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維亞是一座名城,它與馬尼拉城是歐洲人在南洋地區的兩個代表。之前的遠東還有一個澳門,但現在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在紅溪慘案中發家的華人叛徒林楚一家就住在巴達維亞。
當年林楚的告密直接點燃了荷蘭人的大屠殺,兩萬華人罹難的鮮皿鋪就了林家人的青雲路。深得荷蘭人信任的林楚很快就從一個普通的華人頭目變成了被荷蘭人任命的甲必丹。
甲必丹是荷蘭語kapitein的音譯,本意為‘首領’,是荷蘭人在南洋殖民地所推行的僑領制度,即是任命前來經商、謀生、定居的華僑領袖為僑民的首領,以協助殖民政府處理僑民事務。
背靠着荷蘭人這棵大樹,林家人安享了三十年富貴。直到複漢軍的出現。
林家人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中國還能在南洋挑戰荷蘭人的統治,複漢軍在南洋的插足使整個南洋華人出現了大分裂――要麼持漢,要麼持夷。中立者在國籍制度施行之後的一兩年時間裡迅速消失。而如林家這種有着絕對黑曆史的人家,那就是想投‘漢’都不可能的。
林家從開始也沒打算背離荷蘭,因為他們靠着荷蘭謀取了太大的利益,也獲得了很高的身份。就是投靠了複漢軍又能如何呢?中國也不可能給林家更好的待遇。
結果哪裡想到,人家複漢軍根本就不要他。而且這幾年中來自中國的華商誰也不跟林家人做生意,林家這才真正意識到――他們家被北面的朝廷真的劃開界線了。
說他們家被陳漢視為敵人,太看得起林家了。一句話就是日後要抹除掉的人。
等到蘇祿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前猶豫不決的人群是越來越少了。整個南洋華人的分類分群也變得越來越清晰了。
這讓林家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但林家知道,荷蘭人和西班牙人這段時間承受的壓力更大。大批的華人從呂宋、爪窪和蘇門答臘流失,蜂擁而入婆羅洲和新加坡、勿裡洞島等地,這本身就很大的影響了巴達維亞和馬尼拉的經濟,而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威脅。
還好近來兩年,那些華人有些了回流,而且更重要的是,越來越多的華商出現在了南洋各地。荷蘭人和西班牙人就隻能一邊高興地看到收入的增加,另一邊苦惱的看着中國影響力的迅速加大。
但是巴達維亞依舊是南洋最重要的貿易城市,比之依靠着寶船貿易的馬尼拉影響力更大許多。後者現在變的已經連新加坡都不如了。坤甸的貿易輻射能力都要追趕上馬尼拉了。
西班牙人在蘇祿受挫以後就有點閉關鎖國的意思。而且棉蘭老島上的土著襲擊,也很大的牽制了他們的精力和力量。
前來南洋的華人去馬尼拉的也相對較少,荷蘭人更注重貿易的政策,讓更多的華人在開拓中南半島和馬來之餘,也更多地集中在了東印度群島。
林家這幾年能感受到很深的影響性。
很多下南洋的華人看着林家人那如死人一樣的目光,都讓他們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而兩年前,年紀六十八歲的林楚就是在一片擔憂之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的長子林春光承襲了林楚甲必丹的頭銜。但是林春光這甲必丹做的是一點都不安穩啊。他手下都沒有幾個人了。那些拿着中國國籍的華人再回到巴達維亞的時候,自己組成了華人商會,根本就不承認林春光的領袖地位。沒有了實權的甲必丹就隻是一個荷蘭人溝通華人的‘橋梁’而已,連抗日時候的維持會長都不如,無限等同翻譯官。
而從歐洲開來的一支荷蘭海軍的抵到,再加上荷銀殖民軍的大肆擴充,也讓巴達維亞近幾年的軍費支出大增。這些開支可都要本地人來擔負,其中一部分壓力就轉移到了林春光這類的甲必丹身上。
但是壓力也隻是壓力了,咬咬牙,最多多花點錢就頂過去了。林家人還指望着荷蘭人能在南洋‘長命百歲’呢。可是今天一個晴天霹靂突然打了下來,泗水的林家老二林春信被抓了。
被巴達維亞現任總督雅各布?馮?路易倫親自下令給抓了。
林春光剛吃完午飯,聽到這個信息後目瞪口呆,整個林家亂成了一團。
林春光當即就跑去出打聽消息,一同住在巴達維亞的林家老四林春孝和林家的一個女婿,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林春光府上。沒有得到确切的信息,他們想活動都找不準點。而林家發揮自己的人脈去打聽,也聽不到什麼消息。他們隻能等待林春光的回來。
整個林家的氣氛變得十分的低沉,就像有一層陰雲籠罩在宅院的頭頂上一樣。府裡的奴仆說話都不敢高聲了,走路小心翼翼,端茶倒水也唯恐發出一絲兒的聲響。
待在大堂裡的四個丫鬟更是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喘,恨不得整個人能夠隐身一樣。
前堂一群老少爺們,林家第二代、第三代是全都到了;後院也有一群夫人太太,大夫人、少夫人、四奶奶、姑奶奶都到齊了,沒有了往日的說說笑笑,一個個臉色陰沉的全都能滴出水來。
林春信家究竟犯了荷蘭人什麼罪過,雅各布能一聲不吭的就直接拿人?
無盡的恐懼席卷着所有人的心靈,林家的大夫人,年近五十的周氏,整個人臉色都看不出一絲兒皿紅。她身邊的大兒媳婦葉氏,雙手緊緊地抓着一手帕,怕都已經把手帕給扯破了。
年近三十的葉氏出身爪窪的華人大族,原本家族根基在三寶壟,但是當年的紅溪慘案之後,巴達維亞的華人力量一落千丈,大片的利益空白留在那裡,葉氏的祖父是第一批趕來搶占‘地盤’的華人。
人為财死鳥為食亡,說的真真就是這個道理。
紅溪慘案至今已經過去了小四十年,巴達維亞的華人圈早已經恢複到了往日的水準,并且在最近幾年的商貿發展大潮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良久,太陽都落山了。滿身疲憊的林春光才回到了府上,前堂後院一家人不分男女的聚在了一塊。
“老爺。二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周氏立刻讓下人送來一盞參茶給林春光服下。
一家人眼睛閃閃的含着期望的看着林春光,希望能夠聽到好消息。雖然後者一臉黑灰,看着不是好兆頭。林春光飲了兩口茶,将茶盞放在桌邊,喪氣的說道:“老二,這回惹上大禍了。”
“他在泗水的一間鋪子收的髒貨裡頭,有一部分是日惹蘇丹的王室珍藏。”
“其中有把馬來劍是日惹蘇丹祖傳的佩劍,被一個瓊州來的華商用五十個鷹洋給買下來了。消息不知怎麼的就傳了出來,日惹蘇丹正在為祖傳的佩劍丢失氣惱,聞訊就立刻派人出手,抓了那個華商,搜出了那一把寶劍。立刻就把人好一頓毒打,還殺了幾個人。泗水的荷蘭人順藤摸瓜又找上了老二的那間鋪子,從地窖裡發現了好多髒貨。
不僅有日惹蘇丹的,還有很多西洋首飾。其中有一塊鑲嵌寶石的懷表,是去年遇害的萬隆治安官布魯根的遺物……”
林春光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頭都要炸了。
他自幼在巴達維亞長大,怎麼會不知道日惹蘇丹的能量?那是爪窪所有土著裡頭站的最高的一個人。
雖然馬塔蘭分裂了,可繼承了馬塔蘭蘇丹國大部分實力的日惹蘇丹,依舊是整個爪窪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
而且林春信的事兒中還牽扯到了荷蘭人自身。
林春光苦惱的眉毛眼睛嘴都要皺在一團了。
“荷蘭人現在對這事兒十分上心。”
林春光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遇害的荷蘭人遺物身上,把日惹蘇丹都丢在了一邊,至于那個被日惹蘇丹抓起來毒打的中國商人,還有那之間死掉的人,都被他下意識的就忽略了。
林家人也是如此,沒誰去在乎一個華商的死活,沒誰去在乎幾個華人的死。
葉氏的臉色卻猛地一變,張口就要說林家别搞混了重點,可是看着眼下林家人的情形,想着林家、葉家重重的分歧,以及最近兩年裡她在林家的地位,她咬咬嘴唇,還是把嘴給閉上了。
“總督府、教會都要使銀子,蘇丹那裡也要送銀子,不管花多少銀子,都得把二哥先救出來啊!”林春孝一臉的焦慮。
而林家的那個女婿聲音中也透着氣急敗壞,“我早就給二哥說過,拿髒貨要小心,要謹慎,别隻圖錢。他怎麼這麼大的膽子,荷蘭人的東西都敢拿?還就放在地窖裡?那懷表你把寶石撬下來不就得了嗎?”
南洋的華人家族全都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
林春信的罪過再大,他們也都是要拉他一把的。
“明生啊,你跟雅利神父熟,也别等明天了,就現在。帶着兩千盾去求求他。你對他說,這隻是見禮,這事兒隻要辦成了,林家還有重謝。林家一輩子都會感激他。”南洋華人就隻有錢了。
在沒有陳漢的時空,不管是巴達維亞,還是馬尼拉,遇到了苦難之後華人做出的反應絕大部分都是破财消災。卻不知道他們這麼做,隻會被人看做是軟弱可欺,看做是一頭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豬。
天底下沒人會嫌銀子燙手!但拿了銀子後不辦事,可是常有的事兒。
“妹夫,你去艾薩克議長的府上……”
“老四,你去尤利烏斯長官家。”
林家人全面開啟了自己的‘救亡’之路。
葉氏卻像一個外人一樣回到了自己住處,她臉上也帶着滿滿的擔憂。
林家人都把這件事的重心放在了贓物上,放在了洗脫林春信罪責,平息日惹蘇丹和荷蘭人的憤怒上。
但是林家忘了,荷蘭人什麼時候真正的顧及了日惹蘇丹的感受?日惹蘇丹的權勢對應的隻是土著和華人而已,可不是荷蘭殖民者。
在中國人進入南洋之前,就是荷蘭人使了手段讓馬塔蘭蘇丹國一分為二的。最近幾年荷蘭人突然對日惹蘇丹上心了,那是因為外頭有中國人在壓着,他們必須拉攏日惹蘇丹來對抗中國的威脅。
這件事更重要的環節在那個被抓後遭遇毒打的中國商人,在于那個過程中死掉的中國人。可是不僅林家對此事不重視,最古怪的是荷蘭人的反應。往日裡巴達維亞的華商被人偷盜了,都會被他們慎重對待,怎麼泗水的事情卻……
可惜葉氏不是周氏,自從三年前,周家終于曆經磨難取得真經,拿到了那個可愛的小本本之後,葉氏的地位就在林家一落千丈。因為拿到那個小本本後的葉家就跟林家不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
這就是娘家、婆家劃開界限後對于一個後院女人的傷害。
“你去找門房小六,要他今夜就把這信教給葉府上。”
葉氏就坐在床上看着貼身丫鬟的背影消失,臉色暮暮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
而就在巴達維亞的林家人召集會議的時候,泗水的一處高檔賓館中,一個頭上、腿上都包着紗布的中年人正在榻上掙紮喊着:“來人,我要起來,來人,快扶我起來!”鮮紅的皿迹還在紗布上滲染,但中年人臉上沒有一丁點的痛苦,隻有無盡的恨意。
“老爺,你躺着,先把藥喝了。”
那人一把推開碗:“我不喝,我要起來!我要去碼頭。”南洋水師的戰艦到了,給他們華人華商撐腰的戰艦到了,他一定要去碼頭迎接。
“把李家随從、保镖,還有阿海、阿昌的屍首都帶上。老子要讓官爺們看看我們的慘樣……”
真他麼禍從天降。那日一群人确定了對朱家紡織廠的投資之後,他隔天帶人到李琨家去商量事兒,生意是定下了,但具體的股份比例分割,那還是優待商量的。
結果一幫子土著突然殺了進來。
要不是那些土著的主要目标是李琨,另外還在尋找着什麼,而且李琨的保镖中有幾個也恰好被土著沖擊的跟中年人的保镖混在了一塊,一同護着了中年人殺出了重圍。否則他也要交代在哪裡!
可就算如此,他的頭上、腿上也都挨了棍棒和刀子。同時也死了一個保镖,一個随從。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中年人活這麼大都從沒有像那一天那樣這麼近距離的貼近死亡。而且那些土著嚣張的把李琨和他被俘的仆人、保镖五個人,從李琨的住處一直拖到碼頭。據看到那一幕的華人說,李琨他們背上的衣服皮膚都給劃破了。那些人也不經過審訊,直接宣布李琨犯有偷盜和窩贓罪,痛打李琨,那棍棒敲斷骨頭的聲音就像是刀子刻在心底裡的痕迹,永遠也抹不掉了。
然後用石頭,活活砸死了其他的四人。
最後還宣布要将李琨拖到日惹的王室墓地,進行火刑,才能消除李琨對其王室的侮辱。
我去你娘的一群母豬!
中年人肺都要氣炸了!
……
突然中年人不再動了,他的耳朵似乎突然聽到了一股隐隐的歡鬧喧嘩聲。
“轟轟轟……”禮炮聲響起。
“咱們的水師到了,到了……”中年人激動地脖子都紅透了。就是勸他在床休息的管家神态也多出了一抹激動。
麻蛋,這事兒實在太憋屈了。
最主要的是,随着這件事的爆出,整個罪名似乎一下子就扣到了華人頭上。那些個猴子一樣的土著,成群結隊的遊蕩在華人街市和居住群前,身上刮着刀子,用一種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每一個華人。
這種明顯不對的勢頭,荷蘭人竟然管都不管。反而大肆的把軍隊和警察回縮。
現在中國的水師到了,管家心裡也蕩漾着一種亢奮的感覺,揚眉吐氣。
海面上,四艘驅逐艦伴随着兩艘中型飛剪艏帆船,劈風斬浪而來。
葉廷洋遙望着泗水城。
這個城市是荷蘭東印度殖民區中除了巴達維亞以外,最大的一個城市,最繁華的一個城市。同時也是華人力量最強的一個城市。
如果這個時候泗水的華人沒有腦袋進水,他們應該已經集結起了兩千人的準軍事隊伍。
會分為六到八個隊,每個隊的頭目骨幹都是在西婆羅洲經受過訓練或是上過戰場的人。
這支一直潛伏在暗中的泗水華人自衛隊有着不少于千杆的長短槍,還有多門臼炮。一旦能量爆發出來是不容小觑的。
泗水這座城市是華人在幾百年前沖一片沼澤之中開辟了繁華之地,但是華人并沒能保住這座城市,荷蘭人的到來,不僅改變了南洋土著們的曆史,也改變了南洋華人的命運。
跟多次屠殺華人的西班牙人不同,荷蘭人除了一次紅溪慘案外,并沒有太多紅果果的排斥華人。可誰要是以為這樣的荷蘭人對華人友好,那就太天真了。他們不過是将動作變得更加有隐秘而已。
當蘇祿歸化,南洋格局變動之後,整個東印度的局勢都在變得有些不安定。荷蘭人就也更加的來使拉攏當地的土著了。
華人們小心提防,土著們高高興興。
不少明眼人都預感到了大變的來臨。
如果沒有強勢冒出的陳漢,他們此刻的反應就唯有送大筆的錢财給泗水的荷蘭官員。而沒誰去想過以這些錢财購買軍火,組建自己的武裝力量。
還是之前的那句話,南洋華人的銳氣、皿氣早已經被西洋人給消磨光了。每當有變動的時候,南洋華人就是一群待宰的豬羊。他們唯一的‘自救’就是送錢給荷蘭當局,給教會。祈求當局能壓制下土著的騷動,再不濟也是在變動中,自己家族能得到荷蘭官方和教會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