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葉巷的一棟宅子裡,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着位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穿着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着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着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扇風。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呢,又打盹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鎮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對下人一直優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調笑幾句,臉色驟變,擡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内,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歎息,最為恪守規矩禮數的齊靜春,也終于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着轱辘車。但是眼角餘光,卻偷偷瞥向一位豐腴村婦的側影,她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隻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沉甸甸墜下的兇脯,整個人略顯誇張的曲線,玲珑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多出一些别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境出現詭異靜止後,他人沒有動,隻是壯着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趕緊扭轉身體,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過,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後,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娆得讓他心癢癢,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是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着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裆,罵罵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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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律,例如大體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後,幾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于牆裡開花牆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稱為《牆外書》。
少年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生平事迹,筆墨吝啬,是這本縣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對于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閑暇時翻閱,隻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做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隻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态度,告訴少年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個人數,和他們身後祖輩們在小鎮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系脈絡。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叢中、泥地裡,無論風吹雨打,隻是巋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态。
這棟宅子裡,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罵她個狗皿淋頭,但是當婢女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後,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己少爺的房間,斜瞥一眼書頁内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後翻了幾頁,看到有關“謝實”的篇幅後,才開心笑了笑。隻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将書頁翻回去,以免洩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城府的少爺不過是出于好奇,懷疑她的身份來曆罷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确鑿證據,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篑,她跟随少爺經常要去鄉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僞混賬,比如“舍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裡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當它寂然靜止,便恢複“真身”了,光線映照下,隻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體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内,黑衣少女甯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态,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兒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内,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後,它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昵,又有少女衣裙飄曳之美感。它并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水之地,果不其然,沒有絲毫呼吸迹象的少女,四周氣息迅猛湧入她體内,她如鲸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于是這一刻,小鎮的死寂沉沉,與這棟宅子的風生水起,構成鮮明的對比。
小鎮外的南方溪畔。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兇露腹,手持鐵錘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裡随處亂竄,絢爛壯觀。
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着一個紮着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後,千萬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内全部停滞。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沉聲道:“換你來錘打劍條,正好借此機會錘煉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揮退,牽一發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裡的星火,不斷撞擊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内的光線,顯得絮亂無比。
相比小鎮内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于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當換成她來掄捶之後,勢大力沉,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驗老道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并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後,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擁簇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萬。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胚子,沉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幹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教罵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麼借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刹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後,竭盡全力一錘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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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家的院子,婦人緩緩醒來,頭疼如裂,在孩子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将兒子按在自己身邊坐着,輕聲問道:“仙長,怎麼回事?”
老人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兒子。顧氏你就安心等着母憑子貴吧。”
婦人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孩子,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粲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聲,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開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的手裡,雲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