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這一柄柄藝術品一樣華而不實的劍,貫穿了自己的身體與記憶時,陸辛身體裡那種怪異而激烈的沖突,一隻隻向外拼命撐起皮膚伸了出來的手,反而忽然變得安靜。
他身上插着無數柄劍,鮮皿順着劍柄流了下來,在他的腳邊彙成了小河。
小河裡面,則有更多的黑色絲線生長了起來。
這些絲線爬滿了他的身體,縫起他的嘴唇,縫起他的眼睛。
被困在了記憶囚籠裡的他,與外界隔絕了聯系。
而他的精神力量,則于此時,無意識的蔓延,漸漸與小鹿老師的精神力量融合在了一起。
那種似真似幻的嬉鬧與遊戲聲,開始不停的擴展,并且越來越真實。
整個青港二号衛星城裡,每個人,都仿佛看到了陰影之中,有小孩子的身影,鑽來鑽去。。
他們笑的很開心,像是在陽光下。
但是他們笑的越開心,空氣裡越有一種讓人壓抑的愧疚感。
這種愧疚感,足以淹沒一切的理智與記憶。
……
……
同一時間,八号則守在了小鹿老師面前。
他身上的黑色西裝,以及白色襯衫,都在被鮮皿染紅,仿佛大片的鮮紅花朵在綻放。
他的手掌在顫抖,西裝内衫裡裝着的那柄審判之劍,也正在不停的顫抖。
仿佛是催促着他,讓他快些對眼前這個女孩下手,結束審判。
但八号隻是提着手提箱,死死的站在那裡。
他的臉上,額頭上,不停的綻放,出現了一道道傷口,像是瓷器出現了裂痕。
“為什麼是我呢?”
他喃喃自語,眼神迷離:“為什麼要把我留下來?”
“九号,九号,你不是想阻止我嗎?”
“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卻還要讓我單獨留在這裡?”
“……”
他的聲音裡滿是不解,并忍受着這種強烈的折磨,整個人幾乎要瘋掉。
“因為他相信你呀……”
一個有些溫柔的聲音在八号的耳邊響起,是精神力量的奇異震顫,像是一個女人的歎惜:
“雖然會因為你的固執憤怒,雖然也會恨不得打你一頓,雖然對你喜歡告狀的行為很不喜歡,但是,你畢竟還是他的家人啊,和他一起在孤兒院裡長大,給了他最初記憶的家人。”
“八号,他也希望你可以變成許荊,真正的擺脫這個數字啊……”
“……”
“……”
聽着這個聲音,八号的身體忽然顫抖的更厲害,眼睛裡有淚水湧了出來。
看着沙發上的小鹿老師,他的感情一下子變得難以自持。
……
……
“過去的我,真的錯了嗎?”
被困在了記憶囚籠裡的陸辛,正在迷茫的看着自己的人生。
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害怕審判。
畢竟自己積極健康努力向上,簡直就是……完美。
但是在被審判的力量徹底影響之後,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真是慘不忍睹啊。
從幼兒院再到商務公司,從公司又到了被特清部招募……
自己過去的人生裡面,有後悔的地方嗎?
有的,特别多。
似乎自己每件事都可以做到更好,都可以做的不那麼愚蠢,細細的觀察自己的每一段人生,都可以發現很多值得自己後悔的事情,甚至讓自己羞愧難當,想要殺死這個自己。
每個人都面臨着一個終極詛咒:如果當時沒那麼做就好了……
陸辛便是在看着過去的每一個自己。
看着他們被銀色的審判之劍刺穿,看着他們兇口流着皿,靜靜的站在自己面前。
看着他們一個個的臉上,露出了痛苦或是羞愧的表情。
看着他們像是一條長龍,從自己最初有記憶開始,一直排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在這時,隻有一種念頭,想否決過去的一切。
巨大的憤怒與羞愧作用之下,他揮舞起了一柄一柄的審判之劍。
狠狠的插進了每一個自己的身體。
隻有殺死了過去的自己,才能消彌過去犯下的錯誤。
一柄一柄的審判之劍,插進了自己的身體,帶着對自我的仇恨與否定。
他在自己的記憶裡,展開了一場屠殺。
殺掉每一個階段的自己。
無論是在公司裡悄悄玩俄羅斯方塊的,還是暗戳戳收紅包的。
在公司裡受人欺壓的,還是努力在小鹿老師面前演戲的……
最後,他穿過了一段漫長的空白,那是他的記憶裡真正缺失的部分,來到了最初……
……孤兒院。
這裡是一切發生的地方,也是如今每個人都背負着痛苦的開始。
陸辛最恨這裡,也最恨這時的自己。
于是他提着已經殺了很多人的審判之劍,闖進了孤兒院,來到了記憶的盡頭。
或者說,源頭。
他看到了自己的記憶之中,最初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抱着雙腿,躲在了蒼白的實驗室角落裡,靜靜坐着的小男孩。
他擡起頭來,和一身是皿,手裡拿着審判之劍的陸辛對視。
眼睛非常的幹淨,整個人也顯得非常的空洞。
“這是最初時的自己?”
“就是這個小怪物,殺掉了孤兒院裡的所有人嗎?”
“……”
這種奇異的感覺,籠罩了陸辛的全身。
他慢慢的舉起了審判之劍,指向了這個坐在角落裡的小男孩。
明明這時殺掉了最初的自己,就可以讓自己得到真正的解脫,真正得到放松。
但是,陸辛又忽然間有了猶豫。
這是不甘心。
就是那種在被小鹿老師說破了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幻覺,疲憊時産生的不甘心。
他看着那個小男孩,握着劍的手開始輕輕的顫抖。
這是自己記憶的源頭,也是罪魁禍首,就是他做出了孤兒院的事情,造成了痛苦開端。
也是從他開始,有了這段槽糕的人生。
所以,隻要解決了他,就一切都解決了。
自己将會被徹底毀滅,自己曾經犯過的所有錯,都将會被抹去。
從現在開始,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愧疚的自己。
當陸辛看着那個小男孩的時候,他也慢慢的擡起了頭來,靜靜的看着陸辛。
周圍各種各樣的影子出現,帶着久遠而刺眼的光亮。
有他被關在巨大而空曠的房間裡觀察的場景。
有他被送到了實驗台上,一點一點割開的場景。
也有在各種噪音或是強光的刺激下,觀察他情緒變化的場景。
還有在一個個的手術台旁邊走過,聽到了無數的哭喊掙紮,卻絲毫無動于衷的場景。
很少有人可以有這樣的經曆。
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目光交融,作為兩端,讨論中間的人生。
他們似乎誰都沒有說過話,又似乎已經交換了很多的意見。
看着那個縮在了牆角的小男孩,陸辛不知道,應該向他揮劍砍死,又或者是……
……
……
“繞過他,執行審判!”
同一時間,外面的執行人已經感覺到了陸辛正在快速的陷入自我封閉。
也可以感受到,審判的力量已經徹底将這個人淹沒,并且從他的内心深處開始了污染。那無數的黑色絲線,正在快速的将陸辛封閉起來,一點一點改變着他的模樣與精神輻射。
甚至他身上的衣服,都即将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黑色西裝。
隻差一點,便可以形成最終的徹底污染。
一個執行人的誕生。
他們不敢催促這種過程,也無力加速,因此,他們便也同一時間,做出了統一的選擇。
如同流水一樣湧進了紅月亮小學,從陸辛的身邊繞了過去,齊唰唰的走進了教學樓中,或是直接穿過了教學樓的牆壁,如同巨大的陰影,從各個方向,聚攏到了辦公室周圍。
“該審判了……”
“許荊,請完成你作為執行人的使命……”
“……”
一張張不同的臉,從辦公室旁邊的牆壁上浮現了出來。
從玻璃窗的倒影之中反射了出來。
從小鹿老師的幻覺之中誕生了出來,幽幽的看着八号。
因為是他接受了小鹿老師的控告,所以,最後的一個關鍵,便也在他的身上。
但在無數的目光之中,八号卻隻是沉默的站着,身體一直在發抖。
直到完全被執行人包圍,他也徹底的失去了所有的選擇。
他的狀态,反而穩定了下來,默默的将手裡的銀色手提箱放在了地上。
擡頭看向了那一張張冷漠的面孔,低聲回答道:“我無法執行行刑。”
“唰!”
周圍無數的面孔,都忽然變得憤怒而陰冷。
但看着他們,許荊卻前所未有的平靜,低聲道:“因為,我也感覺她沒有錯。”
“我不能殺掉一個隻是因為自己的善良而願意背負起罪孽的人。”
“……”
“你是午夜法庭的執行人。”
周圍無數張臉,忽然同時開阖,發出了海浪一樣的聲音:“你需要做的是執行。”
“你不能違背審判的力量……”
“……”
“我是午夜法庭的執行人……”
許荊慢慢的擡頭,看向了這一張張的臉。
又似乎,看的不僅是這些臉,而是更深處的東西。
他慢慢道:“但我也是孤兒院長大的人,與她曾經相依為命的人啊……”
慢慢說着這些話時,他伸手進入了西裝内側,摸出了那柄精緻的審判之劍。
然後他低頭看了看,似乎有些不舍。
但還是輕輕的将這柄劍丢在了地上,然後摸起了旁邊的一個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