離開了,小夭跳下榻,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說八道!人能和野獸一樣嗎?”小夭搖搖頭,甩開了左耳說的話。
可是,不知不覺中,左耳說過的話留下了影響。每當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證璟的死因時,玱玹就會跳進她的腦海裡。小夭被這種可怕的思緒吓住,立即屏息靜氣,告訴自己,不可能,絕不可能!但思想不受控制,總會時不時地想到玱玹和璟之間的一舉一動,以前被她忽略的很多細節,都漸漸浮現。
豐隆臨死時,玱玹親口對豐隆說:“我這一生注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己,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為知己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隻願意托付給你。”
小夭知道玱玹并不喜歡璟,她以為那是因為璟傷害過她,也以為是因為玱玹認為璟配不上她,至少玱玹一直認為豐隆遠比璟優秀,更願意接受她嫁給豐隆。可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玱玹對她的感情,再回看過去,很多事不再像當年她以為的那樣。發現曾經的感受和事實不一緻,小夭越發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到後來,小夭幾乎整日躺在榻上,回憶過去。
當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時,外祖父軒轅王想賜她軒轅氏,讓她真正地變成軒轅王姬,有這個天下最尊貴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保護。玱玹卻堅持賜小夭西陵氏,甚至為此第一次和軒轅王起了争執……小夭當時隻惦記着要和璟“門當戶對”,壓根兒沒有深思玱玹為什麼不肯讓她成為軒轅王姬。
…………
在阿念和玱玹成婚前一夜,玱玹怒氣沖沖地來找她,不允許她參加他的婚禮。
小夭問:“你一次都沒有高興過嗎?”
玱玹說:“沒有。”
“我想你總會高興一次的,遲早你會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感覺,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歡喜,我想在别人恭喜我時,開心地接受。”
“肯定會知道的。”
玱玹笑說:“我也是這麼覺得,隻要我有足夠的耐心,我想我肯定會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會等到。不過,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許因為她就對阿念不好。”
玱玹溫柔地看着小夭,隻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麼?”
玱玹笑着說:“隻要我娶了她,這事我全聽她的。”
“什麼?”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玱玹,“你……你有點骨氣好不好?什麼叫全聽她的?你可是一國之君啊!”
玱玹慢悠悠地說:“這可和骨氣沒關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順着她,但凡惹她不高興的事,我一定不會做。”
小夭連狠命戳都覺得不解氣,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順眼,萬一她說我的壞話,你也聽她的?”
玱玹笑得肩膀輕顫,小夭有點急了,掐着他說:“你回答我啊!”
玱玹一臉笑意地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雙手舉在頭兩側,大拇指一翹一翹,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脅姿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說清楚,到那一日,你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兩個人都聽行不行?”
“不行!”
“也許你們倆說的話都一樣。”
“不一樣的時候呢?”
玱玹說:“也許沒有不一樣的時候。”
…………
傍晚,玱玹來小月頂,看到小夭又懶洋洋地躺在榻上。
他挑起珠簾,走到榻邊坐下:“你怎麼了?最近老是沒有精神的樣子,聽爺爺說飯也不好好吃。”
小夭說:“我在回憶過去的事。”
玱玹溫和地問:“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一起出海去玩,豐隆、意映、篌都在,那時馨悅還很驕傲活潑……也沒覺得過了多久……可是……豐隆、意映、篌都已經死了,璟也離我而去。”
玱玹對苗莆吩咐:“去拿些酒。”
玱玹斟了兩杯酒,小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溫柔:“我知道,在你眼中,豐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覺得璟目光短淺,隻想着為塗山氏賺錢,行事又優柔寡斷,連篌和意映都擺不平。”
玱玹想起豐隆臨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語,隻覺兇中憋悶難言,将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沒有否認小夭的話:“我的确曾經這麼想!”
小夭說:“你們都隻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賴上了我,可是實際上,是璟救了我。”
玱玹愕然地看着小夭。
小夭說:“離開玉山時,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之後碰到的那些事,我給你提過,卻從沒仔細講過,不是因為我忘記了,而是那幾十年的日子隻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難以啟齒。被九尾狐妖關在籠子裡打罵折磨時,被他逼着吃下難以想象的惡心東西時,我活得連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們抛棄了我,讓我經曆這噩夢般的一切。我是熬過來了,但心已經傷痕累累。我剛遇見璟時,他比最肮髒的乞丐都肮髒,本來隻是一念間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當我發現他身上的傷時,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強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隻要他能克服一切陰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經曆過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麼殘忍地折磨羞辱後,變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舊溫和善良、信任他人,卻非常非常難!但璟做到了!他讓我明白,不管别人怎麼對我們,我們都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心依舊柔軟美好。哥哥,你覺得他處置篌時優柔寡斷,可你告訴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傷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殺了我嗎?”
玱玹斬釘截鐵地說:“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傷害我的事!”
“璟對篌何嘗不是這樣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愛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樣,堅信篌不可能傷害他。我本來以為,璟經曆了篌的背叛和傷害,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變,但是他沒有!哥哥,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另外一種堅強嗎?看似和我們不同,但璟隻是以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打敗他所遇見的苦難。”
玱玹沉默不語,如果是以前,他縱然嘴裡不說,心裡也不會認同,但是現在他不确信了。一個對天下大勢分析得那麼精準的人,一個懂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難道會不明白如何去複仇嗎?
小夭說:“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告訴他‘我不會付出,也不會相信’,他對我說‘他會先付出,他會先相信’,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說老實話,我雖然感動,也隻是感動了一瞬,因為我壓根兒不相信!在我看來,做得了一時,做不了一世!何況人心善變,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經曆了那麼多事後,還能說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話嗎?還願意去這麼做嗎?”
玱玹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
小夭說:“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說,時時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準備!雖然我從來沒說過,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許在你眼中,我什麼都好,可實際上,和這樣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玱玹淡淡地說:“他也許是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為了防風意映,把你傷到嘔皿。”
小夭歎氣:“是啊!璟的确有做錯的地方,可我何嘗沒有錯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處理好這事,可我偏偏什麼都不做,隻是袖手旁觀地看着,等着璟向我證明。那時我還不懂,相戀可以隻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卻一定要兩個人共同努力!我們犯了錯,所以我們承受懲罰。我們倆都是第一次去喜歡一個人,犯點錯很正常,隻不過我們的錯被防風意映和塗山篌利用了而已。”
玱玹一直不敢去深思豐隆臨死前說的話,可那些話一直萦繞在他心間,灼燒着他。此刻,壓抑在心中的所有情緒突然失控,他不耐煩地說:“就算璟千好萬好,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不管怎麼樣,璟已經死了!”
“砰”一聲,小夭竟然将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紮入了手掌。
玱玹忙拉過她的手,一邊清理琉璃碎片,一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本來是看你不高興,想陪你喝點酒,讓你高興一點,我卻……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說什麼,都慢慢說吧,我會仔細聽着!”玱玹低着頭,把碎琉璃一點點挑幹淨,挑完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才幫小夭上藥。其實,這不過是普通的傷口,玱玹卻慎重得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斷了。
小夭怔怔地看着玱玹,破碎的畫面在眼前閃過——
左耳說:“雄獸隻要看中同一隻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鳳凰林内,玱玹将鳳凰花插到小夭鬓邊,問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應該牢牢抓住,再不放開?”
“當然!”小夭肯定地說:“一旦遇見,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說:“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隻能決鬥。”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璟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塗山璟。”
…………
小夭的淚珠猶如斷線的珍珠,簌簌墜在玱玹手上。玱玹擡起頭,焦急地問:“怎麼了?很疼嗎?”
小夭一言不發,隻是落淚。
玱玹急得問:“小夭,小夭,你究竟哪裡難受?我立即傳召鄞。”
小夭問:“是你派人去清水鎮幫塗山篌嗎?”
玱玹微微一僵,又立即恢複正常,不過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着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覺不到。玱玹說:“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知道真相。玱玹,是你派人去幫塗山篌嗎?”
玱玹想否認,可是他的自尊驕傲不允許他否認,他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為她已經經曆了世間一切的痛苦,可沒想到原來世間至痛是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拿着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開你的骨頭。五髒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膚在痛,連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有痛苦都不抵今日萬分之一,痛得她隻想永墜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閉上了眼睛,甚至無法再看玱玹一眼:“滾出去!”
“小夭!”玱玹緊緊地抓着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把手從他的掌中掙脫了出來,剛剛長好的傷口崩裂,鮮皿染紅了他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