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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年少時曾經感歎,寶瓶洲實在太大了,可它竟然還隻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
但是對于一位十四境修士來說,原來一洲之地,小得像是一座自家庭院。
得道之人的禦風遠遊,鳥瞰人間,千奇百怪盡收眼底。
曾親眼看到一位僧人,盤腿而坐在瀑布下入定,雙手合十,陽光照耀之下,仿佛一尊金身羅漢。
一隻鳥雀傾斜低掠,翅尖劃破池塘水面,漣漪陣陣。
豪門庭院内,一大樹玉蘭花,有女子憑欄賞花,她可能是在默默想着某位心上人,一處翹檐與花枝,偷偷牽着手。
大骊藩屬小國的山嶽,山路險峻,擡滑竿的轎夫,健步如飛,乘轎登山的客人女眷,卻是蒙了眼睛,錯過沿途大好風景。
一處水鄉,路邊有荷花裙少女,光着腳,拎着繡花鞋,踮起腳尖走路。
有位豪門公子,帶着數百奴仆,在一處沿途山水神靈皆已淪落、又無補缺的僻靜地界,鑿山浚湖。
有高士醉卧山中涼亭,山崖亭外忽來白雲,他高高舉起酒杯,随手丢出亭外,高士醉眼朦胧,高聲言語,說此山有九水頑石橫卧,不知幾千幾萬年,此亭下白雲提供皴法最多矣,見此美景,感激不盡。
有數位仙師騎乘仙鶴雲遊,其中有清秀少年随手揮動拂塵,使得身邊白雲飛若亂雪,一旁少女笑臉如花。
在一處林木深幽的山中,有位身高兩丈的山神娘娘,脂粉豔麗,她行走在廊道,裙擺曳地,身後跟着兩排夭折後被她收攏魂魄的童男童女。
一座脈絡不顯的高峰,山勢險峻,纖細若鲫魚背,整個山勢就像一把刀子,劈砍在案闆上。在那條山巅羊腸小道盡頭的崖畔,竟然建造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白牆黛瓦,有一口天井,四水歸堂,附近唯有一棵紮根崖壁的古松,與之相伴。
但是更多的,還是那些大小城池的遍地廢墟,大戰落幕已經多年,卻依舊未能恢複往日的容貌。
半洲山河,物人兩非,唯有山上老舊的崖刻榜書,山下無數嶄新的墓志銘,兩兩無言。
之前在大骊京城,那個曹晴朗的科舉同年,名叫荀趣,在南薰坊那邊的鴻胪寺任職,幫陳平安拿來一些近期的朝廷邸報。
陳平安就按圖索骥一般,去了邸報記載的幾處地方,大多隻是停留片刻,看完就走。
在那滿山參天大木的豫章郡,無論是拿來建造府邸,還是作為棺木,都是一等一的良材美木,故而京師貴戚與各地豪紳,還有山上仙師,對山中巨木索需無度,陳平安就親眼看到一夥盜木者,正在山中跟官府兵丁持械鬥毆。
還有在那号稱繭簿山立的婺州,織機無數。一座織羅院已經建成,官衙匾額都挂上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足可見大骊各個衙門政令下達的運轉速度。
黃庭國郓州地界,見着了那條溪澗,果不其然,真是一處古蜀國的龍宮遺址的入口所在,溪澗水質極佳,若清冽清冽,陳平安就選了一口泉眼,汲水數十斤。再走了一趟龍宮遺址,無視那些古老禁制,如入無人之境,比大骊堪輿地師更早進入其中,捷足先登,隻不過陳平安并未取走那幾件仙家材寶,隻當是一趟山水遊覽了。
最早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後來的北俱蘆洲的仙府遺址,先後遇到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以及大玄都觀的孫道長,讓陳平安如今對于這類探幽訪仙,實在是有點犯怵。
邸報上還有大骊陪都一位名叫李垂的工部官吏,家族世代都是水工出身,精心繪制出一幅導渎圖,涉及到十數條大渎附庸江河的改道,不出意外,大骊朝廷已經派遣精通堪輿的欽天監練氣士,勘驗此事是否可行。
對于山水神靈來說,也有天災人禍一說。
一場大戰,整個寶瓶洲南方的山水神靈隕落無數,這才有了一洲山河各國的文武英烈陰靈,大量補缺各級城隍爺和山水神祇。
而江河改道一事,對于沿途山水神靈而言,就是一場巨大災難了,能夠讓山神遭遇水災,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災,大日曝曬。
金身與祠廟,一般情況之下,走又走不得,遷徙一事難如登天,空有祠廟,沒了人間香火,又會被朝廷按律從金玉譜牒上邊勾銷除名,隻能淪為淫祠,那麼就隻能苦熬,至多是與鄰近城隍暫借香火,何況那也得借的來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場,一向甯願當那職權極為有限的縣城隍爺,也不當那明明約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莊稼漢模樣的老人,身材精壯,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就像個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村翁,這會兒蹲在河邊長堤上,正在長籲短歎,愁得不行。
還有個年輕人坐在一旁,墊了一張湘紋簟竹席,輕搖折扇,竹扇與竹席紋路相似,年輕男子的肌膚有幾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種常年躲在書齋不曬日頭的讀書人。
兩人待在一起,年齡懸殊,相貌反差鮮明,就像一塊白豆腐,跟一塊木炭擺在一起。
老人說道:“回頭我跟大骊陪都儀制司的劉主事說一聲,看能不能求個情,幫忙遞份折子。”
年輕人搖搖頭,說話耿直得像個拎不清半點好壞的愣頭青,“隻是個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說不上話的。”
老人惱火道:“那幾位郎官老爺,高攀得上?就咱倆這種小神,管着點小山嶺、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劉主事,就已經是我認識最大的官了。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在這邊等死。”
所謂郎官,是指作為禮部一司主官輔官的郎中、員外郎。對于他們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靈而言,就是衙門裡邊的天官大老爺了。
年輕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麼法子,隻能認命了。改道一事,撇開自身利益不談,确實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塊石子到河裡,悶悶道:“皇帝不急太監急。”
年輕人依舊是淡定從容的神色口氣,“誰讓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轉頭瞥了眼,輕聲道:“來了個練氣士,面生,看不出真實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個觀海境。”
年輕人看了眼那個漸行漸近的外鄉人,青衫長褂布鞋,行走間呼吸綿長,一看就不是什麼凡俗夫子,世間山水神靈都擅長望氣,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斷定誰是不是練氣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淺,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輕人合攏折扇,笑道:“勸你别病急亂投醫。再說了,此地河流改道,總計廢棄六條江河支流,對你這位山神老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騰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轄下舊水域,就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餘幾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禮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則是聽天由命了,雖然陪都那邊的禮、工兩部官員,承諾大骊朝廷會安排退路,可就怕隻是些場面話,一旦翻臉不認賬了,找誰訴苦?
老人氣呼呼道:“好個屁的好事,地盤大了,是非就多,何況原本都是屬于你這條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個,算怎麼回事,幫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個生前封侯、死後美谥的,怎麼都輪不到老子來給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老爺啊。”
年輕人勸說道:“就算就此斷了人間香火,靠我積攢下來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後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疊雲嶺就當養了個光吃飯不幹活的廢物客卿,估計再熬個一甲子終究不難,你得這麼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輩子的歲數了,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那個青衫客停下腳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見過疊雲嶺窦山神。”
自稱是山澤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轉頭望向那位年輕男子,“這位想必就是這條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疊雲嶺山神窦淹,生前被封為侯,曆任縣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疊雲嶺有那仙人駕螭飛升的神仙典故流傳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經擔任過轉運使,住持一國漕運疏浚、糧倉營建兩事,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被追贈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點頭,高高舉起雙臂,與這位曹姓仙師抱拳還禮,“幸會幸會。”
呦,小娃兒看着年輕不大,眼光倒是不錯,竟然認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邊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不管誰大駕光臨跳波河,一律閉門謝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還大了。
岑河伯依舊是裝聾作啞的犟脾氣,窦淹也無可奈何。
岑文倩這條河的老魚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氣不小,來此垂釣的山上仙師,達官顯貴,跟河裡獨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幾百年間,也沒見岑文倩與誰套近乎,換成是山神窦淹的話,早結識了幾大籮筐的豪貴公卿,再拉攏為自家祠廟的大香客。
其實大骊京師、陪都兩處,官場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聽說過跳波河,卻沒有一人膽敢因私廢公,在這件事上,為岑河伯和跳波河說半句話。
青衫客環顧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傳聞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隻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經營山水氣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被跳波河恩澤的數十萬百姓,已經差不多有兩百年,沒有出過一位二甲進士了,隻是斷斷續續冒出過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實一早的跳波河,無論是山水氣數,還是文武氣運,都十分濃厚醇正,在數國山河享譽盛名,隻是歲月悠悠,數次改朝換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闌珊了,隻保證跳波河兩岸沒有那洪澇災害,自家水域之内也無旱災,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餘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還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聲和水運濃郁程度,怎麼都該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爺了,甚至在那一國禮部供奉的金玉譜牒上邊,擡河升江都不是沒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壞,好好好,解氣解氣,這小子拐彎抹角罵得好,岑文倩本來就是欠罵。
無論是生前官場,還是如今的山水官場,疏散清淡,潔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點不去經營人脈,能算什麼好事?
隻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處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過聽着那“如夫人”的調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這個官場說法,有點損啊。
賜同進士出身,相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類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當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聽着一個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為意,畢竟不是那種劈頭蓋臉的登門罵街,就當沒聽明白好了。
見那外鄉人挑選了一處釣點,竟然自顧自拿出一罐早就備好的酒糟玉米,抛灑打窩,再取出一根青竹魚竿,在河邊摸了些螺蛳,挂餌上鈎後,就開始抛竿垂釣。
窦山神是個天生的熱心腸,也是個話痨,與誰都能攀扯幾句。
“這位曹仙師,哪兒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這次出門南遊,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
“這敢情好,要是再晚來個幾天,說不定就與杏花鲈、大青魚錯過了。”
“窦山神,此話怎講?”
岑文倩輕輕咳嗽一聲。
窦淹卻懶得理會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來到那位曹仙師身邊蹲着,自顧自說道:“曹仙師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邊大渎改道,跳波河說不定就要成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經開始搬遷,屆時河床裸露,兩岸杏花枯死,何談什麼杏花鲈。”
陳平安點頭道:“如此一來,跳波河确實遭了大殃。虧得我來得巧。”
後邊那句話,聽得窦淹心涼了半截。
“曹老弟,我見你面善,也不與你兜圈子,不妨與窦老哥說句透底的話,你該不會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員吧?表面上垂釣自娛,事實上是勘驗山川河流?官兒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這一身官氣,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後職掌一司,我看問題不大。”
“如果我沒猜錯,曹老弟是京城篪兒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種門戶的年輕俊彥,所以擔任過大骊邊軍的随軍修士,等到戰事結束,就順勢從大骊鐵騎轉任工部任職當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這一身山水相貌,錯不了,絕對錯不了,隻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門的虞部、還是水部高就?”
工部這兩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澤、官驿橋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務,不可謂不位高權重。
陳平安一直沒有搭話。
這位窦山神要是去擺算命攤子,會餓死的。
窦淹猶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給工部郎官,當然侍郎老爺更好了,隻需幫忙遞句話,不管成與不成,以後再來疊雲嶺,就是我窦淹的座上賓。”
陳平安搖頭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麼大骊官員。”
窦淹小聲問道:“難道曹老弟是大骊欽天監的青烏先生?”
陳平安還是搖頭,很快釣起一條鲈魚,伸手攥住,輕輕抛入魚簍。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氣不錯,看來是真的與跳波河有緣。”
為了朋友,這位窦山神真是什麼老臉都不要了。
其實往日裡,無論是山水官場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數州數十府縣山水的頂頭上司,那位督城隍爺,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氣賠笑臉。
是笃定這位氣态不俗的曹仙師,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兒街、或是意遲巷的工部官員了。
大骊官員,不管官大官小,雖然難打交道,比如這次江河改道,疊雲嶺在内的諸多山神祠廟、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備好的佳釀、陪酒美人,都沒能派上用場,那些大骊官員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體落實在那些公事上,還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做事情極有章法。
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
陳平安大緻心裡有數了,以心聲問道:“聽說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數,不知道朋友當中,有無一個姓崔的老人?”
“沒有。”
“老人姓崔,是位純粹武夫。”
“不認識,與江湖人一向沒什麼往來。”
陳平安繼續說道:“那位崔老爺子,曾經悉心教過我拳法,不過覺得我資質不行,就沒正式收為弟子,所以我隻能算是崔老前輩一個不記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樓那邊,老人可從不跟陳平安聊什麼往事,像崔誠與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這種事情,還是老人與暖樹她們閑聊,陳平安再通過落魄山右護法這位耳報神的通風報信,才得以知曉。
說來奇怪,崔誠在陳平安這邊,從沒什麼好臉色,但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那邊,和藹得不像話。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師真會說笑,一個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練拳,學些武把式,豈不是空耗光陰,浪費仙材?曹仙師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長輩埋怨一句不務正業?”
顯而易見,這位河伯,相較于先前那場問答的言簡意赅,話多了些。
陳平安又釣上一條金黃色的鲈魚,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裡也沒什麼長輩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領路人,可一樣沒有什麼師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稱散修,非是晚輩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學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輕聲道:“學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難熬得讓人後悔學拳。”
岑文倩歎了口氣。
那就做不得假了。
這個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輕官員,多半真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崔誠看待習武一事,與對待治家、治學兩事的嚴謹态度,如出一轍。
岑文倩問道:“既然曹仙師自稱是不記名弟子,那麼崔誠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陳平安笑答道:“我有個開山大弟子,習武資質比我更好,僥幸入得崔老爺子的法眼,被收為嫡傳弟子。隻不過崔老爺子不拘小節,各算各的輩分。”
岑文倩點點頭,是崔誠做得出來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崔老先生也會與岑河伯詩詞唱和?”
岑文倩笑道:“當然,崔誠的學問才情都很好,當得起文豪碩儒的說法。剛認識他那會兒,崔誠還是個負笈遊學的年輕士子。窦淹至今還不知道崔誠的真實身份,一直誤以為是個尋常小國郡望士族的讀書種子。”
岑文倩開口介紹道:“窦老兒,曹仙師是那崔誠的不記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個崔誠?”
岑文倩笑道
:“就是那個每次路過都要與你疊雲嶺蹭酒喝的窮書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說那個小崔啊,記得,怎麼不記得,見過幾次,不過那小崔眼界高,隻與岑河伯關系親近,每次隻曉得從我這邊騙酒。”
然後窦山神就發現那個大骊年輕官員的臉色、眼神都有點怪。
窦淹疑惑道:“咋個了,不喊他小崔喊什麼,雙方年齡差着兩三百年呢,難不成我還得喊他一聲崔兄啊?那也太矯情了。”
陳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魚恰似鏡中懸,不在雲邊則酒邊。
原來也曾年輕過。
就像那個老嬷嬷。
這是一種無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齊先生、崔誠、老嬷嬷之于陳平安。
陳平安之于裴錢、曹晴朗、趙樹下他們。
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之于白玄、騎龍巷小啞巴的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還小的孩子,說不定以後也會是落魄山、下宗子弟們無法想象的前輩高人。
大概這就是薪火相傳。
陳平安蹲在河邊,将魚簍裡邊的兩條鲈魚抖落入河,收起魚竿魚簍後,起身從袖中摸出一隻白碗,換了一個稱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輩是大骊官場外人,無力改變什麼,不過岑先生是否願意退一步,無需更換金身祠廟和河伯水府,就在這附近,擔任一湖河伯?”
那人說得沒頭沒腦,窦山神聽得雲裡霧裡。岑文倩轉任一湖河伯?可是方圓數百裡之内,哪來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年輕人真當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無上神通?
退一萬步說,就算可以搬徙幾條山嶺的無主餘脈,再從地面鑿出個承載湖水的大坑雛形,水從哪裡來,總不能是那架起一條橋梁河道,水流在天,牽引跳波河入湖?再說了,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不夠,何況真要如此肆意作為,山水氣數牽扯太大,會影響兩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一事,屆時大骊朝廷那邊一定會問罪,即便大骊陪都與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終究是一個闆上釘釘的定局,新湖即便建成,還會是那無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運,死氣沉沉,舊跳波河水域的一衆水裔精怪,是絕對不會跟着岑河伯搬遷到一處死水潭的,到時候岑文倩還是個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麼此舉意義何在?
年輕氣盛,不知所謂。
不過話說回來,這份好意,還得心領。
岑文倩笑着搖頭道:“曹仙師無需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損修為靈氣和官場人脈。”
陳平安笑道:“容晚輩說句大言不慚的話,此事半點不吃力,舉手之勞,就像隻是酒桌提一杯的事情。”
窦山神以心聲氣笑道:“文倩,你瞧瞧,這神色,這口氣,像不像當年那個窮光蛋崔誠?”
“晚輩去去就回。”
青衫客一手端碗,隻是跨出一步,轉瞬間便消逝不見,遠在千萬裡之外。
窦淹施展一位山神的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後,震驚道:“好家夥,已經不在疊雲嶺地界了!”
很快那一襲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舊手端白碗,隻是多出了一碗水。
窦淹大失所望,雷聲大雨點小?
這麼點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術法,又能裝下多少的水?還不如一條跳波河流水多吧?舍近求遠,圖個什麼?
隻是岑文倩卻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曹仙師是與大渎借水了?”
陳平安搖頭道:“稍稍跑遠一些,換了個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問道:“可是海水?!”
陳平安點頭道:“岑先生放心,雖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輩已經去濁取清,暫時比不得跳波河流水清澈,但是将來假以時日,水運品秩不會太差。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撐起一座三百裡大澤湖泊。”
岑文倩無言以對。
這叫“尚可”?
相傳遠古仙人,袖中有東海!
窦淹瞪大眼睛,伸長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輕人該不會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陳平安将那隻盛滿水的白碗遞給岑文倩,笑道:“岑先生與崔老先生相識一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麼迂腐之輩,大大方方接過那隻水碗。
等到岑文倩接過那隻不重的一碗水後,陳平安打量了幾眼四周山水,雙指并攏,無需符紙,畫弧作符,畫了一個圓相,先界定疆域,再一個翻掌,刹那之間,山河震動,跳波河一旁數裡之外,與疊雲嶺接壤處,三百裡地界瞬間凹陷下去,但是期間一切有靈衆生,都被青衫客一抖袖子,騰雲駕霧一般,被抖落到跳波河上遊岸邊,再輕輕一虛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脈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土球,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再次以手指畫符,學那仙簪城與陸沉的一人一符,先後在大坑底部與手中土球,分别畫水字符與山字符,未來大湖,與疊雲嶺,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雛形。
神乎其技。
一位河伯,一位山神,面對這等搬山運水之法,依舊聞所未聞,以至于兩位山水神靈金身震動,不由得心神搖曳不已。
什麼曹仙師,得尊稱一聲曹仙人、曹仙君才妥當吧。
陳平安将那顆杏子大小的袖珍土球遞給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以後再與老哥讨要酒水喝。這枚山字符,可以擱放在地界山根處,以後土氣生發,于疊雲嶺的山運小有裨益。至于将來疊雲嶺與湖泊山水接壤,更無須擔心山水相犯,隻會兩相穩固。”
窦淹接過被說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個踉跄,差點就沒能接住,山神老爺頓時老臉一紅。
窦淹瞥了眼輕松端碗的岑河伯,奇了怪哉,為何就隻有自己出醜了?
陳平安說道:“稍等片刻,我還要臨時寫一封書信,就有勞窦老哥轉交給那位大渎長春侯了,我與這位昔年的鐵符江水神,算有半分同鄉之誼,今日此地動靜,說不定長春侯可以幫我在陪都、工部那邊解釋一二。”
陳平安言語之間,手腕一擰,從袖中取出紙筆,紙張懸空,水霧彌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陳平安很快便寫完一封密信,寫給那位補缺大渎長春侯水神楊花,信上内容都是些客套話,大緻解釋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變動緣由,最後一句,才是關鍵所在,無非是希望這位長春侯,将來能夠在不違禁的前提下,對疊雲嶺山神窦淹稍加照顧。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嶽山君,也會管轄衆多江河,那麼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轄境之内一樣擁有諸多山脈。
陳平安最後取出一枚私人印章,印文“陳十一”。
拈起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輕輕呵了一口氣,蓋在書信末尾。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用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書信。
以後落魄山與别家山頭的書信往來,隻要是山主陳平安的親筆手書,要麼钤印“落魄山陳平安”,要麼就是這方“陳十一”。
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山上禮數。
陳平安将書信放入一隻信封,交給窦淹,最後抱拳與兩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輩還着急趕路,就此别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還禮。
窦淹唏噓不已,“文倩,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緣,說來就來。”
當之無愧的神仙手筆,輕描淡寫造就出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沒說話。
窦淹突然問道:“咦?岑文倩,你可記得清楚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皺眉,搖頭道:“确實有些記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這算哪門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岑文倩輕聲道:“沒什麼不好理解的,無非是君子施恩不圖報。”
如果他沒有猜錯,在那封信上,神出鬼沒的青衫客,定會囑咐長春侯楊花,不要在窦淹這邊洩露了口風。
窦山神将那枚山字符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使勁抹了把臉,正要說話,再次金身震動,全身光彩流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