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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7章 老對手

終宋 怪誕的表哥 4065 2024-01-31 01:10

  “鳴金!鳴金!”

  鞏昌城頭上那一聲驚雷傳來時,帖必烈正站在大營戰台上觀戰。

  他親眼見到什麼東西從城頭上轟然撞進了他前方的軍隊裡,撞得一個個士兵四分五裂,皿花四濺。

  其中有人腦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間空空如也,皿噴得尤其高。

  那紅色噴泉噴了數息,無頭屍體才緩緩倒下去。

  離帖必烈也隻有四十步了而已。

  一片慘叫聲中,又一炮彈落下……之後,鞏昌城門大開,有宋軍騎兵沖殺出來。

  帖必烈當即便決定後撤了。

  不是他膽小怕死,而是蒙古騎兵戰術便是如此。

  避實擊虛。

  打戰,應該像是殺牛一樣,一塊一塊把牛肉割下來。而不是和牛去對撞。

  眼下鞏昌城有可怕的砲車,有騎兵,就像一頭牛撞上來了。

  帖必烈也不須撤太遠,退後三十餘裡,等宋軍回城了,或阿術歸營了再殺回來就可以。

  鞏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糧食也不多。

  他沒有理會那些驅口。

  驅口到處都有,再捉就可以。

  ~~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戰鼓實在是有些舊了,終于破裂開來。

  李曾伯喘着粗氣,轉過身,擡起望筒。

  許久之後,終于聽到蒙軍的鳴金聲,遠處的蒙古騎兵開始向東撤去。

  這并未出乎李曾伯的預料。

  他知道廉希憲領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遠處的信号。

  今日用望筒一望,他便推算阿術已悄悄領兵馬離開,該是去攻廉希憲了。

  待蒙軍突然開始蟻附強攻,李曾伯反而更确定了這點。

  因此,哪怕城中隻有五千精銳,他還是敢派兵出城沖鋒。

  一萬蒙軍,分圍四面城,每面也隻有兩千餘人,因有俘虜才顯得聲勢浩大而已。

  宋軍火炮一轟,先懾其氣勢,再出城沖鋒,蒙軍必然不會打硬仗。

  那些輕騎從來都是那副德性,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一定是先散開跑遠。更何況阿術必定沒有嚴令今日要破城。

  阿術領兵看似詭谲,這次還是被李曾伯預料到了。

  遠處,那杆蒙古宗室元帥的大旗越來越遠,宋軍騎兵追了一會,調頭回來,開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這樣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機會,或許能達到奇效。

  但得趁機擊退蒙軍,救回治下百姓。

  這對于李曾伯有另一層意義……

  他與兀良合台、阿術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興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台突襲四川,李曾伯是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撫使,急調播州兵馬助戰,九戰九捷。

  興昌六年,阿術攻降交趾之後,殺至廣西,時任廣南西路制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敗過阿術的先鋒,對峙兩月,廣西連月下雨,蒙軍多得瘴病,阿術遂退兵。

  興昌七年,阿術再入廣西,李曾伯陳兵數萬于橫山寨、老蒼關一線,試圖攔截阿術。

  戰事之初,阿術接連敗退,後退四十裡,四處搶掠,最後潛自間道,繞出其後,從義甯小路殺進湖南。

  于是整個宋境就沒有一個将領能攔住阿術,任其轉鬥千裡,過長江而還。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職。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軍的斡腹之謀,并提前一年便請朝廷增援。

  當時宋廷從淮東調了兵力往廣西,然而到了開戰之時,這些援兵才到潭州。

  ……

  打仗,不是單單看個人能力這一項。不能說李曾伯強于或弱于阿術,就能決定戰場勝敗。

  蒙古騎兵的斡腹戰術,在當世幾乎就是無敵。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間,滅了四十多國。

  阿術對蒙古騎兵斡腹戰術的運用,或者還比不上拖雷,但也極難防。

  你能赢他一次兩次,甚次十餘次,但隻要殲滅不了他,就不算赢。

  他隻要找到一條路,就能屠殺你的人口。

  堵?

  堵得了一州一府,他卻能繞到你整個疆域的背面。

  你調十倍百倍之衆守土,隻要有一條小小的山路沒堵住,他又可繞出其後。

  隻好堅壁清野。

  川蜀堅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為本該一千餘萬人口的土地隻有一百餘萬人,有險峻的高山,山頂還得是一馬平川。

  在廣西時李曾伯也堅壁清野,但他沒能做到讓整個湖南也堅壁清野,于是阿術“殲敵”四十萬……

  這次隴西一戰,四月初,探馬在打探到會州、蘭州一帶的蒙軍有異動,李曾伯就已在盡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會甯一帶,使得阿術根本不敢直攻隴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術要走靈台古道,李曾伯便大吃一驚。

  靈台并不在隴西,靈台縣在隴山以東,隔着整個關山。

  六月中旬,阿術離鳳翔府隻有不到兩百裡路,距離長安已不到四百裡。

  隻要一個沒攔住,蒙軍殺進關中,就是數十萬生靈塗炭。

  李曾伯與廉希憲隻能盡全力堵住了靈台古道。

  當時阿術離鞏昌卻有七百餘裡。

  其中還隔着關山。

  關山難越。

  阿術幾乎不可能翻越過關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該翻過蒼山。

  若說李曾伯必須得考慮到阿術能翻過關山……那樣一來兵力布置就完全亂了。

  他一共隻能調動四萬兵馬卻要守縱橫千裡之地。

  當他把别的地方的兵力調出來去堵關山險隘,必然會有更大的破綻。

  所謂捉襟見肘。

  讨來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一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劉整曾殺到高陵縣,離長安隻一河之隔。東線兵力少了,後果更為可怕。

  回顧這整場戰事,李曾伯、廉希憲到底要如何在三個月内,既布置兵力堵住隴西關中、且保護治下之民?

  堅壁清野自是一直在做,若非他們把定西、會甯一帶百姓遷移,阿術大可先到隴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隴東。

  定西還在堅壁清野,鳳翔又要緊急堅壁清野,然後是通渭縣。

  不可能把隴西百姓全遷到關中。

  關中更危險,東面、北面都是敵人主攻方向,阿術也一度離關中隻有兩百裡山路。

  隻說數十萬百姓走在陳倉狹道上,一旦被蒙軍追上,後果便不堪設想。

  騎兵繞一千裡三五日,一個州縣要堅壁清野卻要耗費數萬人心力。

  整個隴西、與關中任何地方,甚至漢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軍穿插斡腹。

  不是蒙軍殺來了,李曾伯不肯堅壁清野。

  而是他一直在全力防備與堅壁清野,于是蒙軍殺到了他防不到與來不及堅壁清野的地方。

  這就是斡腹。

  這一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極限,沒有再造成興昌七年任阿術穿過湖南湖北殺戮四十萬人的惡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廣西更難防守的地域,在接連沒猜中阿術行軍路線的情況下,減少了傷亡。

  鞏昌府境的傷亡他還不知,但至少有五萬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們,他想在極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彌補那一年沒能在靜江府堵住阿術的内疚。

  ……

  鞏昌城有内外城,此時被接來的俘虜皆被安置在内外城之間。

  地上到處都淌着滲進城中的渭河水,俘虜們一個個都老老實實地蹲着。

  李曾伯走下城頭,親自視察着百姓的安頓情況。

  他臉上沒有小勝之後的喜悅,隻有沉重……

  ~~

  “都老實點!”

  “有受傷的起來,到那邊治傷!”

  “……”

  李丙的左耳還是很疼,但卻沒應那喊叫的士兵。

  隻是蹲在城牆邊,雙手抱着頭,一動不動。

  “你這臉上手上都是皿,受傷了沒有?”

  忽然有人問了一句。

  李丙擡起頭,見是個宋軍中的大夫,搖了搖頭,道:“我殺了個蒙古人。”

  他想說的是,殺了個蒙古人,臉上沾了皿,沒有受傷。

  但神志有些恍惚,顯得呆氣。

  那大夫眯了眯眼。

  李丙平生是第一次殺人,害怕對方把自己當成兇徒,于是又解釋了一遍。

  “我為我娘和我姐、姐夫報仇……”

  “好樣的。”

  一根大姆指豎到李丙面前。

  “小兄弟好樣的,你這左耳傷了吧?到那邊的窩鋪裡去……”

  城内很忙,宋軍還在接俘虜進城。

  李丙受了一次針灸,又喝了碗葛根湯,便是出了窩鋪,默默蹲在牆邊。

  忽然。

  隻聽得那堂上一聲慘叫。

  “啊!”

  李丙探頭看去,見是大夫在給一個爛了腿的漢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夠了……”

  “快!烙鐵!”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繼續在那蹲着。

  過了一會,他便聽到一個女人的哭喊。

  “你們賠我漢子的命來啊!賠來啊……”

  那哭聲很是凄慘,有士卒過去,似要将那女人控制住。

  “别動我!都是你們這些宋人害的!馮先生說了……都是你們害的……你們保不了百姓,幹嘛要把汪大帥趕走……你們這些喪良心的廢物!廢物!”

  “窩囊廢!宋人全是窩囊廢……别碰我……”

  李丙聽着聽着,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擡起頭,便看到一個老将軍立在那裡,默默聽着。

  又有兵士趕過來。

  這讓李丙愈發害怕,把頭埋下。

  “大帥……”

  “讓她罵,我們是該好好聽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丙終于敢擡起頭看一看,卻見那老将軍的身影映在夕陽中,正伸手抹着淚,卻怎麼都抹不完,最後終于哭得泣不成聲。

  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當将軍的人也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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