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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210 2024-08-29 11:11

  可在他的故事裡,他們永遠都是相愛的,也隻是相愛而已。

  朱厚照以為,能在她的臉上,看到懷念,看到向往,看到惆怅,可沒想到,卻是一片空白。她偏頭看向他,展顔道:“我連姑娘都忘了是怎麼做了,怎麼還會記得這個。”

  她問道:“你們這兒的小夥子,又會去做些什麼?”

  他面對她的笑靥,同樣語塞了,他讀不出她的喜怒,隻能和她一起茫然。良久之後,他才澀聲道:“你不肯教我,我又能從哪兒去知道這些。”

  兩個人望着對方,一下都笑出來。月池問他:“那你看的話本呢,一個有參考意義的都沒有?”

  他們又開始頑笑。他罵道:“那些酸儒,全是依着他們自個兒臆想的,就沒一句實話。”

  月池好奇道:“那他們寫什麼?”

  他起先不肯說,後來才勉強透露一點:“……就是一個有權有勢,有貌有才的男子,來到千重幻境,自有千百人來趨之若鹜,男的在他打敗後要麼死,要麼納頭便拜,而女的就……”

  饒是皮厚如他,一時也說不下去了。月池笑得渾身發軟:“可你要是看得不起勁,他們又豈敢這麼一本本寫呢?”

  他被戳破了,惱羞成怒,有心擰她一下,到底還是去呵她的癢。月池笑得一時喘不過氣來。眼見她眼圈都紅了,他才住了手。他又将她抱在膝上,她依偎在他的懷裡,他摩挲着她的鬓發。即便是沒有經曆過,也能發現了這種親昵的不同。

  所謂耳鬓厮磨,正是如此,不同于情熱時的如膠似漆,兩個人靜靜地坐在一起,心裡反而更加鼓鼓脹脹的……她感受他的吻,輕輕地落在她的發間、她的額頭上,就像落櫻拂在臉上。她睜開眼睛望着他,他問道:“困了嗎?”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孩子一樣,她聽着他的心跳聲,沉穩有力,在她手下跳動着。他微微皺眉,握住了她的手哈氣:“怎麼這麼涼,今日的阿膠八珍膏吃了嗎?”

  他的手心熱得發燙,月池從未像此刻一樣意識到,人總是按照自己被愛方式去愛人。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你為何不自己寫呢?”

  朱厚照一愣,他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了:“你說讓我自己寫話本?”

  她的雙眸中仿佛盛滿了星光:“對,你來寫,一定比他們寫得都好。”

  他燃起了興趣:“可寫什麼呢?”

  她的包容讓他覺得心驚:“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他的眼眶有些發熱,他忙别過頭去:“那就寫些完全不一樣的。”

  “有一個年輕人,他不甘于活在四方的天底下,所以選擇逃家出海,結果碰上了龍吸水,一陣狂風,讓他來到了海外諸國。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風土人情,也見了一個最與衆不同的姑娘……”

  他寫了一段又一段,她就為他畫了一幅又一幅的插畫。故事一旦開頭,就無法停駐,無論多麼天馬行空,他們都想給他們一個好的結尾。身處此世,無論藏身在哪裡,他們都不可能收獲真正的圓滿,可在他的故事裡,他們永遠都是相愛的,也隻是相愛而已。

  劉瑾的動作非常快,在回去不久,他就提交了一份官員私下關系圖,交到了月池手上。到了今時今日,關于官員的選拔程序已經日趨規範了。對蔭補子弟而言,隻有能夠通過栓選之試,才能能夠獲得官職。

  而隻有為官經驗,且曆年考核皆為稱職的官員,才有參加遴選的機會。遴選分為筆試和面試兩個環節,筆試考核的内容除了經義之外,重點考察該職位所需的知識。比如此次選拔治農官,重點考察的就是農學。一時之間,各大書肆中的農學書籍被一搶而空。

  而在筆試過後,便是面試。随着遴選制的使用越來越廣泛,自然不能什麼事都要皇帝陛下親自出席。廷議後,大家就決定此次由吏部、戶部、與司禮監一道聯合考察。吏部是文官的耳目,司禮監是皇上的耳目,而戶部本來就是治農官的上峰,當然也得出人。這些人會根據應試者的表現,以及劉瑾提供的關系網名冊,來決定最後的人選。

  不過,對應試者而言,考上了也不代表烏紗帽戴穩了,之後等待他們的還有兩年的考察期,如若考評不稱職,一樣要丢官去職。

  乍看這樣的升遷方式實在太過繁瑣,要求又較高,競争難度實在太大,可即便如此,想來一試的官員還是數不勝數。對于許多京中的低級官員而言,與其在京中熬日子,還不如乘機外放出去,博一個海闊天空。而且依照明廷“内外皆曆”的升遷規則,低級中央官需流向地方,高級中央官員須有地方任事經曆。超與其被外放到沒前途的位置,還不如搭上這股東風。京中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底下,各行省内的官吏們更是卯足了勁,盼着能等到本省的勸農參政上任後,能有機會被選到他的麾下一展宏圖。

  這一批官員派出,為農政發展打下了牢固的人事基礎。月池更是提議通過遷秩升官、賞賜實物、樹碑立傳等形式,鼓勵技術發展和工具發明,對治農有功、應災有道的官員大加褒獎。而她判斷是否有功的方式,再也不是像過去一樣,隻看賦稅,而是着重看民生。轄區内發展了多少産業,有多少流民安定,有多少新生嬰兒,修建了多少公共設施,包括水利建設、道路建設和育嬰堂等等,都是月度上報和年終考核的事宜。

  對于她的提議,衙門内的大多數人都認為是與民修養生息的好辦法。不少人甚至開始搖旗呐喊。月池還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多溢美之詞,别說文化人誇起人來,還真是花樣多。

  有誇她為國為民,不謀私利的。有贊她重視農桑,興修水利,關心民生的。有人說她的考核标準,細緻清楚,重視實務。更有一票人感恩戴德,說自家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收入微薄,李尚書這樣厚賜官員,無異于活菩薩,救苦救難。說到最後,還有人感動地流出了眼淚。

  而當她詢問意見時,這群人依然沒有半個不字,而積極地細化她的想法和方案,一面絞盡腦汁,還一面觀察她的面色,來揣度自己的說法是否合她的心意。

  月池:“……”

  所有人臉上都帶着笑,所有人都近乎“虔誠”地望着她,她一時之間都分辨不出他們的五官,隻能看到他們黑洞洞的眼睛和咧開的大嘴裡露出的微黃牙齒。她早已習慣了衆人明裡暗裡地唱反調,如今這樣衆志成城、滿心順從,倒讓她覺得心驚。這就是主掌人事考評之權的威力。他們的升遷禍福都捏在她的手裡,誰敢不聽話,誰又能不聽話。

  月池的心中一瞬間劃過這樣的想法,她要是下令讓他們從儒家經典裡找到女子也能議政的論據,他們會怎麼辦?這群眼高于頂的人,為了升一步官,是不是也能将自己口中過去的大道理貶得一文不值?

  而她這種略飄的心理,在内閣主持的九卿議政中,才沉了下來。這裡的人對待她的态度與過去别無二緻,甚至有的人還更強硬了一些。

  戶部尚書王瓊就當面指出她的想法不行:“田賦是國之根本,要是将田賦讓地方自用,恐怕會動搖國本。而你提出對那些要修建抗災工程的地方撥款,這又是一大筆開銷。這進的不足,支出得更多。即便軍費開支大減,太倉松快了一些,也支撐不起這麼花法。”

  就連吏部尚書梁儲也點頭稱是:“更何況還有官員年終的表彰,總不能表彰也發胡椒蘇木吧。”

  月池沉吟片刻,她終于還說了出來:“在連年的天災之下,單單依靠田賦來作為朝廷的稅基,的确是獨木難支。我們為何不好好在商稅上理一理呢?”

  内閣次輔劉健皺眉道:“你想加征商稅?”

  月池道:“并非隻是單純的加征。我聽說徽州富商,争奇鬥富,天下聞名,可徽州全府去年的商稅還不超過三十兩。而在那些小商小販身上,因稅勒索破家的局面,卻十分普遍,據說貨物運進店要交稅,運出店也要交稅,商人運船從南北上,經多少關卡,就要重複交多少次稅。您不覺得,這裡頭大有不對勁的地方嗎?【1】”

  謝遷問道:“你是想打擊富商巨賈。”

  月池斟酌着道:“下官鬥膽,為何一定要打擊呢?時至今日,商販興旺,早成常态,難道還能奪了他們的生計,叫他們全部回家去耕種嗎?農戶所供,由商戶來出售,農戶所需,由商人來轉運。農商互利,資農厚商,方為長久之道。”

  開國時,太祖爺就講過要減輕商人的負擔,不可如漢時一般鄙薄過度。可這畢竟是稍微對商人好一點,将其視為四民之一,不至于将其壓榨得活不下去而已,可李越卻是要提出,要将商人擡到和農民一樣的位置,這在這時看來,可謂是驚世駭俗,因而也受到了大家的反對。

  态度激烈者,曆數重商的危害:“民間本就流傳‘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不如倚市門’。如再擡高商人的位置,還有何人去耕織?屆時,如再逢水旱之災,百姓危矣。”

  更有人說明商人成勢的威脅:“漢時桑弘羊有言‘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煮鹽,一家聚衆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收流放人民也,遠去鄉裡,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奸僞之業,遂朋黨之權。’吳楚七國之亂,離不開這些人在背後勢力。你也算是博古通今,應該知曉這個道理才是。”

  态度溫和者,則是先表示理解:“太倉空虛,您也是病急亂投醫了。依我看,可以再調整商法,将富商巨賈套入籠中,不可任他們荒淫越制,傷化敗俗。而對小商小販,還是可優待一二。”

  月池辯道:“可如今錢神當道,已成江河之勢,不可逆流,我們當順勢施政,而非逆勢而為,這是做不成的!”

  她的這種想法又引起了更大的争議。有人甚至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難道因為做不到,就要眼看江河日下,甚至放任自流嗎?”

  這又扯到了道德倫理的上面。這就更是說不通了。最後,還是楊廷和出面協調各方:“商稅之事,需從長計議。而惠農之策,亦要徐徐圖之。”

  交到朱厚照案邊的方案于是變成了這樣,他們拟定了受災最為嚴重的地方,免去當地的田賦,中央給予支持,加強公共設施和備荒儲備。至于其他地區,還是由治農官到了當地,自行再想辦法,反正到了年末該交的田賦,是一點都不能少。

  西苑之中,月池隻覺愁緒滿懷:“中央集權,強幹弱枝,地方沒有本錢,還要造出一朵花來,未免強人所難。”

  朱厚照此時倒比她還要穩一些:“比天還大的事,你想一步到位,未免異想天開。惠農之策,正是新政立足的根本,這時誰勸你急,你反而要小心誰。”

  他遞了一碗鹧鸪粥與她。說是鹧鸪粥,其實裡面一粒米都無,而是将鹧鸪拆骨取肉成蓉,與淮山蓉一同小火慢煮,最後再加入上等的皿燕。鹧鸪骨多肉少,要拆解離不開高明的刀工,這麼一小碗,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月池道:“又進新廚子了?”

  他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指:“穿簡樸些也就算了,難道你連口腹之欲都要舍棄。”

  這是個真正的天之驕子,受天下奉養。他肯着服浣濯之衣,就已經是能被載入史冊的簡樸皇帝了,難道真要他過得同平常老百姓一樣。

  她慢慢将這碗香濃的鹧鸪粥吃下去。這等于又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國家無錢,所以始終無法平倭寇。倭寇不平就不能廣通商。商貿不暢,海外的作物和白銀就無法流入。沒有足夠的财政收入,底下的人就不會長久地聽她的話。她就更不可能采取措施,來進行财稅改革,改變目前這種畸形、粗放的稅收機制,也無法開展治理運河等大工程。

  她長歎一聲,還是決定從協調調度的細節入手。戶部府倉大使位卑權重,負責去各地征買中央所需的物資。可去哪兒買,買多少,府倉大使都做不了決定,一切要麼依舊例,要麼依上頭的意思,可是舊例早就是老黃曆,而上頭也無暇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導緻戶倉大使四處奔波,不需要的東西,采購回一堆,需要的東西又要再派。

  月池和王瓊商議,由他上奏賦予府倉大使調度之權,由他們每季統計宮廷乃至衙門所需之物,再由他決定至何時何地以何價錢采購,同時還要将運回京城的運費也納入計劃之中。這是在擴大戶部的權力,王瓊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至于這麼做,會不會斷人的财路,他才顧不得那麼多。

  他也是有眼界之人,否則也不會提出開通商口,來拉攏洋人平倭寇的法子了。眼下,修建抗災設施,與民休養生息,才是最該做的。而他本人又是極善算學之人,當下拎了幾個聰明機靈的下屬,對他們進行緊急培訓後,讓他們上任理财。有王瓊牽頭,果然将采辦事業辦得風生水起,既調節了供需,還在年節時節省大量的采購經費。

  月池見狀長舒一口氣,這省下的銀兩,至少能将今年的年終獎糊過去了。而她接下來,仍打算去找劉瑾。

  老劉起初并沒有發現,月池是在給他畫餅。自平定甯王之亂後,他對王守仁的信任,已經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度。他覺得,以王守仁的本事,要平倭不是手到擒來嗎?他就從來沒把南邊的倭患當成一件大事。可當月池給他畫了餅之後,他調出這些年的戰報,才隐隐發現了不對勁。

  這怎麼,打勝仗的次數也不少了,怎麼就還在一直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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