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畫城,挂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随着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櫃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顔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隻能年複一年的容顔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發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麼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厮守,龐元濟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隻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後,挂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隻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嘞。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了。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顆神仙錢都沒有,隻帶了些碎銀子,跟着舵主混吃混喝的貨色。
沒關系,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财神爺韋雨松,事先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在壁畫城這邊,如果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别,裴錢帶着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裡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将兩張黃紙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後丢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将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後就要去拿其餘三件,當時兩人對半分賬,除了這隻青瓷筆洗,李槐還得了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小鎮紙,以及那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其餘狐狸拜月圖,裝有一對三彩獅子的文房盒,還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硯,都歸了裴錢,她說以後都是要拿來送人的,硯台留給師父,因為師父是讀書人,還喜歡喝酒。至于拜月圖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給暖樹姐姐,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賬房,暖樹姐姐剛好用得着。
至于那一大摞符紙和那根紅繩,裴錢要了數目多的符紙,李槐則乖乖收起那根裴錢嫌棄、他其實更嫌棄的紅線。一個大老爺們要這玩意兒幹嘛。
不曾想裴錢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們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人嗎?你一口氣拿出這麼多寶貝,誰信啊?往腦袋裡貼一張‘千真萬确是假貨’的紙條嗎?兩張符箓,一隻青瓷筆洗,足夠了!”
最後裴錢和李槐蹲在棉布攤子後邊,這個剛剛開張的小包袱齋,其實就賣兩樣東西,兩張坑人不淺的鬼畫符箓,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箓、筆洗就走開。
李槐小聲問道:“要不要我幫着吆喝幾聲?”
“急什麼,沒你這麼做買賣的。”
裴錢雙手籠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來确實是需要幫手的,做這種不設帳、隻擺浮攤的流水買賣,其實跟江湖上挑方賣藥差不多的德行,門路不比設帳安山頭的生意那麼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們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攏人氣,等人多了,還得有挑線頭的人,把話挑明了,懷疑咱們是賣假貨的,然後一問一答,口齒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們的疑慮打殺幹淨,再有做那領頭羊活計的,穿着要精神,談吐要像真的有錢人,在人群當中,得故意離着旁人遠些,由他開口揚言要都買下……算了,說這些沒意義,我身邊就你一個笨蛋,真幫忙了隻會幫倒忙,接下來你在一旁看着就是,你唯一的好處,就是口音,回頭再跟你仔細解釋。”
裴錢停頓片刻,神色複雜,輕聲說道:“最厲害的一種,是一個人就把所有活計包圓了,那才是江湖上頂有能耐的人,到了哪裡都餓不死,還能掙大錢,但是這種人走江湖,規矩忌諱也多,比如絕對不掙那絕戶錢,打個比方,被騙了的人,兜裡原本有十兩銀子,最後一定會給這人留下一二兩銀子。除了老輩規矩之外,也藏着大學問,一旦給人留了退路,被騙之人往往不至于太過仇恨,可以不結死仇。不過這種人很少很少,我也隻是聽人說,從沒見過。”
李槐感歎道:“裴錢,這些江湖暗門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錢不這樣的。
到了江湖裡,裴錢好像很如魚得水,什麼規矩路數都門兒清。
裴錢沉默許久,“沒什麼,小時候喜歡湊熱鬧,見過而已。還有,你别誤會,我跟在師父身邊一起走江湖的時候,不看這些,更不做。”
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座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紅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後來跟了師父,她就開始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了,可以惦念下一頓甚至明天大後天,可以吃什麼好吃的,哪怕師父不答應,終究師徒兜裡,是有錢的,而且都是幹淨錢。
裴錢對李槐說道:“記住了,這兩張符箓,我們咬死了一顆小暑錢的價格,就說是你門派祖傳的鎮山寶箓,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寶!你師父過世後,就傳給了你這獨苗,因為你急需一筆錢财,去骸骨灘奈何關集市那邊碰運氣。不然打死都不買的。誰跟我們讨價還價,都别理睬,你隻管搖頭,至多說不賣,真不能賣,至于那隻青瓷筆洗,不單賣,若是買下符箓,本來就不值一顆雪花錢,所以可以附贈,不要錢。”
李槐瞥了眼那兩張符箓,咋舌道:“這兩張破爛符箓,開價一顆小暑錢?傻子都不會買吧?還有這筆洗,咱們可是實打實花十顆雪花錢買來的。”
裴錢一直在打量四周遊客,冷笑道:“你連個傻子都不如。這筆洗是虛恨坊開價十顆雪花錢的山上物件,哪怕我們被坑,四五顆雪花錢,總歸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說成一顆雪花錢都不值,為了什麼?就為了顯得咱倆是冤大頭,有這筆洗可以讓人撿漏,關鍵是能幫襯着兩張符箓,除非真正的行家裡手,就會愈發不敢确定符箓的品秩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故意嫌棄,又返回,到時候我們還是不賣,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開始勸你,你就猶豫,随便嘀咕些什麼,對不起師父之類的。”
李槐郁悶道:“為啥是我師父過世了?你卻能夠假扮我的同鄉啊?”
裴錢氣呼呼拿起行山杖,吓得李槐連滾帶爬跑遠了。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着,裴錢氣不打一處來,“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師父,你李槐有嗎?!”
“再有這北俱蘆洲的雅言,你如今還說不靈清,所以正好‘假扮’自幼離鄉的本地人,一個這麼點大年紀的人,卻能夠乘坐骸骨灘跨洲渡船,從寶瓶洲返回家鄉這邊,身上有一兩件寶貝,不是很正常嗎?撐死了幾十顆雪花錢的買賣,還不至于讓山上神仙謀财害命,真要有,也不怕,這裡畢竟是披麻宗的地盤。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如果萬一打不過,咱們就跑呗。”
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蹲得腿腳泛酸,隻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錢還是雙手籠袖蹲原地,紋絲不動。
許多遊人都是一問價格就沒了想法,脾氣好點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脾氣差點的,罵罵咧咧都有的。
李槐覺得今天與裴錢的這樁包袱齋買賣,懸乎了。一時間愈發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虛恨坊那邊亂買一通,裴錢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裴錢說道:“再等半個時辰,不行就趕路。師父說過,天底下就沒有好做的包袱齋,賣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隻好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神仙菩薩聖人快顯靈……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齋,走出去幾步後,停下腳步,來到棉布那邊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張黃紙符箓,裴錢趕緊彎腰伸手擋在符箓上,搖頭道:“碰不得。隻能看。老前輩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術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前輩你恕罪個。”
老人笑着點頭,随手以雙手撚起一旁的青瓷筆洗,裴錢這次沒有阻攔,将關于李槐的那套說辭又抖摟了一番,老人聽着裴錢的言語,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筆洗,然後輕輕丢到棉布上,指了指那兩張黃紙符箓,笑問道:“兩張多少錢?”
老人身邊跟着一對年輕男女,都背劍,最出奇之處,在于金黃劍穗還墜着一粒雪白珠子。
裴錢說道:“一顆小暑錢,少了一顆雪花錢都不行。這是我朋友性命攸關的神仙錢,真不能少。買下符箓,筆洗白送,就當是個交個朋友。”
李槐在一旁繃着臉。
隻見那裴錢這番言語的時候,她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汗珠子。她這是假裝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語?
老修士問道:“五十顆雪花錢賣不賣?”
裴錢反問道:“前輩,沒你老人家這麼做買賣的,若是我将筆洗劈成兩半,賣你一半,買不買?”
老修士啞然失笑。
老人說道:“一顆小暑錢?好吧,我買下了。”
裴錢突然說道:“我不賣了。”
老修士擡起頭,笑問道:“這又是為何?是想要擡價,還是真心不賣?”
裴錢說道:“真心不賣。”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讓你覺得賣虧了符箓?”
裴錢點頭。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錢身邊,“裴錢,裴大舵主,這是鬧哪樣?”
裴錢擡起下巴,點了點那隻青瓷筆洗,“他其實是奔着筆洗來的。而且他是外鄉人,北俱蘆洲雅言說得再好,可終究幾個發音不對,真正的北俱蘆洲修士,絕不會如此。這種跨洲遠遊的外鄉人,兜裡神仙錢不會少的。當然我們例外。對方不至于跟我們逗樂,是真想買下筆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着什麼來的,隻要賣出一顆小暑錢,咱們不就把虛恨坊被坑的神仙錢全賺回來了?”
裴錢收起包袱齋,将那筆洗還給李槐,兇有成竹說道:“急什麼,收起鋪蓋立即走人,咱們慢些走到壁畫城那邊,他們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在路上想個更合适的價格。賣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笃定那青瓷筆洗能值個一顆小暑錢了,遲早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李槐将筆洗包裹起來,放入自己竹箱,憂傷道:“裴錢,你這麼聰明,不會哪天缺錢花,就把我都給賣了吧。”
裴錢淡然說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兩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還是我師父照顧那麼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錢哪怕誰都敢賣了換錢,唯獨不會賣你。”
李槐笑了起來。
裴錢瞥了眼李槐,“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裴錢與李槐走向壁畫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門錢,其實是靠賭命去掙來的。可是一個人運氣再好,能赢過老天爺幾次?當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顧不得什麼了。但是咱們當包袱齋,不算偏門,也别掙那絕戶錢。李槐憑真本事被虛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錢就要憑真本事掙回一顆小暑錢。”
李槐直撓頭。舵主的小賬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開始轉移話題,“想好價錢了嗎?”
“想好了,一顆谷雨錢。”
李槐呆若木雞。咱倆這麼做買賣,會不會心太兇了?
裴錢說道:“已經不是先前的包袱齋了,就可以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老人性情如何,隻需要看他身邊兩個晚輩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與老人砍價來算計去,男女都隻是覺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壞不到哪裡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陰險之徒,就隻能怨我裴錢眼光不好,得怨我們兩個不該來這壁畫城當包袱齋,不該來這北俱蘆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會怨這些有的沒的。”
裴錢點頭道:“所以我才帶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雙手抱拳,側身而走,“謝過舵主大人的賞識。”
裴錢道:“滾。”
李槐笑着說了句得令,與裴錢并肩而行。
裴錢說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險,我讓你一個人走的時候,記得别猶豫。”
李槐默不作聲。
裴錢說過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覺得還好,當年遊學途中,那會兒于祿年紀,比如今的裴錢年紀還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書院沒多久,為了自己打過那場架,于祿又跻身了七境。之後書院求學多年,偶有跟随夫子先生們出門遠遊,都沒什麼機會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對六境、七境什麼的,沒太大概念。加上裴錢說自己這武夫六境,就從沒跟人真正厮殺過,與同輩切磋的機會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見,打個折扣,到了江湖上,與人對敵,算我裴錢五境好了。
李槐悶悶說道:“不會的,鄭大風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門,所以這次咱們走江湖,運氣一定差不到哪裡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燦爛起來,颠了颠背後竹箱,“瞧瞧,我箱子裡邊那隻青瓷筆洗,不就是證明嗎?”
裴錢問道:“每次出門踩狗屎,你很開心?”
李槐無言以對。
李槐一咬牙,輕聲說道:“裴錢,咱倆商量個事呗,那隻青瓷筆洗,能不能不賣啊,我想送給我姐,她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呢,其實就是給人當丫鬟,我娘親和姐都好不意思說罷了,我家窮,我姐當年肯定都沒給出像樣的拜師禮,我姐其實對我挺好的,娘親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從不生氣……”
李槐已經做好了被裴錢打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曾想裴錢說道:“行了行了,當然可以。那隻青瓷筆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就算一顆谷雨錢賣出去了,我也不會掙一顆銅錢,你自己樂意,我攔着你做什麼。”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說話,裴錢白眼道:“滾。”
李槐笑道:“好嘞。”
李槐沉默片刻,“為啥?”
裴錢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埋河碧遊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裴錢卻沒跟李槐說什麼。
果不其然,裴錢和李槐在壁畫城門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來了。
裴錢抱拳作揖,“老前輩,對不住,那筆洗真不賣了。”
老修士看着那個眼神清澈的小姑娘,雖然有些奇怪,老人仍是點頭,以心聲笑言道:“小姑娘,符箓值不值錢,你我心知肚明,不過那仙人乘槎筆洗,确實能值三兩顆小暑錢,妙處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邊,那幾個字,很值錢。以後你與朋友再當那包袱齋,莫要賤賣了。當然也要小心旁人歹意。最好還是在壁畫城、或是龍宮洞天、春露圃這些大山頭售賣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開銷,總歸是有賺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笑問道:“能問老前輩道号、門派嗎?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想要登門拜訪。”
老修士笑着擺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問姓名,有緣再會。何況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别洲人氏的身份嗎?所以這客氣話說得可就不太誠心了啊。”
裴錢看着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線,與老人沉聲道:“武夫裴錢,與前輩就此别過!”
老人愣了愣,開懷笑道:“好!”
李槐看着此時此地、仿佛有些陌生的那個裴錢,有些羨慕,有些神往。
老修士帶着兩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挂劍亭短暫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問就問吧。”
女子問道:“師尊,那少女是位純粹武夫?幾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撫須而笑,眺望山腳不遠處的那條搖曳河,隻說了兩個字,答非所問,“也怪。都怪。”
韋雨松親自來到挂劍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納蘭祖師爺。宗主在青廬鎮,晏肅在神女圖那處仙家遺址當中,指點嫡傳龐蘭溪劍術,來不了。其餘那位,估計隻要聽說納蘭祖師爺來了,哪怕到了山腳,也會立即掉頭遠遊。”
老人笑道:“都無所謂,隻要你别跟我談錢,沒有的。”
韋雨松哦了一聲,“那我走了。”
老人招手道:“别介啊,坐下聊會兒,此處賞景,心曠神怡,能讓人見之忘錢。”
韋雨松笑着落座,其餘那兩位年輕男女,紛紛向這位下宗财神爺行禮,韋雨松一一還禮。
老人問道:“我瞧見了個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錢,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認得?”
韋雨松笑道:“她啊,确實叫裴錢,是咱們竺宗主剛認的幹女兒。”
老人微笑道:“難怪。”
骸骨灘轄境内,有一條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沒有任何支流溪澗,在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見。
裴錢接下來要去那座搖曳河祠廟,拜見一下那位薛河神,因為師父以前說過,那位河神于他有恩,雖然他當時沒有領情,但是這位河神,與那某座城中的火神廟,才算是當之無愧的山水神靈,隻要路過了,都應該燒香禮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沒有關系。裴錢當然不會自報名号,去祠廟裡邊默默燒香就行。嚴格意義上,搖曳河祠廟一直是座淫祠,因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書院欽點。
相距河神祠約莫六百裡,身邊有個李槐,有的走。
去河神祠燒香之後,沿着搖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處牌樓了,裴錢遠遠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關集市,倒是可以帶着李槐逛一逛。
李槐開始惦念那些壁畫城神女圖的廊填本套盒,瞧着真是好,一個個都比他姐,那真是長得漂亮太多了,不愧是畫中神女。也就是沒錢,不然一定要買一套,分成兩份,分别送給藥鋪的老頭子,和那個曾經背着自己亂逛蕩的鄭大風,讓倆光棍過過眼瘾,也是好的。
搖曳河水面極寬,給人看河如觀湖之感,沒有一座渡橋,水運濃郁,裴錢這邊道路有兩條,小路鄰河,十分幽靜,大路之上,車水馬龍,裴錢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師父的說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邊茶肆,三碗陰沉茶,一顆雪花錢起步,可以買三碗陰沉茶,那掌櫃是個憊懶漢,年輕夥計則脾氣不太好,掌櫃和夥計,總之人都不壞,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
裴錢擡頭看了眼遠方,見那雲海七彩,大概就是所謂的祥瑞氣象了,雲海下方,應該就是搖曳河水神祠廟了。
裴錢随口問道:“李槐,瞧得見那邊的雲彩嗎?”
李槐順着裴錢手指的方向,點頭道:“瞧得見啊,一大片的彩色祥雲嘛,我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院讀書人,當然知道這是一方神靈的功德顯化。”
裴錢看了眼李槐。
李槐問道:“幹嘛?”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練氣士了?”
李槐嘿了一聲,“我倒是想啊,學那林木頭和不客氣,能夠風裡來雨裡去的,多神仙。”
是說那林守一,謝謝。
裴錢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去“仔細看一看”李槐。
師父叮囑過的事情,師父越是不在身邊,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越要守規矩嘛,就跟抄書一樣。
李槐說道:“裴錢,你當年在書院耍的那套瘋魔劍法,到底啥時候能夠教我啊?”
裴錢黑着臉,“我不會什麼瘋魔劍法。”
李槐嘀咕道:“不願意教就不願意教呗,恁小氣。我和劉觀、馬濂都眼饞這套劍術很多年了,寒了衆将士的心。”
裴錢置若罔聞。
不知道陳靈均走江如何了。
其實先前陳靈均到了骸骨灘之後,下了渡船,就根本沒敢逛蕩,除了山腳的壁畫城,什麼搖曳河祠廟、鬼蜮谷,全部敬而遠之。老子在北俱蘆洲,沒靠山啊。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當然陳靈均下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靠山有點大,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樣一般,可是熱情啊。至于如今的陳靈均,已經做賊似的,小心翼翼繞過了崇玄署雲霄宮,繼續往西而去,等到了大渎最西邊,陳靈均才開始真正開始走江,最終沿着大渎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
竟然有兩處入海口,濟渎之怪,遠勝裴錢身邊這條不枝不蔓的搖曳河。
師父果然從不騙人,有那河邊茶攤賣那陰沉茶,客人挺多。
裴錢猶豫了一下,在糾結要不要闊綽一回,她出門前,老廚子要給她一顆小暑錢和幾百顆雪花錢,說是壓錢袋子的神仙錢,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門,都會有這麼一筆錢,可以招财運的,但是裴錢沒敢多要,隻拿了五顆雪花錢,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錢,每一顆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師堂”上邊記錄譜牒了,而這五顆雪花錢既然沒在她這邊安家,沒名沒姓的,那就不算離家出走,開銷起來不會讓她太傷心,所以裴錢與李槐說道:“我請你喝一碗陰沉茶。”
李槐說道:“算了吧,太貴了。”
裴錢說道:“那你就看着我連喝三碗。”
李槐隻得陪着裴錢去落座,裴錢給了一顆雪花錢,年輕夥計端來三碗搖曳河最著名的陰沉茶,畢竟是披麻宗經常拿來“待客”的茶水,半點不貴。
李槐拿過其中一碗茶水,感覺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銀子,一邊心疼一邊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錢三兩口就喝完一碗陰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錢轉頭望向那條搖曳河,怔怔出神。
這才剛到北俱蘆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過了陰沉茶,繼續趕路。
一口氣走出數十裡路之後,裴錢問道:“李槐,你沒覺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過蘆葦蕩,哈哈笑道:“開什麼玩笑,當年去大隋求學的一行人當中,就我年紀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錢想了想,随他去。
兩人都是打小就走慣了山水的,所以在搖曳河畔風餐露宿,早已自然而然。
終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河神祠,裴錢和李槐花錢買了三炷尋常香,在大殿外燒過香,見到了那位雙手各持劍锏、腳踩紅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爺的金身神像極高,竟是比家鄉鐵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還要高出三尺,還要再加一寸半。
裴錢記性一直很好。
所有人事、景物,被她過目之後,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記,想起就清晰記起。
河神祠人頭攢動,香客如織,裴錢跟李槐在人流當中,很不顯眼。裴錢和李槐跨出大殿門檻後,繼續往後走,河神祠占地廣袤,殿閣衆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錢在路上皺了皺眉頭,讓李槐快步跟上,然後裴錢以行山杖開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間,後者牽着個小女孩,老人正在為孩子講述這河神祠的種種奇聞異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開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壞了好事,見那消瘦少女始終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間,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邊,裴錢上前一步,輕輕一撞少年肩頭。
那少年身形不穩,橫移數步後,呲牙咧嘴,見那微黑少女停下腳步,與他對視。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