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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284 2024-08-29 11:11

  這大腿就折了。

  貞筠最後還是回慶陽伯府去了。王嬸、圓妞和轎夫章四都擔憂地望着她。他們是家中雇來的幫傭,一家子的生計都仰賴主家的興亡。大福早就在伯府鬧過了一陣了,它膽子很小,從來不咬人,但這一次卻是一面嗚嗚叫着,一面要沖到街上去找她們。隻可惜,一瘸一拐的狗子連二門都沒跑出去,就被栓了起來。它叫累了、掙累了,就趴在地上,不吃不喝也不睡覺,直到見到了貞筠,才恢複了活力。

  貞筠忙把灰頭土臉的大福抱起來,一面摩挲它,一面對姨父和表兄緻歉。

  夏儒捋須道:“想明白了就好。依我看,萬歲未必就是惡了女婿,隻是放他出去曆練一番,才堪當大任……”

  貞筠不斷點頭稱是,夏夫人道:“行了,行了,貞筠都累了一天了,該說的娘娘和沈學士都說了,還是讓她早些去休息。我的兒,你就安心住在這兒,等女婿回來了,再一起家去。”

  貞筠一一都應了,她沉默地回到繡閣中,慢慢拆開了月池留給她的信。暗黃色的箋紙上,月池潇灑清秀的字映入她的眼中。她先飛快地掃過一遍,又一字一句在心頭咀嚼,直到将這些字的骨架都嚼碎了、嚼成了粉末咽下去,才将信折成一束。她移過燈台,掀開了罩子,将信紙放在了燭火上。橘色的火焰跳脫着爬上來,一點一點将小字吞噬,最後進了火盆裡,化作了一堆黯淡的紙灰。

  她怔怔盯着這一堆灰燼瞧了許久,直到眼睛發酸時,方回過神來。大福已經卧在了腳床上。折騰了這一天,它已經很困了,可它仍然硬撐着等她,圓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狗狗隻是不會說話,可其實它心裡什麼都明白。

  貞筠失笑,她喚人取帕子來,好好給大福擦了擦毛和爪子。然後,她們就一塊上床睡覺了。大福很少有上床和主人一起睡覺的機會。它興奮在床上跑了好幾圈。貞筠揮退了欲言又止的侍女。她躺了下來,掀開被子,拍了拍松軟的褥子:“來,到姐姐這兒來。”

  大福沖了過來,它卧在貞筠身側,蜷成了一個毛團子。貞筠拍着它暖烘烘的身體,很快就聽到它的小呼噜聲。貞筠有些想笑,又有點想哭,發酸的臉頰讓她最後擠出得是一個奇怪的表情。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重重拍了拍臉,終于阖上了眼睛。她以為她今晚一定會一宿難眠,沒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夢見了李越,她對她說:“貞筠,‘以我為天’與‘以夫為天’并無太大的不同。你總該為自己而活。”

  她回答說:“你是引我入道之人,你我不僅是夫妻,是姐妹,更是同道中人。你在你的路上踐行大道,我想我也快找到我的路了……”

  貞筠這一夜睡得還算安穩,可京中許多人都是一夜未眠。早在張永告黑狀之時,朱厚照就着錦衣衛去順着劉宇這條線查探了,這一挖下去,不僅看到了張永擺在明面上的栽贓嫁禍,更是挖出了一些真憑實據。畢竟紙是包不住火的,劉宇給劉瑾送了萬兩黃金,二人交往甚密,劉宇又多次在六科廊内蹦跶。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傳入到朱厚照耳朵裡,他對自己這個大伴還是有幾分了解,這事八成和他脫不了幹系,即便不是他一手籌劃,也有他在其中煽陰風,點鬼火。

  若依他往日的脾性,現下就把劉瑾在東廠的一衆同黨全部下獄,嚴加拷問之下,别說是劉瑾,這群死太監連親媽都能賣了。可如今礙于局勢,他卻不能立刻辦了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反而還要表現出對他一如既往的恩寵!

  這讓朱厚照本就郁郁的心緒更是雪上加霜。他連日地不思飲食,一味地鬥豹觀虎,甚至都驚動了王太皇太後和張太後。兩位老娘娘不僅将他說了一頓,連婉儀都吃了排揎。宮裡正極度壓抑時,忽得傳來了消息,劉瑾失蹤了!

  乍聽到消息,朱厚照的面色雖如往常,可谷大用卻總感覺有些不對勁,隻聽朱厚照繼續問道:“怎麼回事,好端端一個大活人,怎麼就沒了。”

  谷大用嗫嚅片刻道:“啟禀萬歲,聽說是,劉太監晚間去見李禦史,誰知去了就再沒回來,李禦史也不見了……魏彬正率衆出城去找呢。”

  “什麼!”恰似雪沃心火,朱厚照一時掌不住差點就破功了,幸好周圍沒人敢看他的臉色,他忙清了清嗓子問道,“果真?”

  谷大用道:“消息是東廠那邊傳來的,奴才不敢撒謊。”

  朱厚照嗤笑一聲:“對啊,李越被坑成這樣,怎麼甘心吃這個啞巴虧……”

  谷大用聽到笑聲,暗暗擡頭窺探朱厚照的神色,見他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有幾分愉悅,這讓他對接下來的話更有信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爺,魏彬帶着東廠的番役尚未請旨,就在晚間出城,遲遲不歸。這雖是一時情急,但是否有些不守法度啊。若任由他們鬧到天明,隻怕明兒個百官又要議論紛紛了。”

  他壯着膽子說完後就低頭不語,心裡就像揣了十七八隻兔子似得,半晌方聽到朱厚照歎了口氣道:“好吧,好吧,就叫他們回來吧。就說是朕自有主張。”

  隻這一句,就決定了劉公公的命運。且不論他未來有無鹹魚翻身的機會,至少現在他是被排擠出了京城權力中心。李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雖不比汝王世子貴重,可難道還及不上一個老太監?

  谷大用仿佛飽飲了醇香的美酒,連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見到張永時,聲調是壓都壓不下去,他一疊聲道:“張哥,張哥,劉太監完了!爺親口說……”

  張永沉着臉,厲聲喝道:“噤聲!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同慌腳雞似得。爺讓你去作甚,你還不快去辦,竟敢到我這兒來耽擱。”

  這一句方把谷大用激醒,他煞白着臉,忙出宮去傳旨。東廠的太監們忙了大半夜,沒找到人不說,還接到了這麼一道口谕。魏彬當即就變了顔色,他已是兩眼發紅,恨不得當場把谷大用吞下去:“劉哥都失蹤了!爺怎麼會這麼說!是不是你這個王八羔子,在爺面前進讒言……”

  谷大用哼了一聲:“我說彬兒啊,你怎麼跟了劉哥這麼些年,還是沒什麼長進。爺都這麼說了,說不定是有密旨安排劉哥去做大事呢?你這不管不顧地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萬一壞了爺的要事,我看你怎麼交代。”

  魏彬真個被唬了一下,随即就回過神來:“放你娘的屁!即便有密旨,也不至把劉哥身邊的人全部敲翻過去吧。分明就是有人暗中搗鬼!”

  谷大用被他當面斥罵,也毫不生氣,他隻是吊兒郎當道:“既這麼,你何不進宮去問爺呢。旨意我是傳到了,你要是非帶着大家夥抗旨找死,我也管不着不是。”

  說完,他真個揚長而去,隻留下一衆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隻能灰溜溜地回宮來。

  張永見到東廠衆人如群鳥歸巢的動靜就知是怎麼回事了,但他卻仍不如谷大用那麼歡喜,而是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以為如今就可高枕無憂了麼?”

  谷大用不敢置信道:“難不成都這樣了,他還有回來的機會?”

  張永道:“魏彬還在東廠,他還有一堆親信謀士。更何況,李越也未必壓得住他。隻有人沒了,這一切才算完。”

  谷大用笑道:“這有何難,這一路颠簸,難保有些個頭疼腦熱。老劉的年紀也不小了不是。”

  張永微微阖首:“誰說不是呢,也怪他的命不好啊。”

  他們已然決定暗殺劉瑾,不論是否會牽連到李越。事實上,在李越被貶出京的那一刻,他在這些宦官心中的價值就下跌了不少。如今在重利面前,他們就更加不會再顧及和李越之間的合作關系。因為合作又如何,破裂又如何,李越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皇上身邊的紅人了。

  不止是他們,京中大多數官吏也深覺李越失勢了。有的人惋惜不已,有的人幸災樂禍,還有的人則是極度窘迫。前些日子投到月池門下的文官,如今的處境變得極為尴尬。他們以為自己費盡心思抱上的是金大腿,誰知這才過了多久,這大腿就折了。

  這群人抱了個寂寞也就罷了,還受到了同僚的恥笑,其中以張彩被嘲笑得最多。他本是安定人,家中也是官宦人家。長在這樣的環境下,張彩自然也是自幼苦讀,想走科舉晉升,光耀門楣的路子。他在弘治二年高中二甲之後,就在吏部中擔任主事,這也算是高起點了。

  他入了吏部之後,費盡心思地讨好上司前任吏部尚書馬文升,不僅将差事辦得漂漂亮亮,為人也是十分廉潔清正,明明身居肥差,卻不收受賄賂。這當然合了馬尚書的心意,多次舉薦讓他當上了文選司郎中。張彩眼瞅着就要在馬尚書的保駕護航下步步高升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馬尚書緻仕了,換了梁儲梁尚書來執掌吏部。

  梁儲為人比馬文升更加闆正,消息也要靈通得多。張彩喜好漁色的消息不知何時就傳入了梁尚書的耳朵中,這使得梁儲對這個臉蛋俊俏的下屬一直不大滿意。既然不滿意,自然也不會提拔他。張彩的青雲之路因而停滞。多年原地踏步對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來說,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張彩最後忍無可忍,終于決定铤而走險,要攀李越這根高枝,誰知,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高枝卻斷了。這讓張彩淪為了吏部中的笑話。一些嫉妒他的人開始在背後嚼舌根。

  “瞧瞧咱們張郎中,還以為是要步步高升了,誰知卻是一腳踏了個空。”

  “我勸有些人,還是安分守己的好,不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張彩面上一如往常,可内裡卻是翻江倒海。他自入官場來穩紮穩打,還從沒栽過這麼大一個跟頭。他始終不敢相信,李越會就這麼倒了。旁人是覺萬歲惡了李越,所以讓他監斬後又将他貶斥出京。可他們卻不想想,以萬歲的脾氣,若真厭惡一人,直接拖出去打闆子就是了,怎會費這麼大的神。萬歲擺明是要保他,若依常理,李越監斬了俞氏一族後,他不就該從這案子裡摘出來了嗎,怎麼會到後頭又……

  張彩橫了心,四處托人打聽,還是沒查出個所以然。正當他灰心喪氣時,劉公公見了李越後,就失蹤的消息傳出來了。一個李越,一個劉瑾,都是萬歲身邊的近人,居然同時出京,去的宣府這樣的兵家重地!張彩恍然大悟,要麼就真是李越和劉瑾暗鬥,引起這場風波,所以都被流放,要麼就是聖上是要對鞑靼用兵,所以才将兩個親信派往邊陲!

  張彩激動地在屋内來回踱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賭這一把。若賭輸了,他不僅保不住今時今日的地位,還會有性命之憂。可若賭赢了,他就能借着李越和劉瑾的東風,入了聖上的眼,步入帝國的中樞,得到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權力!到底是按兵不動,還是兵行險着呢?

  張彩呆呆地坐了一夜,直到曙光乍現,明亮的日光像劍一樣刺進了他的眼眶。他眼睛酸痛,忙使勁揉了揉,當他再次恢複視力時,窗外泛出嫩芽的枝葉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着魔似得望着那新綠,喃喃道:“枯木逢春猶在發,人無兩度再少年。我如今不去拼一個前程,難道要等頭發花白時繼續去谄媚上司嗎?”

  他當即梳洗一番,去拜見内閣首輔李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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