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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326 2024-08-29 11:11

  為什麼想要的東西好像永遠在得到,又好像永遠在失去呢?

  以前的李越隻是拿虛情假意去哄騙,可如今的李越連自己内心的真情真意都能當作武器。以前的李越隻是利用那一個人的感情,可如今,她連救命恩人身上的傷痛,都要當作突破口了。可她沒有選擇,她身上背着四千人的命債,她早就已經沒有選擇了。

  此時的月池沒有想到的是,她因為仇恨,走上了一條自己過去不願走的道路。而遠在京城的貞筠也踏上了新征程。她望着朱紅色的宮牆,按照沈瓊蓮所教的禮儀,一步一步邁了進去。她忽然想到,當年才十三歲的阿越,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走到見不得人的地方來得呢?

  她來到坤甯宮,拜倒在鳳座前。婉儀看着跪在自己腳下的妹妹,心中既酸楚又擔憂。她上前扶起貞筠,柔聲道:“筠兒,你、你真要進來嗎?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聽姐姐的話,宮裡有我就夠了,你就聽姨父姨母的,回家去吧,好嗎?”

  貞筠微微一笑,她搖搖頭道:“姐姐,我已經決定了。有些事,合該我來做,不然,怎麼叫夫唱婦随呢?”

  婉儀一愣,她的鼻子一酸:“可是這裡……”這座富麗堂皇的宮室,足以将人壓得粉身碎骨。

  貞筠同樣滾下淚來,她哽咽道:“我不怕,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中宮懿旨傳遍朝野:“為補六尚官,不分軍民之家,但有識字婦人年二十至四十,無夫者,願入宮備使,願來者有司起送。”

  女官制度,至此再次登上政治舞台。而貞筠則借着這股東風,被封為女史,常駐宮中。這對内廷造成了極大的沖擊。原本六宮的事務,皆由宦官執行,可如今夏皇後要再立女官,就勢必要從太監手裡奪權。這叫他們如何能不憂心。

  即便是重新恢複大铛身份的劉瑾,也覺必須要采取對策了。劉公公近日裡遭遇的兩樁事都讓他覺得十分憋屈。第一樁是和張永、谷大用等人的仇。劉公公的心眼真比針鼻大不了多少。他在宣府吃了那麼大的苦頭,都是拜這些王八羔子所賜。他如今博了一個忠義的名頭,風風光光地回京,當然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隻是,張永和谷大用也不是面團做得,任他揉扁搓圓。

  谷大用提督三千營,傍着王守仁的大腿,幹得風生水起。王守仁人雖然被發配嶺南了,可他留下的練兵之道、規章典制卻仍然在京營中發揮效用。并且,谷大用心知朱厚照是決計還用得上王守仁的,所以一直和王先生保持着緊密的書信聯系,除了日常的噓寒問暖外,還時不時将京營中的問題去請教。王守仁顧念大局,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谷大用本人雖然毛躁了些,城府淺了些,可有這麼一個智囊在,想出錯都難。

  至于張永,就更是老狐狸了。他如今被朱厚照安排去負責提督神機營。京軍中雖說是三大營并重,可神機營中掌握的是大量的火器火炮,代表着大明軍隊最先進的戰鬥力。張永被委以這樣的重任,可見朱厚照對他的看重。而張永自領了差事之後,與軍器局精誠合作,廣召天下的能工巧匠,來對火器的進行改造研發,目前已經做出了一些成效,得到了朱厚照的肯定。

  不過,即便如此,對于專注搞陰謀詭計三十年的劉公公來說,要逮着機會挖坑,也并非難于登天。魏彬甚至想着,幹脆去對火器做手腳,比如開炮時打出啞炮,然後問張永一個偷工減料之罪。對于彬兒這麼多年如一日的莽,劉公公真是無言以對。

  劉瑾擡手拍他的腦袋就像敲西瓜似得:“跟你說了多少次,多少次!這種事涉國策的大事,不要在裡面當攪屎棍。你以為你是在搞張永嗎,你是在搞爺啊!你一個做奴才的,成日不辦好事,還反咬主子一口。爺留你幹什麼,留你添堵嗎!”

  魏彬捂着頭叫饒:“我錯了,我錯了。”

  謀士張文冕捋須道:“劉公此行,看來收獲不小。”

  劉瑾歎道:“咱家不就是因為在李越一事中橫插一手,所以才遭了這樣的大禍。吃一塹長一智呐。爺長大了,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了,是容不得沙的。”

  張文冕思索片刻道:“既然挖坑不成,何不添一強援。劉公如今的地位已穩如泰山,可他們倆卻是還需擔憂後浪推前浪。萬歲心懷大志,身邊也該添一些能人了。”

  魏彬眼睛發亮,就差把頭湊到劉瑾眼皮底下。可劉瑾根本沒有想到他。他想得是,以往八虎為了捍衛自己的地位,對新出頭的小太監一向是秉持盡早除去的手段。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他也該為皇上吐故納新了。自此之後,劉瑾頻繁向朱厚照舉薦内書堂中的佼佼者,以及三千營和神機營中的能人。張永和谷大用身為提督太監,卻要劉瑾來舉薦能人,可見是失職。兩人在得知消息後,一面更加積極的幹活,另一面就開始挑劉瑾所理之事的纰漏。

  這本算是良性競争,朱厚照一開始沒有插手,而任他們自由發揮。可是随着他們之間越鬧越兇,朱厚照才覺再鬧下去也不是事。他沒有耐性聽兩撥太監一直攪混水。于是,他特地在豹房在召集近侍,要為他們和解。修養了一個冬日的皇帝,體态終于恢複了正常,甚至由于勤快的弓馬演習而日益矯健,舉手投足之間多了一些鋒銳之勢。

  朱厚照一開口,就說得很明白:“以往李越曾給朕論天下美食,晉魯有黃河鯉魚、奶湯蒲菜,江浙有拆燴魚頭、蜜汁火方,兩廣有明爐乳豬、荔浦扣肉,川渝之地亦有彘骨蒸雞,魚鼈無數。朕乃天子,富有四海,于飲食一道,更是要博采天下之精華,絕沒有隻取其一的說法。再說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哪盤菜敢說自己就是天下至味,朕隻吃它一碟就夠了。這未免,也太把自己當盤菜了,你們說是吧?”

  這幾個太監即便過去在心裡把自己當盤菜,如今也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算菜了。他們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齊齊應是,臉皮厚的還來幾句:“爺說得對,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才叫春滿園呢。”

  朱厚照輕敲了敲桌子,衆人立馬閉嘴,屋宇中又是一片寂靜無聲,隻有他的聲音在回蕩:“朕的禦桌隻會越來越大,佳肴隻會越來越多。宮裡做洛陽菜的老禦廚,都開始苦思冥想新菜式,以便能登大雅之堂。怎麼這豹房裡的豹子,還是隻會撕來咬去那幾套老把式,馴獸師呢,是怎麼教的?”

  馴獸師孫旗忙上堂來回話,他磕頭道:“啟禀皇爺,這豹子的歲數大了,學東西是慢了些。”

  朱厚照哼了一聲:“這也難怪,原來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再教教,若再不成器,就引新豹子來。朕有的是豹子。”

  孫旗忙磕頭應是。他渾然不知自己為何會被突然叫到這兒,更不知在他離開後,這滿屋的大铛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年紀最大的劉瑾一面羞惱,一面在心裡罵人:“放屁,這會兒就是有的是新豹子了,那李越都涼得透透的了,你怎麼還隔三岔五提呢?合着我們不算碟菜,他就是碗稻米。一天都得吃?!這他媽的差得也太遠了吧。”

  他心裡這麼罵,嘴上還得磕頭認錯。朱厚照這會兒又笑道:“你們也太多心了些,咱們許久沒一塊吃飯了,當和和美美才是。”

  于是,這頓飯吃完,劉公公的臉都笑僵了。至此之後,他再不敢去尋張永和谷大用的麻煩,開始一心辦好自己的差事。

  可沒想到,又碰到了第二樁麻煩事。劉太監“驚喜”地發現,皇爺目前這個勁頭,目前這個一心籌集軍費,裝備火器的勁頭,好像是真打算禦駕親征,踏平蒙古,不是隻過過幹瘾,打一打算了……這第二樁事比第一樁還要惱火,報不了仇,至多是出不了氣,可要是去打蒙古,指不定是要真賠上命啊。

  劉太監在宅裡坐立難安,他隻是想有王振的權勢,可不想收獲王振的下場。王振他媽的就是在陪英宗爺去禦駕親征時,被瓦剌人砍死在亂軍中的啊!劉公公摸摸自己的脖子,真是感覺發涼。依照這位祖宗的作風,一旦下定決心,隻怕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成,不成,絕不可如此。

  劉公公心裡明鏡似得,皇爺之所以如此,還不是對李越有幾分真情。人死了,他心中的痛苦和火氣,總要找一個地方發出來。這死了這麼多勳貴還不夠,還要去找鞑靼人的晦氣。這也是他願意讓夏皇後重立女官的原因,因為朝野内外就隻有夏皇後一人,和皇帝一樣是堅定的主戰派。因為有着共同的方向,帝後二人的關系是空前的和諧。

  劉瑾心知,這種想法,從外部規勸,總是無用,還是得從根子上削弱,才是大道。隻要萬歲對李越的心被移開,什麼女官、什麼禦駕親征,都能付諸東流。他還真不信,李越就是碗稻米,誰也取代不得他的位置。他再次派人前往江南,很快又找到了一個。

  上巳節時,朱厚照又來到了太液池畔。他懶洋洋地躺在柳蔭下,萬條碧綠的絲縧在他臉上拂過,春日的暖陽透過縫隙,星星點點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想去抓這碎金,卻握了一手空。他還記得,當年,他和父皇、母後就坐在這裡,遙看那個人翩翩而來。他明明是皇帝啊,為什麼想要的東西好像永遠在得到,又好像永遠在失去呢?

  他緩緩閉上眼睛,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直至被一陣樂聲吵醒。朱厚照的音樂天賦和語言天賦相差無幾。他能夠在幾天時間學會說新語言,同樣也能在拿到新樂器後很快玩得有聲有色。這對宮廷樂師的要求就很高了。隻有兩種樂聲能讓朱厚照回頭,一種是天籁之音,另一種就是瓦釜之鳴。而眼下吵醒他的,就是第二種。

  皇爺的起床氣一直不小,往日隻有月池在時,能準時準點把人叫起來,還不吃瓜落。他翻了一個身,嘟囔道:“還不快停下!”

  悉悉簌簌的裙擺聲響起,他聽到人說:“萬歲恕罪。”

  這聲音有些熟悉,他霍然睜開眼,俨然看到女裝的李越,跪在他身側。定睛一看,雖然隻有六七分相似,可也足夠讓朱厚照吃驚了。

  “果然聊開了。”劉公公撫着浮塵,自覺智珠在握,他既得意,又突然有些傷感,“你說,李含章去找死有什麼意義。人死如燈滅,有誰會長長久久記得他?”

  魏彬道:“不是還有您記得嗎?”

  劉瑾呸道:“記得個屁!老子就算是記得,也隻是記得罵他罷了。”

  可好景不長,這哥倆很快就看到皇後的鳳駕朝這廂過來。魏彬驚道:“這消息未免太靈通了吧。”

  劉公公冷笑道:“來得快又有什麼用。爺心裡到底是還是念李越的多。”

  然而,劉公公萬萬想不到的是,夏皇後至後的情景與他的想象可是大不相同。婉儀一見下跪的女子,驚得連行禮都忘了。貞筠更是呆若木雞,連話都說不出來,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朱厚照還招呼她們道:“快來看看。她說她的母親姓周,朕記得,李越的生母就是姓周是不是?”

  帝後二人的目光同時彙聚在貞筠身上,貞筠應道:“是。可先夫在時,并未提及有其他親眷。”

  貞筠感覺脊背上冷汗直淌,這女子八成是阿越的表姐妹,長成這樣,她連否認都說不出口。萬一問出來什麼端倪,李越的女兒身豈非瞞不住了。

  周氏姑娘輕聲細語道:“是了,我娘說過,她是有一個姐姐,七八歲時就被賣出去了,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貞筠暗松一口氣,她道:“原是如此。沒想到,還能找到這一門親戚。萬歲是怎麼想到找阿越的親人……”

  她突然回過神來,心下大怒:“您身邊的人還真是會辦差。李越的周年都沒過,就開始給您找下一個了,還找到李越的姐妹頭上!”

  夏皇後也面有薄怒:“萬歲,這萬萬不可。您若納了周姑娘,将李禦史的身後名置于何處?”

  朱厚照很是委屈:“朕又沒說要納她。朕真要納她,還叫你們來幹什麼。”

  夏皇後問道:“那萬歲的意思是?”

  朱厚照道:“朕有意為她指一門好親,說來,你們都算是親戚,都來參謀參謀吧。”

  婉儀和貞筠對視一眼,眼中都要驚詫劃過。貞筠道:“是臣婦無知,冒犯了萬歲,還望您恕罪。”

  朱厚照以手支頤道:“别把朕想得同色中餓鬼似得。就李越那樣的,朕要找,十個八個都有。”

  貞筠苦笑道:“您知道,是找不到的。世上再無李含章了。”

  朱厚照冷笑一聲:“沒有又如何。又不是離了他就不能活了,朕這一天天的,還不是照樣快活。”

  話雖如此,他照舊給這位周姑娘指了個好婆家,還厚賜了她的家人。劉公公聽到消息,怄得翻白眼的心都有了。

  坤甯宮中,婉儀道:“萬歲還是顧念舊情。我聽說,前些日子又往鞑靼派了批探子。聽說,還是以往跟過李禦史的人。”

  貞筠道:“派又如何。人根本進不去。”

  這些日子,她們越是深入插手到政事中,越覺前路遙遙無期。以大明如今的狀況,就算阖宮上下不吃不喝,也不足以支撐起一場似永樂年間那樣的北伐。

  貞筠被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心神。她有時會幻想,沒有找到月池和時春的屍體,說不定她們根本就沒死,有時又會萌生極度的悲哀,她終于開始明白月池在宣府赴死時的心情。

  當所思所求根本沒有實現的期望,終其一生隻能在絕望和不甘中反複搖擺,最後在與世道妥協下将脊梁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站又站不起,跪又跪不下,的确還不如死了算了。

  但婉儀卻很出奇的樂觀,她原本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可在李越真的沒了之後,極度的痛苦和創傷,反而讓枯朽的樹幹生出了新綠。她笑容依然溫柔:“總會有希望的,我可以等。我一定會等到,那些人亡國絕種的一天。”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包括我的良心,乃至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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