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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凡人歌 大江明月 6470 2024-01-31 01:11

  兩人接着開會,發生些争執,以李樂大獲全勝告終。當面被比自己小好幾輪的年輕人指出他剛犯的兩處熱動力學推算錯誤,沈実也不甚在意,這本就不是他擅長的方向。或者說,來天元門前還是挺在意的,來了之後又被向導看管了這麼些年,也就不在意了。

  沈実懶得跟他解釋,科研就是這樣,有時候再精巧的公式和完美的邏輯,也比不上外頭一沓一沓的實驗報告用事實說話。

  不過這麼一來,李樂這條線,洛玄算是搭上了。盡管是間接通過沈実與之接觸,自己并不露面。沈実現在也算是為李樂那個項目幹活,别看他那實驗室破破爛爛的,要啥沒啥,發電機都是李樂他們弄的,偶爾提個要求要弄個抽水機真算不上什麼。就是經常要被李樂奚落罷了,沈実自認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切等出去再說。

  洛玄既想起這茬,今個就得去領那抽水機。

  沈実的提示都擱洛玄腦子裡了,他便召來孟鳥去了臨水坊,也就是他才到天元門的第一天,那處村落集市。依舊是黑瓦白牆,水鄉似的建築,沿街挑貨叫賣的貨郎,支棚乘涼的商家。洛玄稱得上這兒的常客了,因此那些人看了他一眼,便稍稍壓低了些聲音。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如此,沒有屏蔽器,就等于哨兵不必再刻意地降低自己的聽覺靈敏度,而人說話的音量,是無論如何都比屏蔽器的嗡鳴聲要響亮些。

  這裡,五年如一日。

  哨兵在其間信步閑庭地逛着,看着那些人物、衣着,一邊用餘光尋着記号,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

  在不發展科技的地方,就算過了一千年也還是老樣子。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

  集市雖小,東西繁多。洛玄找了個視野相對的地方,靜下心,放出他的四感逡巡了一圈。這是他還在外頭時,沒有得到相關許可,不會被允許随意去做的事情。或者說,就算做了,在大部分人都佩戴了屏蔽器的情況下,質量姑且不論,所能收集的信息多多少少便受到了幹擾。他得學會如何繞過它們,從邊緣判斷,那是一個普通人的*相對被保護起來的世界。

  而天元門,恰恰是一個普通人不被容許擁有屏蔽器的世界。

  這裡的普通人,他們竊竊私語的機密,他們的心跳、脈搏、呼吸,謊言,緊張,遮遮掩掩的小動作,小動作發出的窸窣聲,腳步中的遲疑,纖毫畢露在哨兵的眼前。他們就像公開展示的攤平書頁,他們所渴望的隐藏的,羞恥的,企圖不被察覺的,見不得光的欲|望,被暴露在所有哨向眼前。誰都可以看一眼,而後與同伴談笑議論一番。而作為普通人,他們别無選擇,隻能學會習慣與接受。

  ——找到了。

  洛玄的視線落在了一個貨郎身後的一個方形木箱上。

  那外殼上毫不起眼的一個邊角,有一朵畫工拙劣、線條坑窪的炭筆小花。那是他與沈実約好的記号。

  洛玄走上前,先是裝作看東西的樣子,挑貨架上有女人用的頭油、自制的廉價首飾,也有男人用的綁發繩子、剃須小刀。貨郎熱情地招待他,問他看上什麼,價錢好商量。洛玄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平日裡也沒怎麼打理,随意綁了搭腦後,看上去就更像古裝劇裡的什麼落魄劍客了。

  東西也不貴,相較外面,天元門内的物價低的令人發指。這裡的普通人更喜歡收些像糧票一樣的東西,或者以物易物。很多哨向從普通人那拿了東西走,也是不付錢的,隻要找個好的借口,将戍衛隊應付過去也就是了,都是自己人嘛。

  洛玄倒不如此,他更樂意用些錢糧來換些消息,到底哨兵不像向導,能聽到人心裡去。那些糧也不是那種“糧”,是真正的糧食,是普通人平日裡供奉上來的,通過兌換功德再發給他們的食物。可見這些普通人一番曲折,不過是得回了本該屬于他們的辛勞成果,如此高興,還連呼他大善人,洛玄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那個怎麼賣?”洛玄擡了擡下巴,示意貨郎看他身後的木箱。

  貨郎随他目光而去,臉色微變。轉頭對哨兵讨好道:“軍爺,這個是小的自家用的……不、不賣……”

  洛玄無意與他廢話,一步上前提起箱子就走,貨郎撲上來:“軍爺、軍爺!”洛玄随手扔兩張糧票給他,并警告道:“再啰嗦我殺了你。”

  貨郎敢怒不敢再言。那目光是隐忍而憤恨的,不需要向導的異能也能感受到。沈実将這箱子交給這名普通人時,肯定沒告訴對方要交給誰。而對于這裡的哨兵,搶奪普通人财物,動辄粗魯打罵,更是家常便飯。天元門的特殊訓練進一步拉大了哨向與普通人間的能力差距。親切平等的交談反而有貓膩。洛玄大步行走,沒有回頭。他已經在這上頭吃過一次虧了,李書文甚至為此交代了性命。這是眼下最好的處理方式,對他,或者對那名普通人,都是。

  普通人的演戲在向導眼裡沒有意義。就算演技好到得了奧斯卡獎,也是個笑話。既然如此,那麼隻有将它變成真的。

  也虧得沈実狠得下手,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個健忘症。

  蒼梧山,聚靈大陣。

  遠遠不到湖邊,洛玄就下了孟鳥。他拿出集市上買的釣竿,走到那黑哨尋常會待的大石頭處,先用魚線纏上普通的試管朝着“湖”的方向抛出去試了一試。

  一隻孟鳥被驚地從湖心處飛了起來,看了眼哨兵,又落了回去,繼續梳理羽毛。

  洛玄沒有動用精神力。因為在這個地方,輕易動用任何一點精神力都是危險的。就好像在饑餓的捕食者面前放了一塊鮮嫩油亮的肉,稍有不慎,就會被拖走蠶食殆盡。

  這般美麗而危險。不知為何地,讓他想起了呂峰那幫人。

  那天他當着所有人的面,拒絕了宮鴻聲的邀請,大大長了天元門的面子,李書文的事也就被長老們當作哨兵年輕時不懂事,給輕輕揭過了。可他心裡,其實是好奇的,好奇極了,那幫黑哨到底是用的什麼辦法不需要綁定向導,也能平穩升級?向導們對此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年輕一點的小向導,如夏春秋,直接就被她師尊禁了足,以免與那幫黑哨有任何接觸。他們就保持着這種十二分警戒的姿态,直到将付昱淩一行和那幫哨兵送出了門。

  也就是那一次洛玄終于有機會近距離觀看,天元門是如何打開的。

  ——就像在平靜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顆石子。

  波紋輕輕泛開。

  原本隻有山石的地方,像是被什麼忽然揉碎了的畫面,像倒映在鏡中的影像,又像是有人撩動了湖水,攪亂了原本的圖案,再重新拼合時,形成了另一幅模樣——

  一個黑洞般的隧道入口。

  那個時間段,他還是什麼都不記得的洛玄。不記得沈実,不記得他見過聚靈大陣,不記得一切向導不想讓他知道的東西。然而一個詞,四維,就這麼突兀地從腦中躍了出來。

  天元,門。

  确實是門。

  那一刻,他聯想到了許多。他聯想到了很久以前,洛雨跟他讨論過的,宇宙氣泡假說。每一個宇宙,都像是膜上的泡泡。它們膨脹,它們坍縮。它們出現,它們消失。

  人在對世界的探索手段相對匮乏的情況下,極容易将許多未解的現象歸類于神迹。這其實是一種樸素的哲學解釋。這樣說來,由于黃河流域發展出了極具自身特色的文明,樸素唯物主義在此影響下解釋世界本原時,使用了“五行”“太極”等概念,再接着使用修煉、修行等手段來“實驗”。正所謂科研,不就是“觀察、假設、證僞”嗎?雖然與西方提倡的現代科學形象相去甚遠,可按照上述定義,将修真歸類為科學的一種,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修真修真,去僞存真。

  這可是完完全全紮根于中華文明自己的科學發展呐。

  洛玄被自己的偶發奇想逗笑了,他手腕一抖,将魚線抽回來。手指穩穩地接住了飛來的試管。

  不出他所料,裡面什麼都沒有。

  洛玄站起來,站到了那大石頭上,再次揚臂一甩,将魚線另一端的空試管擲入了湖心。他開啟了“鷹眼”,即動用了視覺的感官精神力——瞬間看清了,試管在入水出水時,那些翠綠的透明液體,就如光做的絲綢,沒有絲毫障礙地穿過了試管的玻璃壁。

  ——“這三維的碗,可裝不了四維的‘水’啊……”

  沈実的話,隐約響起。

  他撤回感官精神力,太陽穴隐隐作痛。一低頭,果不其然,那些藤蔓似的透明綠草已經攀上了大石頭,纏上了他的腳踝,就像聞香尋來的幼蟲,貪婪地汲取着哨兵的精神力。

  洛玄當即一個後躍,跳開幾步,幾近崖邊的位置。他盯着那些草失去了目标,在空中款款擺擺了一會,方依依不舍地縮回了原處。

  哨兵小心翼翼地摸回了大石頭,爬上去,打開沈実托人轉交給他的木箱。按照說明手冊,裝好管子水泵,插上從實驗室順來的電瓶,調了調,避免噪音過大。

  也不知沈実是怎麼跟李樂談的,這裡頭用來裝水的小盒是玉做的,中空密封。觸手溫潤,跟典藏閣用來儲存功法的玉簡材質近似。待那些栖息在湖邊的孟鳥陸續被召喚走,洛玄屏氣閉聲,将管子那頭故技重施,輕而又輕地抛到湖裡,人躲到安全的地方按下啟動。看着遠處淺綠緩慢地順着水管的管壁移動,在大氣壓強的作用下,仿佛被不知明的吸力拖拽了上來,而後被困于玉盒之中,逃逸不得。原來如此。哨兵才明白,沈実為什麼堅持要造個抽水機。

  收集好沈実需要的“湖水”樣本,洛玄沒敢讓這玩意裝太滿,更沒敢抽太久,八分的時候就停了。夠不夠先不管了,目測應該夠了。剛那孟鳥看他的那一眼,看的他心中些微發虛。洛玄将這套抽水裝置拾掇拾掇,裝回木箱,神不知鬼不覺地連同玉盒内的樣本一起,送去了禦靈閣的天花闆暗格裡置着。回去時,夏婉卿還沒回來。洛玄通過精神鍊接感知了下向導目前的距離,覺得還有些時間,便溜達去了後院,再看一看他讓夏婉卿代寄給了洛雨的信裡究竟都寫了什麼。

  他當然記得,他之前謄稿時,那不過是份尋常的家書。可他更記得,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一個機會主義者。決不可能錯過這樣一個可以向外傳遞消息的大好機會。

  順着劍鞘上第三朵花的摩爾斯碼,洛玄跟着指示,一棵一棵樹地摸過去,總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齊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洛玄看着手上的空白信箋,一下笑出了聲。

  原來他給洛雨寫的從來不是什麼家書,而是一封密碼信。

  說起來這些還是由沈実啟發的。老院士總是拿英法日三國語言混搭着折騰他,這三種語言洛玄雖然都會,但次數多了也得問問緣由。沈実道:“小夥,看電視劇嘛?以前諜戰片,洋鬼子向導要對我方黨員讀心,總要找個會漢語的協助,讀起來也比平時要慢點,你說為嘛呢?”

  洛玄:“因為洋人向導聽不懂中文?”

  沈実笑了:“意識流的形态,包括語言,可絕不僅僅隻有語言。”

  老院士背着手走了幾步,話一咕噜轉成了法語:“讓我舉個例子。就好比你台式機本來用的微軟系統,一下子讓你換成蘋果系統,你肯定要适應一陣子。當然這一招對中式英語使用者沒用,中式英語使用者在說英文前,肯定是先在腦子裡将中文過一遍,翻譯成英文再說出來。這就不成了,讀他的向導都要笑死了。”

  洛玄:“……沈老師,您是指學好英文走遍天下都不怕麼?”

  沈実被他的抖機靈差點氣得一跌足,“哎、哎,我是指讓你打那個時間差!”

  洛玄眼睛一亮:“時間差?”

  沈実撫兇:“不同的母語使用者,在使用他們的母語思考時,就算想的是一個意思,因為生長背景,文化差異,他們的思考邏輯,語法結構,内在關聯多少不同,而這是讀取其它母語者的意識流時,需要面臨的一個問題。就好比你寫程序,寫的c,猛地一看到java,肯定要學一會。”

  洛玄若有所思。

  寫給洛雨的信,大概是他現有能力範疇内,能編的最複雜的一套密碼了,因此忘起來也特别快。好在從來也不需要他去記,或者說,這套密碼的意義就是在此,不能被他記住。

  混搭着三國語言,卻得先将中文轉成拼音,然後根據他的提示,左一榔頭東一錘子地拎出些字母,做因數分解拼成法文,再去找本英文的遊戲攻略,才算大功告成。洛玄本想裝個x學電影裡的大腕們也用個聖經,奈何他壓根不記得聖經裡的具體内容在哪行哪頁,手頭也沒個聖經讓他參考。思來想去,竟然是小時候玩過的遊戲攻略記得最清晰,還是個解謎類的遊戲,被洛雨逼得把攻略翻了一遍又一遍。英文單詞挨個查過去,電子辭典都快被翻爛了。

  臨了沒想到,來了個自家傳統文化特别濃厚的地方,還得靠外國語發求救信。

  然而沈実可以打時間差,他卻不能。綁定了一名向導,幾乎意味着來了一名無時不刻的心靈監視者。什麼晚回家,直接讀一遍他的大腦,就知道他今天某時某地都去哪兒了,幹了什麼想了什麼,不要太天經地義好麼。而且當着向導的面用英文思維,簡直就像赤|裸裸地打着“我在想些不想讓你知道的事”的旗号,向導不進行深度搜魂才怪。

  沒準跟着他多轉幾遍,英法德日意都學會了,那就虧大了。

  再來作為科研工作者,沈実有其學術背景,他當初看的一堆外文文獻,要他翻譯成中文也費事,内容估計更偏枯燥。向導喜歡收集普通人想法,喜歡的是有創意的,有趣的,一眼就能看懂的,而不是x胞x酸xxx反應化學分子式,表型參數比對分析etc,洛玄看天元門派給沈実的向導助理每天打哈欠都快睡着了,就知道她的興趣點壓根不在這上面。

  說來,其實洛玄的興趣點也壓根不在這上面,一個是負責作戰指揮的四級哨兵,一個是sg研究所的生物學家,若是還在外面,洛玄哪怕是快餓死了都想不到去搞什麼撈什子生物學,作為大院士,沈実更是腦抽了才會聘個屁都不懂的哨兵武夫給他打下手……

  因緣際會當了沈実近一年助手有餘,洛玄對生物學研究的印象就剩下慘慘慘慘慘。然而不讓他做實驗,他更絕望,做着苦逼的實驗好歹還能有些盼頭。有句話不是叫做“科技拯救世界”麼,能對抗“修真”這種黑科技的,哨兵左思右想,覺得也就剩下高科技了。

  轉換語言打時間差的方式,因為綁定了夏婉卿變得不太可行,洛玄不得不琢磨起其它的方法。所謂具體事情具體分析,沈実的做法倒為他開拓了另一種思路。

  他想到了與洛雨以前玩的那款解謎遊戲。

  一個線索找到後,指向了下一個線索,一個線索接着一個線索,一個個的線索相互串聯,中途若打亂次序,會導緻全然不同的解讀結果。

  沒有得到正确鑰匙的任何人進入其中,都将隻能看到表面的景象。

  荒蕪的沙漠,懸石峭壁,呼嘯的寒風卷起飛沙,天地蒼涼。

  包括他自己。

  如果沒有相關标記,提示他下一步該往何去,他也會迷失其中,丢失自我。

  就算有人能解開所有的密碼,隻要那個人不是洛玄,對那人而言,這些也隻不過是一堆無聊又無趣的英文字母和數字罷了。而尋找記憶整個過程,就像玩拼圖遊戲,不到最後一塊,永遠不知道拼圖的真實全貌。

  于是他就這樣,在向導的眼皮子底下,給自己的心靈與記憶,一點、一點建起了一座龐大的思維迷宮。

  星星升起來了。

  洛玄端坐在庭院中,任夜幕如薄紗,漸漸披在了他身上。

  感受着向導與他之間的物理距離,正一點點縮短,哨兵知道,再過上片刻,他就要将今天做的、剛剛想的一切全都忘了。他就會變回那個無知又絕望的哨兵,掙紮在向導越來越牢固的精神鎖鍊裡,無處安放自己倉皇的靈魂。

  那封信,也不知洛雨能不能看懂。如果她還記得,那年她還是個小法師,偏偏喜歡沖鋒陷陣,動辄放冰雹施群法,喜歡招惹野外boss,喜歡收集數據自制攻略,還喜歡一看情況不對就直接開個門拉着他逃之夭夭,将他生生從一名坦克戰士逼成了遊擊戰士。那她定然也記得,他們還一起玩過一款極其變态的解謎遊戲。光其攻略就給出了多達千種可能的線索組合路線,他真正想要說的話,也就藏在了那裡面。

  這大概也是他……唯一一點希望。

  可惜這點希望剛想起來,他就要将它忘記。

  隻為了在未來的某一天,将它徹底點燃。

  ——願有一天,你我還能相見,在那啟明星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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