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九章
楊尚荊和張叢來這委羽山太清觀,不是來上香捐錢磕頭抽簽求保佑的,而是來查案的。
換句話說,是過來“提審”老蔡的。
所以他們倆根本就不是什麼“微服私訪”,而是帶着大隊的兵丁、衙役,一路上的香客紛紛避讓,推在一旁,不過聽着那路邊百姓的竊竊私語,張叢越走就越覺得不太對勁,因為這路旁的老百姓看着楊尚荊的目光,以及隐約聽見的老百姓的竊竊私語。
他們是真心實意地拿着楊尚荊當“神”啊。
張叢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楊尚荊的時候,眼神中就多了一種敬畏,他甚至在想,如果楊尚荊想要從黃岩縣起兵造反的話,黃岩縣的百姓肯定會跟着揭竿而起的,民望這種東西一旦達到了頂峰,“恩出于上”這條封建官僚政治的定律,也就形同虛設了。
最特麼讓人害怕的是,這上山進香的,是大明朝真正意義上的“民”,和什麼礦賊起義、白蓮教起義之類的泥腿子,有着天壤之别,因為這幫人手裡是有錢的。
張叢這個翰林院裡修史的修撰,讀的是孔孟之道,肯定沒聽說過什麼叫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更不會聽說過馬斯洛這個人,但是他明白其中的道理,人隻有在滿足了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後,才回去想其他的,整日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地打糧交完了賦稅勉強夠填飽肚子、荒年還要借貸度日的,哪怕是信神仙,那也是在黃土地裡跪着磕頭,念叨幾句什麼“佛菩薩保佑”之類的話,上廟燒香,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因為香燭、黃紙、香火錢,都是要铮亮的銅闆買的。
而一旦這幫有錢的人聚集起來造反,能夠提供的可不光光是錢财、糧秣之類的玩意,更重要的是,這些百姓能夠提供一系列的智力支持,平民百姓造反聲勢浩大,到最後紛紛被剿滅、甚至自己無疾而終的根本原因,就是沒有足夠的智力支持,越是龐大的隊伍越是混亂,最後的結果就是一敗塗地。
一邊兒逢迎着楊尚荊,張叢一邊兒跟着往上走,等到了道觀門口的時候,老蔡已經是站在廟門處等候了。
今天的老蔡,穿着一身青布的長褂,頭頂上戴着一頂混元巾,手中捧着拂塵,背上還背着一把桃木劍,山風徐拂,衣袂飄動之間,倒是頗有一種仙風道骨之感。
“貧道見過楊少詹事、張太史,這廂稽首了。”老蔡向前一步,抱拳施禮,“貧道不曾出山迎接,還請二位恕罪。”
要是和尚,見到當官兒的基本就是叫“施主”了,畢竟人家“看破紅塵”嘛,避世修心嘛,但是道教就不一樣了,直呼官職還是很常見的,畢竟道教從創教之初,走的就是上層路線,專指着和上層官僚談笑風生了,這規矩形成了,再叫當官兒的施主的,也就少了。
楊尚荊哈哈一笑,大踏步向前,伸手浮起了老蔡:“蔡道長何罪之有啊,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張叢跟在身後,眉頭就是一陣的亂跳,這尼瑪……他這個“欽差”還沒說話呢,楊尚荊那邊兒直接就給定了個無罪?不過想想楊尚荊現在的地位和體量,再想想自己現在的地位和體量,他就有點兒悲哀,别說一個自己了,就是一百個自己摞在一起,都不夠楊尚荊一個人打的。
所以張叢也隻能一臉微笑,滿心憋屈地開了口:“本官今日到此,便是想看看這委羽山的山色,瞧瞧太清觀的營造。”
說着這話,他不由得歎了口氣:“聽聞這太清觀的營造,卻是有些逾越了規矩之處,本官雖然不信,但是聖命在身,卻也不得不看上一眼。”
說着話的時候,他其實就和跪在地上,抱着楊尚荊的大腿喊“給我看一眼吧,一眼就行,我就完成一個差事,什麼都不會回去說的”沒什麼區别了,服軟服到底,挨打要立正嘛。
看着他這個态度,楊尚荊就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都這樣了,要是再往下壓,面子上也不太好看,說開了,兩個人畢竟都是外朝的,雖然陳循把這貨丢過來,就沒想管他死活,但是自己要是真就弄死了,也是授人以柄,指不定什麼時候神仙打架,就把他套進去了。
所以楊尚荊笑着點了點頭,伸手一引,便仿佛自己才是這個道觀的主人一般:“你我先去大殿進香,再去文昌殿瞧瞧罷。”
道觀的香火好了,有錢了,這營造的規模和質量,自然也就跟着上去了,如今這太清觀聲震台州,甚至傳遍了大半個浙江,有不少外地的富戶趕着過來進香,光是香油錢就攢了滿滿的一大庫房,所以這太清觀裡面也算是一處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了。
在大殿上,兩個人分别給香爐裡上了香,又給太上老君叩了頭,老蔡親自給執罄,六聲罄後,張叢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臉上卻也不見了什麼緊張的神色,大抵是覺得神明真的能保佑他老蔡吧?
畢竟吧,這大殿上供奉着的老子,一定程度上可是天下所有儒生的老師,畢竟當年孔子曾經“問禮與老子”,這祖宗罩着孫子,可是天經地義的,哪怕這個孫子是個灰孫子。
“前方便是文昌殿,本官當日發覺不對,将那神像毀去,隻留下這殿宇、殘骸,以備京師來人察驗。”楊尚荊突然歎了口氣,“至于這大殿的主體,俱是民脂民膏,本官不忍破壞,便将其放在了這裡,若是朝廷斷了本官有罪,也好留個屋子,給往來的相親們避雨。”
聽了這話,張叢當即就露出了感動的神色:“尚荊兄心系黎民,叢欽佩至極啊。”
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張叢這會兒好歹也是有點兒演技了,這句話說的,配合着動作和表情,就算捧不起來奧斯卡小金人,好歹也能和“同志,我來晚了”比一比,毫無做作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