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洲戰場遺址,白發紫衣腰系酒壺的矮瘦老人,赤腳踩在一杆斜插大地的鐵槍槍尖上,于玄環顧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銳将士和山上練氣士的屍骸,還有多處堆積如山的屍體,本該是妖族畜生為了那頭枯骨王座大妖築造的大小京觀,好讓那白瑩憑借這些淪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氣向北推進,拿下再無決戰之力的金甲洲剩餘版圖。
那白瑩委實是十四王座大妖裡邊,最該死的一個。不然實在後患無窮。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給這頭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還了得?
可惜晚來了一步,沒能阻攔喪心病狂的完顔老景,也沒能趁機會一會這白瑩。其實于玄早先跨洲來此的目的,是要與完顔老景暫且擱置恩怨,幫着金甲洲多撐些時日。
于玄自認符箓一道的那幾十、上百手雕蟲小技,确實是相對比較先天壓勝白瑩的枯骨大軍,畢竟于玄什麼都不多,就是符箓數量還可以,以量取勝嘛。再加上瞅着那白瑩又不是個太擅長捉對厮殺的,于玄覺得既然保命無礙,來此湊湊熱鬧,隻要不學那周神芝,問題不大。
隻是這會兒于玄踩在槍尖上,陰風陣陣,大袖鼓蕩,老人揪着胡須,更揪心。
白瑩已經不知所蹤,當是去了扶搖洲圍殺白也,求個近水樓台先得月?
隻是不曉得這位好像不太擅長捉對厮殺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與我于玄一般揪心。畢竟要殺白也,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于玄瞧着那個緩緩走來、再稍遠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錢是吧,名聲大了去,與那曹慈都是好樣子,年輕人吓死咱們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錢先前一直在左右張望,停步後抱拳,然後問道:“于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戰場嗎?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彈指之間就能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輩又是這般裝束,裴錢一眼就認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早年一起遠遊歸鄉,師父曾經提過于玄,很仰慕的,能讓師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兒又願意獨自趕來金甲洲戰場,裴錢覺得錯過了周老劍仙,卻沒有錯過于老神仙,這場架沒白打。裴錢當年還問師父,自己額頭上那張黃紙符箓,比起于老兒最最用心畫出的符箓,哪個更值錢些,差不離吧?師父當時嗯了一聲,笑眯起眼,多給裴錢盛了一碗魚湯。其實那會兒黑炭丫頭,早已經吃飽喝足,肚兒圓滾滾,當她苦着臉接過碗,都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還是說對了。
裴錢沒來由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覺得挺對不住于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箓誰更值錢一事,而是當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随随便便喊了聲于老兒,所以裴錢終于有幸得見真人,格外恭敬有禮。何況這位老前輩,心境氣象,正大光明,如天挂銀河,群星璀璨。裴錢先前隻是瞥了兩次,也未多看,大緻确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傾向之後,裴錢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于玄點頭道:“是怕那白瑩隐匿其中?沒有的事,早跑了,這會兒沒畜生敢來送死,放心吧。莫說是一炷香,一個時辰都沒問題。隻不過小姑娘留這兒做什麼,你一個純粹武夫,境界是高,終究無法妥當處置這些屍體,還是讓我來吧。”
裴錢有些難為情,不過還是坦誠說道:“于老神仙,晚輩是想要從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換些神仙錢。”
于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輕的純粹武夫,感覺隻差曹慈一點半點的天之驕子,敢情是厚着臉皮在與自己問能否撿錢呢?
差那曹慈一點半點,很差嗎?其實很吓唬老前輩了,何況還是個比曹慈都要年輕不少的小姑娘,于玄差點厚着臉皮問一句“小姑娘有無師承,若是沒有,趕巧趕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為師”,至于到底會不會拳法,先拐騙了個徒弟再說。隻不過于玄很清楚,這般年輕天才,定然師承不低。
于玄大笑道:“隻管放心撿錢,老夫幫你盯着片刻。”
片刻之後,再做個決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裴錢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燦爛而笑,從袖中捏出一枚古樸印章,然後一個輕輕跺腳,将早早看中的幾件寶光最盛的山上物件,從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屍體上同時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當中。裴錢一掠而去,所到之處,腳尖一踩地面,方圓數裡之地,隻有那妖族身上物件,會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準牽引,如客登門,紛紛進入咫尺物這座府邸。
她與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後來再與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幾場厮殺,收獲不大。畢竟戰場厮殺次次慘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錢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隻不過當下戰場遺址,可謂遍地天材地寶、仙家器物,裴錢依舊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誤于老神仙更多光陰。
于玄看似踩在槍尖上,往南遠眺扶搖洲,實則一直在關注背後那位女子武夫的撿破爛。
看看到底有無信守承諾,隻挑那妖族屍體上的山上重寶收入囊中,若是一個不小心撿錯了,那就别怪老夫也一個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東西眼光不錯,做事還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機緣再多也是該你拿的,隻要看得見拿得動搬得走,都由着小姑娘發财了。于玄當然瞧不上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況他至多是收拾戰場屍體,免得成為未來戰事的後患,哪有心思掙錢,何況于玄此生修行,就沒有一天為神仙錢和本命物愁過,都是憑本事讓它們不請自來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當那純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門,學我道法符箓,殺人都不用出拳腳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殺人仙氣,符箓于玄”的說法,小姑娘聽沒聽說過,心動不心動?可以心動啊。
可惜那小姑娘隻是眼神熠熠,好一個見錢眼開,不曉得真正的神仙錢,就在她眼前杵着沒動啊。
剛好一炷香。
那裴錢再次重返先前駐足抱拳處,再次抱拳,與于老神仙道謝告辭。
于玄點點頭。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順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決,去看看,就隻是去扶搖洲瞅幾眼,丢幾張符箓,打不過就跑。
一身皿迹的裴錢深呼吸一口氣,禦風遠遊撤離戰場之前,看着那些注定無法掩埋、掩埋了也無意義的屍體,裴錢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諸位走好”。
裴錢雙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顫,漣漪陣陣,震碎衆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屍體。
于玄聽見了那裴錢心聲後,微微一笑,輕輕一踩槍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杆長橋卻一個翻轉,好似仙人禦風,追上了那個裴錢,不快不慢,與裴錢如兩騎并駕齊驅,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那杆篆刻金色符箓的長槍,是被于老神仙打殺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錢轉頭大聲喊道:“于老神仙名不虛傳,難怪我師父會說一句符箓于無雙,殺人仙氣玄,符箓一道至于玄手上,好似由聚攏江河入大海,氣象萬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獨高一峰。”
裴錢小有心虛,師父可沒這麼說過,不曉得自己的這番言語,會不會馬屁過了。若是師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會更好。
裴錢不敢往人間多看,人間傷心事,原來不止有師父不在自己身邊江湖中。
沒關系,她暫時收了個不記名的弟子,是個不愛說話、也說不得太多話的小啞巴。
遠離戰場千裡之外,裴錢在一處大山之巅找到了那個孩子,還是習慣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并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雙畫卷走出的神仙眷侶。
裴錢飄然落地後,喊了聲阿瞞,那個什麼都不願意說的小啞巴,隻是擡了擡頭看她,就又低下頭。
裴錢看了眼曹慈,有些無奈,直到先前見過了曹慈與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對峙,曹慈落了下風,卻談不上如何處境窘迫,裴錢才知道一個真相,原來曹慈在以往戰場上的厮殺,依舊沒有拳出全力,殺妖,救人,出拳,力道,軌迹,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處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蔔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遞拳争先。
在裴錢禦風離去後,于玄變揪須為撫須,小姑娘難怪如此懂禮數,原來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誨啊,不曉得多大歲數了,竟有如此穩重見識。
于玄收斂笑意,一閃而逝,一路南下,跨洲遠遊,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箓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箓于玄是也。
————
扶搖洲。
白也一人仗劍,一襲青衫扶搖飛升去往天幕。
腳下一洲山河已經成為一座陣法大天地,從天幕到陸地,悉數被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籠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為邊界,成為一座拘押、壓勝、圍殺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籠。
白也無所謂,隻需要将戰場遠離人間,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見不慣多矣,自己此生劍術收官一戰,好似詩歌壓篇之作,豈可如此。
至于其它,你們随意,開心就好。
白也仗劍懸停,環顧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遺憾,是白也不願虧欠任何人,隻是這把與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劍,多半是無法歸還那位大玄都觀孫道長了。
這把仙劍,名為“太白”。
第一次與孫道長和仙劍“太白”相逢,也是孫道長第一次遠遊浩然天下來散心,孫道長一開始是贈劍,白也不願收,孫道長就改贈為借,理由是這把仙劍的名字,與自家道觀那桃花顔色,稍稍相沖,難讨個大吉利,仙劍太白,與你白也那才是絕配。貧道就當嫁女兒了,遠嫁浩然嘛,順便認了個女婿,不虧不虧,由此可見,貧道行事,确實隻分大賺小賺……
能讓白也哪怕自覺虧欠,卻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門劍仙一脈老祖觀主孫懷中。一同訪仙的摯友君倩。夫子文聖。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劍客劉叉。白瑩,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黃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
蠻荒天下曾經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則是那曾經事了。
在那劍氣長城戰場收官階段,煉去半輪月的荷花庵主,已經被董三更登天斬殺,不但如此,還将大妖與明月一并斬落。
煉化了無數座仙家洞府、亭台閣樓的大妖黃鸾,聽說也被阿良配合劍仙姚沖道,殺掉了大半,以至于跌境不休,隻得更換皮囊,淪為元嬰境,生不如死。
至于先前就在這扶搖洲,第一頭隕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喜歡有錢就擺闊,最見不得這種貨色了。
那是一個在扶搖洲打殺無數山水神靈的存在,用以彌補它在劍氣長城的大道折損,白也前後遞出三劍,最終将其斬殺在倒懸山遺址處。第一劍,用以送客離開扶搖洲,免得傷及無辜,第二劍與曜甲算是同遊大海,用以還禮蠻荒天下,第三劍白也最為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劍氣長城壯烈而死的劍修。
其實白也本該再遞出一到兩劍,才能真正斬殺曜甲。
隻是當時有人出手了,一舉壓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換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劍遠遊,剛好見一見剩餘半座還屬于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
白也此刻懸停在一洲上空的雲海中央。
腳下雲海是那枯骨大妖白瑩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厲鬼的洶洶怨恨之氣,更有無數白骨頭顱、手臂想要往白也這邊湧來,又被白也不用出劍的一身浩然氣給驅散殆盡。
白瑩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邊還站着一位昔年龍君陣師面容的強大劍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遠古神靈屍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屍骸頭頂,伸手握住一杆貫穿頭顱的長槍,雷鳴大震,有那五彩雷電萦繞長槍與大妖五嶽的整條手臂,雷聲響徹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靈重現人間。
有一位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書籍鋪成的蒲團上,他兇口處那道劍痕,過了劍氣長城,依舊隻抹去一半,故意殘餘一半。
他要等到自己親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飛升城,才會徹底抹平劍痕。
頭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龍袍,人首蛟身,龐大身軀四周,懸浮飄蕩着一位位懷抱琵琶的飛天,剛好被一同瞬間跨洲而來的老友袁首,拿來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黃豆,用以療傷,在那老龍城戰場打出兩棍,挨了不少記北俱蘆洲的劍修飛劍,談不到如何傷及大道根本,終究是受傷不輕,而大妖真身何等堅韌,一旦受傷,對上尋常并非劍修的飛升境敵手,倒也無懼,可是如今面對白也,袁首素來與仰止不客氣,仰止更不介意這點損耗,雙方都要恢複到巅峰戰力。
袁首依舊禦劍懸停,肩挑長棍,手系一串由衆多山嶽煉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葉洲一些個大山嶽。
勝算不勝算的,其實談不上,穩赢的局面,自家陣營的劉叉也好,從天外天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也罷,與白也更換位置,都與是一樣的下場。讓仰止和袁首,或者說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們六個,死不死一個,以及死哪個,至關重要。白也此生最後一劍,必然會拉上一個陪葬,哪怕殺不掉誰,淪為黃鸾下場,不也等于死了。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與人無異,卻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挂的那副遠古金甲,既是牢籠,勉強也算庇護,金甲趨于破碎邊緣,一條條濃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澗流水傾斜出石澗。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謂粗鄙至極,他與其餘王座大妖盯着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樣,他真正的尋仇對象,還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個喜歡待在蓮花洞天觀道的“年輕人老家夥”!
唯一一個始終不喜歡真身現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異常的切韻,腰系養劍葫。
所以顯得格外渺小,與那讀書人白也,身形大緻等同。
白瑩,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韻。
來自不同戰場不同位置,最終瞬間一起置身于扶搖洲。
圍殺白也的六頭大妖,竟然俱是當之無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黃鸾,曜甲,三頭大妖都已經成為老黃曆。隻是如今又多出個王座位置頗高的蕭愻,再又補了兩頭不那麼服衆的飛升境。最後邊那兩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實都沒放在眼裡,湊數而已。比如前無古人、說不定還要後無來者的這場圍剿,周密就根本沒有讓他們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來扶搖洲的,不到半數,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韻撚住鬓角一縷發絲,笑眯眯道:“這可是至聖先師才能說的話。”
白也搖頭道:“有些話,至聖先師也未必能說。”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語,天地間當真隻有我白也可以說。
六頭大妖都沒說話。大概是無話可說。
白也伸手輕輕握住劍柄,疑惑道:“都愣着做什麼,隻管來殺白也。不敢殺人?那我可要殺妖了。”
一劍出鞘。
仙劍太白,劍光太白。
天地間驟然唯有光明。
扶搖洲天幕第一道屬于蠻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徹底崩碎,一場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劍氣,劍陣砸向雲海與六頭大妖。
————
桐葉洲北部渡口,蠻荒天下文海一脈的先生學生,總計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錯,難得與三位嫡傳弟子說起了些陳年舊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賈生,在離開中土神洲之後,要想成為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當然會經過劍氣長城。”
“當時那個自我标榜要為人族萬世開太平的讀書人,對家鄉猶不死心,就找到了陳清都,那位反正成天無事可做的老大劍仙。”
說到這裡,周密會心一笑,“算是假傳聖旨吧,當時自稱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一位副教主和學宮祭酒的默契,隻要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願意助陣,跟随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起殺向蠻荒天下托月山,為浩然天下開疆拓土,開創萬年未有之壯舉,那麼劍修的萬年刑徒身份,就此成為真正的老黃曆,文廟願意拿出一塊極大福地,交由劍修做主。從此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瞎子,說道:“于情于理于大勢,文廟都該如此付出。不對,是都會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帳木屐,如今的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
先生說世道變遷,許多好話會變成壞話,正如賜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為文海周密之關門弟子,就先争取将此二字,重新變成一個人心中的好話。
周密微笑道:“我當然需要跟陳清都保證,劍修在大戰落幕之時,能夠活下半數,最少!不然連同賈生在内的讀書人,最容易後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問道:“那位老大劍仙是怎麼說的?”
“陳清都喜歡雙手負後,在城頭上散步,我就陪着一起散步了幾裡路,陳清都笑着說這種事情,跟我關系不大,你隻要能夠說服中土文廟和除我之外的幾個劍仙,我這邊就沒有什麼問題。”
“我是劍氣長城曆史上的上任刑官。當過百餘年。當然是用了化名。陳清都也幫着我遮掩真實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為何,當時陳清都雖然出奇的好說話,可好像從一開始,就不覺得他能成事。
劍仙绶臣笑道:“真是怎麼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問道:“先生,為何白也願意一人仗劍,獨守扶搖洲。”
先生隻是大笑。卻不與這位嫡傳弟子解釋什麼。
周清高隻得幫着先生與師姐耐心解釋道:“師姐是覺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顧自搖頭,緩緩道:“是也不是。對也不對。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時候,是幾乎所有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本土劍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僅僅第九,依舊被由衷視為劍不可敵。”
“結果給咱們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殺之後,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開始為十人墊底的‘老算盤子’懷蔭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還覺得那周神芝是個名不副實的的老廢物,劍仙個什麼,說不定去了那蠻夷之地的劍氣長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夠刻字揚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顔老景叛變,換成是你,已是飛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渾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劍術更高嗎?三劍斬那位王座,為周神芝報仇嗎?那麼白也一死,又會如何?可問題在于,白也不去扶搖洲,誰能去,誰敢去?扶搖洲也好,桐葉洲也罷,是那決定天下歸屬的決勝之地嗎?”
流白其實并不愚鈍,不然當初在那甲申帳,也不會成為木屐在謀劃一事上的左膀右臂,點頭道:“最終還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戰況。隻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于不敗之地,我們就會很麻煩,相當麻煩。許多積攢下來的先手優勢,就會逐漸變成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一浮出水面。”
绶臣突然說道:“白也應該見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開辟出一座嶄新天下,已經大功德在身,劍斬王座,已經足夠問心無愧。該換其他人登場了。”
周清高搖頭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這般人,那麼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這個先生剛剛賜名的關門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師弟了。
當年在甲申帳,其實流白就已經足夠佩服軍帳領袖木屐的運籌帷幄。
如今成為同門,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這邊,周清高從不膽怯半點,好像從不怕說錯話做錯事。
與師兄绶臣說話,更是半點不落下風,又絕非刻意在言語上,師弟定要赢過師兄。
周密笑道:“你們幾個還是想得淺了。”
“不要覺得一座劍氣長城,阻滞我們多年,便覺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強。嗯,你這麼覺得沒什麼問題,至于先生我的家鄉,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覺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爾幾個,如繡虎,如白也,才膽敢衆人皆醉我獨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給那些山下癡子的洶洶議論,一煩再煩還要煩個沒盡頭,那麼山上神仙的脾氣,可是從來不小的。”
劍氣長城太難打下來,又是壞事,其實又是好事。
打下劍氣長城後,再來打那桐葉洲和扶搖洲,易如反掌,戰場心氣非但不會下墜,反而随之一漲,還有那南婆娑洲遲早要攻破,要打爛那金甲洲,以及眼前這座寶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須死,不然會小小有礙扶搖洲形勢走向,加上這家夥又一根筋死戰不退,我其實都準備好了,送他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都沒有後來的白也三劍殺王座?白也隻會連出劍機會都沒有,因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劍就重創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見,劍氣長城的劍仙啊,劍修啊,全是蝼蟻一般的紙糊貨色,瞧瞧咱們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總計才十四王座嗎,我們周老劍仙在那山水窟,一劍就擺平了一個。所以這場仗,其實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傾盡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隻是僥幸拿下了兩洲之地。”
“更所以,隻是中土文廟太謹慎,儒家聖人們太小題大做了,又太不聖賢無擔當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憤欲絕了。”
流白聽得目瞪口呆。
周密輕輕搖頭,望向中土神洲那邊,笑道:“浩然天下還是沒有變啊,總是會直教人要把眼淚笑幹。”
“強者不問是非,不分對錯,同時必須毫無牽挂,隻要強者足夠強大,把最高處位置坐得穩當,言語,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幫他講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會白死的,到時候浩然天下,隻會親眼看到一個真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蠻荒天下劉叉一劍斬殺,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點嗎,現在就要你們把一顆膽子直接吓破。”
從山上到山下,論厮殺慘烈習以為常,論說死就死,論不得不死,已經享受太平萬年的浩然天下,也配與蠻荒天下比?
論大舉調動整座天下之力,你們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聲大笑,然後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動打開一洲天運禁制,與天地作揖,朗聲道:“至聖先師,家鄉讓那書生賈生絕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來惡心惡心你們了。”
寶瓶洲一處雲海之上。
許弱問道:“這賈生?”
崔瀺說道:“裝模作樣,隐藏後手。”
周密轉頭望向寶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繡虎也。”
周清高隻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文廟?”
周密笑道:“為何如此重要嗎?我這家鄉,又不是什麼講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較講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廟說過話了,早早道破為何中土文廟如此畫地為牢、束手束腳。
當年賈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條策略,不是在為文廟避免今日事?!哪一個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爛的根本原因?一個連那君子賢人,都不能當那廟堂國師、幕後君主的浩然天下,連那皇帝君王都無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該有今日之苦。是你們文廟自找的麻煩。真到了需要人死戰場的時候,聖人君子賢人,你們拿什麼來講道理?拎着幾本聖賢書,去跟那些将死之人,說那書上的聖賢道理嗎?
當年浩然天下不聽,将我苦心孤詣寫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閣。
那麼現在就多聽聽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憐隻有一個崔瀺。可惜了一頭繡虎,不但自己會死,還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赢得了這場戰争,還是如此,注定如此。
你文廟給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給了人間太多自由,卻隻會讓人覺得人人不自由,遠遠不夠。
很好!
要那純粹無約束的自由,托月山給你們。
要那強者為尊便是唯一道理,蠻荒天下一直最講這個,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語。
周密稍稍加快腳步,三位學生就識趣讓先生獨自散步海邊。
绶臣停下腳步,望向北邊寶瓶洲最南端的戰場,绯妃已經将那些瘟神和兩位過客送到了老龍城,看起來效果不錯。
周清高則和流白轉身緩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師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歡那位隐官?”
流白瞠目結舌,然後笑罵道:“什麼?!木屐你是不是瘋了?!”
周清高跟着停步,笑道:“誰瘋了?誰都沒有瘋。”
流白臉色雪白,咬牙切齒道:“不可能!師弟你不要胡說八道。”
周清高繼續挪步行走,“與其擔心未來心魔是那隐官大人,還不如敞開心扉,承認了自己喜歡一事,第一,陳平安肯定會死在劍氣長城,哪怕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不死,師姐其實心知肚明,這輩子注定無法向他親手報仇了。那麼心魔就會一直在修心路上,等着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機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歡,還要變得真心最喜歡,然後流白隻需心存一念,以後一定會親自問劍飛升城,好讓那個害死陳平安的罪魁禍首,讓那甯姚知道一件事,陳平安喜歡甯姚,真心不如喜歡流白。”
流白滿頭汗水,始終沒有挪步跟上那個師弟。
绶臣與周密心聲笑道:“先生收了個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師兄不如師弟很正常,隻是别來得太早。”
“周清高與你們這些師兄師姐,還不太一樣。他是真心實意仰慕那劍氣長城,心神往之那年輕隐官。所以他内心對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們都要更重。與此同時,他就有更大的機會,成為蠻荒天下的陳平安,先像了,才能超過。至于那個斐然,終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陳隐,更多是登岸桐葉洲後,閑來無事太無聊,何況斐然根本不需要成為别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與你提前說幾句話。我心中有些年輕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還有雨四,?灘,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幾個吧,不到二十個年輕人,我很期待你們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會低的。”
“我去找一下賒月,帶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樹和那座鎮妖樓。绶臣,老龍城戰場這邊你和師弟幫忙多盯着。”
绶臣領命。
先生周密,周全缜密,為人處世。
師弟清高,水清山高,處世為人。
————
老秀才踉踉跄跄坐在南婆娑洲天幕處,與一位出自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相隔不遠。
一個暫時不想開口說話,一個就等着開口,反正身邊老秀才肯定會開口,攔都攔不住。
“你們這些聖賢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勁咳嗽幾聲,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幾口真正的鮮皿來,那就當是潤嗓子了,先說了别人真辛苦,再來與那聖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廟功勞簿就算了,不差這一筆兩筆的,可你得先自個兒額外記我一功,以後文廟吵架,你得站我這邊說幾句公道話。”
那位文廟陪祀聖賢點頭道:“有一說一,就事論事。我該說的,一個字都不少了文聖。不該說的,文聖就算在這邊撒潑打滾,還是沒用。”
老秀才盤腿而坐,捶兇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氣多矣,難怪聖字前邊沒能撈個前綴。你看看我,你學學我……”
那位聖人直截了當道:“沒少看,學不來。”
文廟禮聖一脈,與香火凋零的文聖一脈,其實一向最為親近。不然禮記學宮大祭酒,就不會那麼希望文聖一脈并非嫡傳卻記名的茅小冬,能夠留在自家學宮潛心治學。
而當年劍氣長城的那位督戰官,禮記學宮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會主動為當時還不是隐官的陳平安,說上那幾句暗藏好意的惡話,最後還主動與陳平安讨要一枚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見外,要求陳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歎了口氣,真是個無趣至極的,如果不是懶得跑遠,早換個更識趣風趣的閑聊去了。
中土文廟,總計七十二陪祀聖賢,其中這些負責坐鎮九洲天幕的,年複一年的“枯守坐蠟”,需要日夜巡視一洲山河那些最為明亮的人間燈火,壓制所有飛升境大修士的舉動,不許他們擅自離開一洲山河,還要督查仙人的行蹤和濫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間蒼生。比如當年桐葉洲和扶搖洲都有三位,寶瓶洲因為地方最小,隻有兩位,至于這南婆娑洲,由于最為靠近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所以多達四位。
其中扶搖洲曾經有一個,脾氣與老秀才比較投緣,是個相對比較愛說話的,就私底下與老秀才笑言,說遙遙見那人間祈福許願的燈火,一盞盞冉冉高升,離着自己越來越近,真覺得人間美景至此,已算極緻。
正因為聖賢此語,老秀才才有了那個“坐蠟”的諧趣評價。能把壞話當真正好話講,本就是老秀才獨門一絕。
至于能把好話說得陰陽怪氣處處不對勁……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會說誰半句壞話?!
老秀才問道:“有無酒?人間美酒總是喝不盡,你随便找戶富貴人家借兩壺,咱哥倆走一個。記得可别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釀啊,我就不是那種瞎講究的人。”
聖人搖頭。
老秀才以拳擊掌,“那我等會兒找陳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變得禮聖一脈讀書人不如亞聖一脈大氣了。怪我怪我,難辭其咎,也就是這裡沒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罰個三杯。”
聖人說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氣就足,難怪能在陳淳安頭頂當聖人。其他那些個陪祀聖賢,可都不如你威風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摳搜了點。”
聖人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某人差點将記名弟子套麻袋丢在禮記學宮,而且做這事前,還勸勉弟子,說萬一哪天真當了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以後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鎮天幕?一定要幫着先生出一口惡氣?”
老秀才使勁擺手否認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師重道,絕對不會出賣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認,還是承認。
聖人說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邊喝高了,是當一件自家先生的風采依舊事來說的。”
老秀才撚須點頭,贊歎道:“說得通說得通。得勁得勁。”
聖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遠處,問道:“文聖,能打赢嗎?能少死人嗎?”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處多想就是了。”
文廟還有些聖賢,以消磨大道修為作為代價,在光陰長河之中尋覓破碎秘境,然後擱置在浩然天下版圖上,或者靜待有緣人,或是應運而生,最終都會成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廟自己是曆來不會占據的,曾經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與天下争利益,還要聖賢道理做什麼。
萬年以來,最大的一筆收獲,當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發現蹤迹與穩固道路之兩大功勞,要歸功于與老秀才争吵最多、昔年三四之争當中最讓老秀才難堪的某位陪祀聖人,在等到老秀才領着白也一起露面後,對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長逝,與那老秀才不過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聖賢,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麼古怪怪怪的,那麼毅然決然的,去了不歸就不歸的遠處他鄉,與那禮聖作伴百年千年萬年。
所以曆來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獨在這件遠遊事上,從不為如今的關門弟子多說一句。
隻是當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關門弟子曆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媳婦,那個頂好頂好的小姑娘甯姚,老秀才,當時才蓦然一股腦兒傷心起來。差點就要當着好友白也的面,當着一個晚輩的面,老淚縱橫起來。委實這等苦處,說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關門弟子獨自如此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