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金陵城依舊像個巨大的蒸籠,潮濕悶熱得令人意亂心煩,四下裡除了喧嚣單調的蟬鳴,幾乎聽不到别的聲音。正值烈日當空,除了蟬蟲,所有活物都自然而然地躲到樹陰裡避暑,這樣的天氣本不是請客的好時候,但沈北雄卻偏偏在這個時候請客。
沈北雄喜歡請客,尤其是請那些即将成為自己口中獵物的客人。在他眼裡,宴席也是殺戮場,杯來盞往的酒桌也是江湖,甚至比刀光劍影的江湖更讓人迷戀,更讓人動心,更讓人心甘情願為之付出一生。
主上,客人們都到齊了,候在門外呢,是不是請他們入席?
聽到外面随從的禀報,沈北雄凝定幽寒的眼眸中終于閃出一絲笑意。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想三個月前,自己作為初到金陵的外鄉人,即便腰纏萬貫,在奢華自大慣了的金陵商賈眼中也沒人真正看得起自己,不過在三個月後的今天,就算天上落着刀子地上燃着烈火,接到自己請帖的這些商賈也必定會來,他們不敢不來!
不忙,讓他們等會兒。沈北雄淡淡吩咐道,待随從退下後,他這才從冰盤環繞的太師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來到窗邊,透過竹編窗簾的縫隙瞅瞅外面,從這座金陵最富麗堂皇的天外天酒樓的三樓窗口望去,剛好可以看到酒樓的大門。隻見門外不知什麼時候已聚集了數十個衣着華麗的商賈,衆人全然不顧天氣的炎熱,正在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着什麼,遠遠可見衆人臉上都隐隐有一層憂色。沈北雄見狀微微一笑,一伸手,立刻有丫環遞過一杯冰鎮酸梅湯,他接過來一邊細細品着,一邊面帶微笑欣賞着樓下這一幕。誠心請客卻不讓客人進門,沈北雄大概算是第一人。
直到一杯酸梅湯飲完後,他才對門外淡淡吩咐道:讓他們進來吧。
酒店的大門終于打開,衆人不及客氣就連忙沖進稍微涼爽點兒的酒樓。估摸着衆人俱在二樓落座後,沈北雄這才施施然從三樓下去,一進二樓的酒宴大廳,他便面帶微笑團團一拱手:讓諸位老闆久等,北雄甚感慚愧。
衆人紛紛站起來還禮,同時細細打量來人,雖然沈北雄三個字在金陵如今已是炙手可熱,可大家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這位短短三個月就征服了金陵商界的傳奇人物。隻見他面色紫黑,五官輪廓異常突出清晰,颔下有稀疏短髯,雖年過四旬,卻有一雙比年輕人還清亮幽寒的眼眸。那高大健碩的身材,全然沒有尋常商賈的富态和臃腫,完全不像是一個商人。衆人正打量間,卻見沈北雄皺起眉頭,突然回頭呵斥随從:如此炎熱的天氣,宴席間豈能沒有冰盤?快着人送上來!
随從立刻諾諾而去,不多時便有身披輕紗的少女魚貫而入,人人手捧冰盤圍着大廳擺了一大圈。衆人頓感涼爽異常,同時心中又是一陣驚異。大富大貴之家窖藏有冰塊不稀奇,沈北雄不過是來金陵僅三月的外來客,卻一下子拿出這麼多冰塊,在這等小事情上都不馬虎,顯然是有備而來。
諸位老闆,天氣炎熱,本不該在這等時候要大家前來赴宴,不過幸好在下還有冰鎮的吐魯番葡萄美酒和幾味清淡小菜,倒也可以聊以賠罪。沈北雄說着拍拍手,立刻有衣着清涼的美貌侍女捧着酒菜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在桌上鋪陳開來。見到那些酒菜衆人又是一陣驚歎,這些見慣大場面的巨商富賈,隻需聞聞酒味就知道那是窖藏了六十年以上的吐魯番葡萄酒,這樣的酒有一小壇已是稀奇,對方卻一下子拿出了兩大桶,隻看那半人多高、合抱粗細的木桶模樣,一桶酒就該在百斤上下。再看那幾味小菜,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或拌或炒或做湯羹,全都鮮嫩得像剛摘下來的一般。有人忍不住悄聲詢問身後侍立的婢女,才知道那是用天山雪蓮、長白蕨菜、大理優昙花、遼西茴茴草等做成的。衆人這下更加吃驚,這些東西單獨一樣倒也不稀奇,但放在一起做成宴席就很罕見了。尤其像大理優昙花、天山雪蓮之類,花期既短又極難保鮮,離開故土則又無法成活,所以即便見過大世面的這些金陵商賈,也從未見過它們新鮮時的模樣。有人心存疑惑,便虛心請教主人:沈老闆,不知這些花草是如何保鮮的呢?
沈北雄笑着攤開手:我也不知,這等小事我從來都是交給下人去做,我隻告訴他們我的需要,他們自然會為我實現。說着他轉向身後的婢女,去把白總管叫來,讓他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些花草如何保鮮,也讓諸位老闆可以依法炮制,随時可以享用這些清淡野味。
不多時白總管來到廳中,卻是一個精瘦幹練的老者。他給沈北雄見禮後才向衆人解釋道:天山雪蓮是采即将開放的花蕾,連根挖出植于特制的冰車之中,一路快馬加鞭,趕在冰車中的寒冰完全融化前送到目的地,藏于冰窖之内,要用時再以陽光照射,使花蕾開放後便可采用了。其他幾種花草也大抵是用這等辦法。
衆人啧啧稱奇,這辦法說來簡單,但耗費的人力物力财力,恐怕隻有皇家才能做到。衆人對沈北雄有着皇室背景的傳言又信了幾分,憂慮也就更重了幾分。沈北雄見衆人面色怔忡,微微一笑,似乎很為自己震懾對手的手段得意。而選在正午宴請這些素不相識的商賈,就是要試試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如今沈北雄已清楚自己的分量,下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談笑間他若無其事地舉杯招呼衆人享用酒菜。衆人心中有事,對着滿桌難得一見的佳肴也是食不知味,酒過三巡,沈北雄這才開口問大家:諸位老闆,今日冒昧請諸位前來,就是想聽聽大家對在下三個月前的提議有何答複?
大廳中立時變得鴉雀無聲,即便有冰盤環繞,衆人依然汗下如雨。三個月前,衆人也接到過這樣一份請帖,地點也是在這天外天酒樓。不過當時大家從未聽說過沈北雄這個北佬,自然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禮貌性出席宴席者不到今日的三分之一,那還是看在酒樓的幕後老闆、金陵知府田得應的面子上。不想那晚赴宴者俱被宴席的奢華、主人的豪闊征服,更為他那吞天食地的氣概震懾,對他在席間提出的狂妄要求,出席者竟隻有兩人當面拒絕,剩下的都隻推脫說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沈北雄當時也不要衆人急着表态,隻說三個月後再宴請大家,聽大家的答複,于是才有了今日這宴席。
諸位都是金陵商界的頭面人物,寂靜中,隻聽沈北雄淡淡道,沈某這次南來,正是想進軍江南商界,想在這富甲天下的金陵城打出一片天地。要在金陵站住腳,當然首先就要置業,總得先買下幾家鋪子作為根基。我查看了整個金陵的商号後,發覺自己中意的鋪子大多在諸位手中,因此想請諸位給個面子賣給在下,希望大家不要讓沈某失望才是。至于價錢方面,當然不會讓你們吃虧。
三個月前,出席酒宴的富商們聽到這要求時都有些好笑,要知道沈北雄想買的可不是幾間鋪子,而是數十間大商鋪,還全都在金陵城人氣最旺的繁華街口,有些還是生意興隆的百年老店。這些商号的老闆大多是金陵商界的頭面人物,個個财力雄厚,不說大家都不缺錢,就是缺錢,憑着自家店鋪的字号,也能在任何錢莊籌到銀子周轉。所以當時大家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沒有當面拒絕,隻搪塞說要回去考慮考慮。隻有榮寶齋的張老闆和金玉典當行的陳老闆當場表示決不會出賣祖産,結果就在這三個月内,兩間殷實的大商号就垮了。直到那時大家才意識到,沈北雄不是在開玩笑,他不僅有那個實力,更有那個手段!江湖上甚至傳言,沈北雄已悄悄吞下了百業堂十多家賭坊,他這條過江龍已然壓倒了江南第一大幫會百業堂這條地頭蛇。
金陵為江南最繁華的城市,也是整個江南的商業中心。而全天下又以江南最富庶、最繁華,像古玩珠寶、棉麻綢緞等貨物的買賣量俱是天下第一。因此對商人來說,可稱得上得金陵者得江南,得江南者得天下。
因此幾乎每個金陵商賈都家道殷實,一家老字号的珠寶行和典當行要在短時間内垮掉,除非是遇到天災、戰亂或劫匪,而且定會鬧得滿城風雨,但榮寶齋和金玉典當行偏偏不聲不響就垮掉,整個過程沒聽說有什麼盜匪卷入,也沒聽說與沈北雄有什麼關系,不過金陵商界都猜測是他幹的,這種霧裡看花的感覺更讓大家心中生出凜凜懼意。大家現在終于意識到,沈北雄胃口之大,财力之雄,手段之狠已不是常人能測度的了。所以三個月後的今天,一接到沈北雄的請帖,衆人不顧酷暑立刻就趕了來,無一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