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周脍徐鴨羊乳團,江楓漁火對愁眠
“陳郎君之事,讓華練如此消沉,你看她抱着那遺物,都是我們無能,累了她了。”黃少卿看着華練半躺在一丈遠的牆角,眼淚汪汪地看着陳輝卿的電腦。
青婀嘴角抽搐,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唐朝的黃少卿解釋,消沉的華練大人隻是在看《邪惡力量》第九季罷了。
“他真是太苦了……”華練低吟一聲,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天使落入凡間……”
黃少卿歎了一口氣:“誠然如是,陳郎君為人天高雲淡,本不該累于此等皿腥俗物,可陳郎君高義——若我們大理寺能有什麼幫忙之處,一定要向我們開口。”
……阿姐說的根本不是房東好嗎!她說的是囧天使Castiel好嗎!
青婀連太陽穴都跟着抽動,心中腹诽,你成日裡向我借幺蛾子,怎麼就不想想那幺蛾子也是我法術靈力所化,損耗心神呢?
“對了,你之前說天祥去了禦史台,可還好?”青婀忍住吐槽沖動,試圖把黃少卿從正直的愧疚之情中脫拔出來。
“天祥尚幼,我本想讓他到哪一州府做個捕頭曆練,奈何我娘不允——疼愛幼子是無錯,但男兒家若不吃苦磨練,怎能成就一身鐵骨?”黃少卿搖頭。
青婀已與黃少卿熟稔,便忘了此時是唐朝,黃少卿不是後來騎着雷電摩托辦差的那個,随意地伸手捏了捏黃少卿的肩膀:“這麼說,你是鐵骨咯?”
黃少卿不料青婀會伸手,一張曬成蜜色的臉騰地漲紅,扭過頭不敢看青婀,隻能支支吾吾回答:“我,我……”
青婀也沒料到黃少卿會如此羞澀,她本來也不擅長與男子相處,若是熟稔之人,大家嘻嘻哈哈也就罷了,偏偏黃少卿這一臉紅,她也頓時心中擂鼓,手足無措,大聲道:“我去端茶來。”說罷,狗追似地跑開。
華練終于在前情回顧的時候擡起頭來:“小黃,你是來幹嘛的?”
黃少卿定了定神,才一臉正氣地回答:“這次的案子,累及清平館甚多,我是來向清平君緻謝的,并且二十,我想宴謝兄弟們,還有清平館諸位。”
華練想了想,向門外喊了一聲:“蔓藍,來訂單了啊。”
蔓藍不滿的嬌嗔傳來:“阿姐,不是青婀在弄嘛。”
華練揚聲道:“可是青婀嬌羞,已經撲街了啊。”
黃少卿:“……”
送走黃少卿,二門輕語淺笑:“華師姐,可願與師妹淺酌一番?”
華練聽到這把聲音,輕輕合上電腦:“謝師妹,無事不登三寶殿,卿來為何?”
謝瑤環依舊是那副溫婉中帶着幾分狡黠的笑容,搖着團扇半遮面容:“自然是為了要事而來,可否?”
“謝師妹是聖上副使,師姐怎能怠慢?”華練将謝瑤環的笑容學了十成十,而後吩咐今昭,“昭啊,讓小清弄點兒酒菜來。”
沒多會兒陳清平帶着今昭親自來上菜,小素茶果尋常,倒是兩葷與那面湯有些意趣。
水族是周郎脍,相傳是周瑜愛物。用一條白魚,巧刀取肉去骨,切薄片。吃的時候,用鹽碗抹滾牛油,抹完迅速将魚片在牛油上滾兩滾,聽到魚肉觸及牛油的刺啦刺啦聲後即可食用。這樣的魚片,有牛油去了略微的水腥之氣,還漬入了鹽碗的鹹味。
羽族是徐鴨,是昨天半夜陳清平炖上的。拿百花酒、鹽、滾水沖洗淨鮮鴨後,以冷水鮮姜片入甕封口,大火起炖,用火龍罩罩住氣息不走,頓足一整日以上,決不可掀開走氣。炖好後湯可做面下淘,鴨肉可直接食用,酥爛鮮軟不可言說,也可續上其餘料理之法。陳清平因華練點菜,便直接切了鴨肉盛來,那滋味簡單,口感如美人腰間一團軟肉,絕無羽族腥味和作料雕飾的胭脂水粉匠氣。
面湯是羊乳團,是一種南陽燴面,揉面進羊乳,面彈軟之中有乳香,湯頭是老羊湯,隻略放幾絲兒芫姜青葉,湯金乳成色,面柔玉生香,也叫金乳玉團,取義旖旎,說湯鮮美滑膩如美人乳,面彈軟白嫩如美人臀,陳清平是個不熱衷女色的,所以還是用最原始的名字,羊乳團。
“這湯果然濃郁鮮美,絕想不到僅僅是羊湯。”謝瑤環贊道。
華練莞爾:“取的是羊排老湯,炖爛的肉都不見,精華自然沒入湯中,而且與那徐鴨類同,未到時辰不可起鍋相看,啧啧,就好像那洞房花燭掀開的紅蓋頭……”
雅間之中,有金猊香爐,吐着袅袅雪藏香,在秋日裡顯得格外清香高遠,吃過美味,淺酌清酒的華練随意依在軟墊上,聽着謝瑤環說出來意。
武則天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大天修羅女與她手談,棋子錯步,頻頻輸給大天修羅女。大天修羅女說,東宮無子,應以武三思為太子,否則國将入修羅道,禍及百姓。這夢武則天隐去立武三思為太子這段,隻說了棋相,寵臣狄仁傑為她釋夢,請求武則天歸李顯太子之位,以定天下民心。
“這種六合之時,不問萃夢師,不問春水樓主,問我,合适麼?”華練微笑。
謝瑤環也笑得很恬淡:“合适的,聖上也知,大天修羅女是師姐的好姐妹。聖上想知道,大天修羅女托夢如此,意欲何為?”
華練撫着衣袖上的鶴羽刺繡,語音哀婉:“大天修羅女,已經仙去了。中元節那日,去了。她戀上凡人,甘願逆天而行,褪去仙身神體,卻被那負心人所殺。她的靈元已經湮滅,永不存世,是無法托夢于聖上的——她已經徹底不存在了。”
謝瑤環一驚,扶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顫。
華練苦笑:“若你去查,定會知曉,中元節那日有商崔氏,家宅起火,燒死嫡妻愛妾。”
謝瑤環沉吟片刻,正色道:“華練大人,節哀順變。”
華練搖搖手:“已經順變了,你我還是滿飲這紅塵劫數吧。”
辭了華練,謝瑤環忙忙地回宮複命,又隔了一天,今昭正被陳清平奴役着往門上壓符咒,一低頭謝瑤環攙着一位覆面女子走了進來。
太歲的點讀筆技能瞬間滿點,她從梯子上跳下來,慌不擇路地行禮:“恭迎聖上!”
武則天忍不住笑出來,片刻,淡淡地回答:“誰教你的禮數,真是不着。”
今昭鬧了一個大紅臉,低着頭把謝瑤環與武則天帶去雅間,女皇摘下兜帽:“好久沒喝清平君調制的諸花露了。”
諸花露就是用稻葉、橘葉、桂葉、紫蘇、薄荷、藿香、廣皮、香橼皮、佛手柑、玫瑰、茉莉、野薔薇、木香花、牡丹花、金銀花、芍藥花等足足一百種植物的花葉混着蒸出來的花露,既是後世十分流行可以敷臉的純露。常喝可以遍體生香,吐氣如蘭。這諸花露方子早就進了宮,卻不稀罕。今昭倒是不信陳清平還能蒸出花來,隻不過男神的材料應有講究,四季鮮花,宮中凡人不可能春采牡丹秋折桂,還能兩者都保持新鮮不敗,而陳清平完全能做到所有的材料都新鮮,水也能用譬如半天河、川心水、雪嶺天等八荒界的食材。因此陳清平的諸芳露更好,這話倒也不差。
轉眼間陳清平已經親自拿來了諸芳露,并道:“還有些許在甕中,請差人帶。”
今昭默默腹诽,果然女皇來了,就連呈帶送,陳清平這人雖然面癱,但審時度勢,人情往來,倒不高冷迂腐。
華練十分懷疑那所謂的大羅天女之夢,也是某個仇家為了引她入夢扯她入局,畢竟女皇于華練有薄恩,華練不能不管,遂女皇請了華練和春水樓主雲中君,與謝瑤環四人在雅間密議許久,才施施然令人取了諸花露帶走。
蘅蕪香已經被宮中禁滅,武則天若有奇夢,必不是蘅蕪香的功勞,雲中君已經入宮查看,華練則帶着一盒子的花含煙,扮作送外賣的小厮去了武家,這一去,就沒回來。
這一天忙到晚上,今昭覺得身心疲憊,光是按模子做月團的訂單,就是一片眼花缭亂,到最後她覺得看見什麼,都是花花草草的模具樣子。
大約是一挨枕頭就睡了,今昭隻覺得眼前一花,便到了夢中。
那夢還是昔年的國子監的樓牌,隻是這會兒她站在距離樓牌有些距離的胡同口,胡同裡開出一輛紅色跑車,今昭驚愕地看見,開車的人面沉如水,唇色如櫻,正是陳清平。而那跑車車标在車尾正中,是個她從未見過的繁複複雜的盾形标記,夢裡看得清楚,那是古雅盾牌,仿佛是青銅質地,繪着雷雲紋和古獸。
“喂。”陳清平的聲音響起。
今昭扭過頭,那國子監胡同跑車都紛紛褪色,光裂前景,撕扯出一片新天地,倒是一處精緻優美的園林,竹橋跨過落花溪水,陳清平在橋的一頭,她在另一頭。
想到上次具有自我意識地夢見陳清平,還是聖琉璃夜,今昭覺得臉熱心慌,陳清平吱呀吱呀踩着竹橋走過來,看了今昭一眼:“你怎麼在此?”
“還有誰?”今昭問。
陳清平淡然回答:“我。”
兩人并肩走着,四下觀察這夢中園林,先不說這裡是什麼地方,單單以園林本身,真是美輪美奂,就連今昭這種沒什麼風雅審美的,也覺得心曠神怡,一步一景,陳清平則出神地看着各處精緻,順便還發現了不少奇花異草,可做好食材。
腳步轉到一處稻花流水,仿作農莊的小院子前,隻見院子裡有小雞小鹌鹑随意滿地跑動,窗裡放着一架織布機,還有半匹麻在架上,青藤爬滿的架子下,有一張案幾在鋪好的竹席子上,還放着一隻陶罐,一隻品杯。
陳清平走到案幾前,倒了陶罐裡的水,聞了聞,又抿了一點,再嘗一口道:“昆吾溪水。”
昆吾溪是從昆侖之巅留下,途徑昆吾國的天水,據說與神仙的世界,雲上九野的河道相連,昆吾國滅後,昆吾溪也消失不見,偶有有緣人,能在雪山草地之間找到。據說這溪水好處多多,飲用延年益壽,洗臉則生肌凝脂,料理可令食材精絕,亦可濯洗神兵利器,仙家法寶。在八荒界,昆吾溪水可抵等量金。
“男神,你剛剛喝了一條項鍊。”今昭道。
陳清平若有所思地看着今昭,許久才道了句:“可惜,去年能尋到就好了。”
去年?
今昭思緒回閃,猛然意識,他說的是她換水之時。
男神,勞你如此惦念!難道這是傳說中的兩情相悅?!
陳清平也倒了一杯溪水遞給今昭。
今昭惶惶然剛接過來,就見那土色品杯裡,溪水泱泱,映出一張人臉,俊美難言,自帶着濾鏡柔光,正是陳輝卿。
“不要來找我。”陳輝卿雖沒有說出聲,可今昭就是聽到了。
“房東大人!你在哪裡啊!”今昭對着杯子喊,可再看時,還哪有陳輝卿,小小水面,平靜無波,奇詭的是,連她自己的臉,也倒映不出來。不過華練說過,夢境之中,許多事情并不遵循定則,尤其是物理規律,水不能映人面,也不稀奇。
陳清平聽今昭說完剛才的事情,竟然露出一個可以稱之為“冷笑”的表情:“阿練不會去的。”
“啥?華練姐不會去救房東大人嗎?!”今昭頓覺三觀蛋碎。
“阿練實力,于他十分有一,再度入夢,卻正是姬晉所願。”陳清平解釋道。
這麼說當然沒錯。華練據說實力因為姬晉的事情,被封住了很大一部分,大大不如房東大人也是有的,而從目前種種看來,那賀蘭敏之,也就是姬晉,廢了這麼多的氣力,不過就是為了引誘華練入夢。逃了她一次,第二次一定會有更多觸手出來抓住她。
不過——
“啊!難道不是哪怕知道自己做不到,為了心上人也要試一試嘛!”今昭有點不滿。
“你想多了。”陳清平給了今昭一個低溫滅菌的眼神,他彎腰到窗子裡的織布機上,拿起一把剪刀來。
今昭莫名其妙地看着陳清平拿着剪刀緩緩走來,而後一剪子插在了她的脖子上。
被人殺死後大口喘息地醒來,那種滋味絕不美妙,更何況殺死她的人,是她男神。
太歲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日上三竿。
“出來一下。”陳清平的聲音響在門口,他赤裸着上身,穿着慣常的條紋及膝麻布四角睡褲。
今昭來不及鄙夷這條優衣庫的睡褲出現在唐朝的早晨,因為東跨院是死一般的甯靜,除了他們,所有的人都在沉睡,依稀還能聽見老宋輕微的鼾聲。
這尋常一日的晨曦籠罩在神都洛陽,全城入睡,無人更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