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山下,火光輝映,人影翕動。
常丹坐在帳中,軍醫正給他處理着腿上的傷口,可是他卻呆呆的看着帳頂,好像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王元憶掀開簾子,輕輕走了進來。
“怎麼樣?”他低聲問軍醫。
“皮肉傷,沒什麼大礙。”軍醫笑着說到。
“那就好那就好。”王元憶可算是放下了心。
常丹回過神。
“怎麼樣?”
“啟禀少主,此戰,我軍斬殺八千餘,俘虜近兩千,斬獲蒙胡戰馬萬匹,哦對了,還有敵軍首領哲布的項上人頭。”王元憶一一道來。
“好。”
常丹隻是平靜的說了一個好字,這樣王元憶有些緊張,明明這麼大的戰果,應該好好高興一番才對啊,怎麼這個反應。他仔細觀察着常丹。
“李将軍找到了嗎?”
“哦哦,聽後面下來的隊伍說,已經找到了,正在趕來。”
“好,全軍暫且在此過一夜,休息休息,明日天亮,再做打算。”常丹閉着眼,慢慢說道。
“末将遵命。”王元憶見常丹似乎是累了,便不再多話,和軍醫一起退了出去。
……
大營裡,士兵們在殘存的蒙胡營帳裡倒頭就睡,一時鼾聲如雷,還有的,一進大營,就尋了個避風的地方,靠着東西就睡着了。
王元憶巡查着大營,把睡在外面的一一叫起,命他們擠到營帳裡去睡,這天氣,在外面睡一夜還不得凍死。
這時,一大隊人馬出現。
王元憶正在安排士兵們休息,聽到動靜回頭一看,激動不已。
“将軍!你可算是回來了……”他飛快的朝着李藥師跑去。
李藥師一臉疲憊,勉強一笑。
“老夫的命,閻王不好收!”
“将軍快請。”
“嗯,少主呢?老夫聽說他這次親自出陣了,可還好?”
“受了一點兒小傷,軍醫看過了,不礙事。”王元憶不好意思的笑道。
“我去看看。”李藥師擔心到。
“這次我軍大獲全勝,可是少主好像不開心,剛才末将吓得都沒敢說話。”王元憶說道。
“我知道了。”李藥師愣了一下,說道。
……
……
“少主?”李藥師在帳外輕聲喊到。
“李将軍快請進。”常丹爽朗的聲音響起。
李藥師走進帳中,常丹正坐在火堆邊。剛要起身,李藥師快步上前按住。
“少主快坐,不要亂動,放心傷口。”李藥師仿佛慈父一般,關切的說道。
“不礙事的。”常丹笑了笑。
“少主啊,老夫還是要說您兩句,作為主帥,不要輕易去陣前拼殺,雖說,将帥當身先士卒,可是您想想,若是将帥有個閃失,個人性命也就罷了,這一軍多少性命,都會受累啊。”李藥師語重心長的說着。
“李将軍,晚輩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常丹知道他說的對,如果不是他執意要親自上陣,或許……衛隊長就不會死。
一想起來,那個飛身擋刀的身影,常丹就懊悔不已。他低下頭,看着燒的正旺的火堆,心中凄涼。
李藥師察覺常丹的情緒不對。
兩人一陣無言,隻有柴火噼裡啪啦的聲音。
……
“其實,少主的疑惑老夫也曾有過。”李藥師仿佛是猜到了常丹的心思。
常丹驚奇的擡起頭,看着李藥師。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少主,不必心裡過不去,馬革裹屍,為國捐軀,是每個甘州營士兵的榮譽,老夫也常常這樣教導他們。”李藥師感慨說道。
“我……我就是……他們大多數人和我一樣大的年紀……我的……我的衛隊長!比我還年輕些……”常丹顫抖着說道。
一閉眼,就是那個身影。
“山河破碎,外敵作亂,他們不戰,又能有誰來戰?”
“我明白我明白……隻是……”常丹抱頭痛苦不已。
“習慣了就好了,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李藥師黯然垂淚,飽經風霜的面龐上,此刻,又添凄涼。
“我隻是想讓他們活着。”常丹呆呆說道。
“若是沒有戰争,他們都能活着。”
常丹看了看李藥師。
“少主還年輕,慢慢經曆吧,不要到了老夫這個年齡,追悔莫及。疆場殺伐,生死無常,習慣就好。”李藥師教誨道。
“李将軍後悔什麼?”常丹不解。
李藥師被這一問,問得沉默了。
……
“少主,将士肯替你用命,您可要好好珍惜,雖說您是少主,地位尊貴,可是,有些東西,有些人在這個位置,一輩子也得不到。”李藥師幽幽道。
常丹眨了眨眼,聽出了話外之音,有些人……是在說父親吧……
“我明白了。”常丹誠心道。
李藥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時候不早了,老夫不打擾少主休息了,不管怎樣,先好好休息。”李藥師起身,告辭。
“好,将軍慢走!”常丹抱拳行禮。
……
李藥師走在營中,将士們都入睡了,他慢慢走着,心事重重。
後悔什麼?
李藥師不禁在心中問着自己,一陣苦澀泛上心頭,化作一聲長歎。
“十五從軍去,飛馬馳玉關。卧風和衣睡,披霜過西山。看卻樓蘭月,又發碎葉邊。行伍龍蛇樣,黃沙蔽日尖。爾來數十載,身在馬頭前。幸逢大将軍,忠義照肝膽。任我庭州将,贈我白玉鞍。教我陣前事,胡虜笑談間。人在樽前老,心念故人安。君随西風去,提劍赴君願。不為萬戶侯,不為買酒錢。但使田間綠,戶戶起炊煙。”
李藥師邊走邊吟唱着這首詩,語中凄涼,可及今夜之風。他緩緩摘下頭盔,抱在懷中,淚水,潸然而下,啪嗒啪嗒滴在頭盔上。
他看了看營門飛揚的白字旗,終于忍不住,可是又不敢放聲,便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淚水噴湧而出,瞬間濕透了袖子。
撲通一聲,李藥師跪在了地上,朝着白字軍旗的方向。
……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
李藥師察覺,迅速擦幹眼淚。
“但使田間綠,戶戶起炊煙……若不是這樣的豪情壯志,又怎會有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的壯烈。李将軍,我懂了……我真的懂了!”常丹站在李藥師身後,看着那面飄揚的白字旗,深情的說道。
李藥師戴好頭盔,起身,擦了擦眼角。
“我後悔活着,後悔沒能同他們一起戰死沙場。”
“許久了,我還不知道庭州那位将軍的名字。”
“他叫郭潮,自前朝三年起,奉命駐守庭州,震懾西域,自前朝紛亂起,庭州便斷絕了與朝廷的聯系,直到白總管到來,才恢複了西境,聯系上了庭州,那時候,我二人自朝堂一别,已經二十多年未見了……”李藥師唏噓道。
常丹也不禁扼腕歎息。
“那雲州那位呢?”
“張昕,我三人當初共事朝堂,他二人受命鎮守西域,隻有我,留在京城,後來跟了白總管。”李藥師沒多回憶一點,都是那麼的痛徹心扉。
常丹垂下了頭,不知說什麼好。
“一身從遠使,萬裡向安西……不曾想,此生,就這樣……别了。”
白字旗簌簌作響……
李藥師正了正頭盔,擡腳,往自己的營帳去了。
常丹站在原地,看着那飛舞的軍旗,心有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