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以來,可能除了劍氣長城的巅峰劍仙議事,就再無一人,能夠讓類似的這四位劍仙,仿佛心甘情願當那綠葉陪襯。
齊廷濟。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齊氏家主,是一位曾經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飛升境巅峰。在異鄉三處戰場接連出劍,僅憑一己之力,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陸芝。
劍氣長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劍仙,傳聞她其實是浩然人氏,但陸芝卻始終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自居,殺力巨大,不是飛升境,卻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會排在飛升境老聾兒之前,身為城頭十大巅峰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更是親口說過,自己作為墊底劍修,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嶽青、米祜這幾位巅峰候補,他們與陸芝,其實隔了兩個納蘭燒葦。
阿良,作為聖人府後裔,卻在劍氣長城遊曆百年光陰,曾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的一位讀書人。
在阿良出現之前,劍氣長城劍修對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純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蕩百年之後,大為改觀,賭品酒品人品,都讓本土劍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鎮壓數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劍斬無數厲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國,不然如今就會是十四境。至于阿良在城頭所刻大字,最為驚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報一開,劍氣長城兩截城頭有了鏡花水月,那個“猛”字,會赢來無數個充滿驚歎意味的“劉叉”。
左右。
飛升境巅峰。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更是劍氣長城最不苟言笑、脾氣最差的一位劍仙,也是厮殺起來最有“劍仙風采”的一位,相傳戰場上,曾經有那一人同時問劍十四王座的壯舉。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遙遙一劍,将那蕭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無數修士都曾親眼目睹的一幅壯闊畫卷。
劍氣長城,五位劍修,三飛升一仙人一玉璞。
卻是境界最低,年紀最小的青衫劍客陳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衆人視野,并無半點突兀感覺。
關鍵是四位劍修,顯然對此都毫無異議。
雖說人心隔肚皮,山巅修士,往往修心養性功夫都極好,但是當五位劍修并肩而立,大道相契,劍意融合,無法作僞。
哪怕那個讓中土神洲“劍仙胚子”淪為一個笑談的左右,還有個文脈同門的師兄身份,在此刻,依舊隻是站在陳平安身邊。
劍氣長城劍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還有很多遊曆之人,在那邊吃過大苦頭,卻隻能回到家鄉後,至多學小娘子作态,與師長與好友哀怨訴苦,絕無報仇的膽量和能耐。
在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不認身份名字,不認師承靠山,隻認劍術,隻認戰功。
加上居中的陳平安。
這五位劍修。
就像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就像一座無可匹敵的劍氣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無論是合道天時地利還是人和,與之為敵,毫無懸念,一樣會死。
議事開始之初,獲得視線最多的一小撮人,要麼是修為境界高,同時還得人緣足夠好。
比如已經開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闆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箓于仙這個說法,隻會更加名副其實。
當然還有喜歡雲遊浩然九洲、而且從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龍真人。視線迅速遊曳半圈,儒家聖賢之外,貧道看了誰,誰敢不看貧道,貧道就要去登門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将來再有這類對面不相識的尴尬處境。
要麼年紀輕輕,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時在這場戰事中,脫穎而出,年紀小卻功勞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鄉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許白。
對于每一位參與議事的年輕修士而言,所謂年輕,五百歲以下,都算年輕。今天能夠跻身此地,就等于獲得了浩然天下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當然曹慈肯定是例外,這位純粹武夫,不需要。
最後在這一刻,議事衆人,視線相同,想法各異,觀感各異。
都在看那個劍氣長城第五位劍修。
陳平安。
寶瓶洲骊珠洞天,陋巷貧寒出身,祖籍槐黃縣,隸屬大骊王朝人氏,年少喜遠遊,兩次遊曆劍氣長城,最後一次停步多年,以外鄉人身份,頂替叛出劍修蕭愻,破格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隐官,統率避暑行宮隐官一脈,幫助陳清都排兵布陣,号令劍仙,調遣劍修,戰功卓著。
兩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師,眼界極高,卻對那個素未蒙面從無交集的年輕人評價極高,不吝溢美之詞,說了兩句極有分量的言語,前有隐官調度十萬劍修鎮守一城,後有繡虎掌控大骊鐵騎死守半洲山河,為我浩然赢盡人和。年輕隐官,可謂儒将。
天下武運最為濃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懷漣有言,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幾年。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有那算盤綽号的懷蔭,評價此人,相對老成持重,說隐官坐鎮劍氣長城避暑行宮,更多是順勢而為,群策群力,功勞并非全出于陳一人,但是功勞最大者,當屬陳無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無餘子”的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笑言,劍氣長城這一局萬年未有之死活題,勝在守方執棋之人,落子冷酷,嚴苛無情,看待妖族、劍修攻守雙方,甚至連同陳自己,陳皆以死棋視之,故而最終能夠死中覓活,剝削蠻荒元氣極多。
陳平安身上那個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頭銜,在今天有資格占據議事一席之地的豪傑聖賢眼中,反而不是特别矚目,甚至有可能還不如一個“甯姚道侶”的身份。
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還是止境武夫。
這位首次闖入浩然天下山巅視野的年輕劍客,身在此地,衆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顯得極為從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挂金甲,雙手拄劍,一雙金色眼眸,打量着那個陳平安。
早年就是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劍劈開了穗山禁制,惹來了不少驚歎和非議,還被山巅好事者百般揣測。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好小子,幾年不見,氣度風采,兇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發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撓了撓耳朵,先前給那老秀才拽着道袍袖子不讓走,給唠叨得差點耳朵起繭子,真是怕了。不過老秀才唾沫四濺,其中有個道理說得還算公允,就像他于玄這一道脈,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裡去,那麼陳平安與裴錢這對師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細細思量一番當年的金甲洲戰場,那個發髻紮丸子頭小姑娘的所作所為,确實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于玄對那寶瓶洲新建宗門落魄山,便難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讓徒子徒孫和自家福地,可以與那山頭做點小買賣。
畢竟那個“鄭錢”說過,她師父對自己這個符箓于仙,那是極為仰慕的,看來這個陳平安,年紀不大,眼光老辣啊。難怪能當隐官。
渌水坑的澹澹夫人,則想起了那個自稱是此人得意學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來,真是行家裡手,自家虬珠庫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預料,以後無論是煉制法袍湘君龍女裙,還是女修心頭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钏,落魄山不敢說就此一家獨大,最少能夠壟斷半數湘女裙、明珠钏的來源?
老夫子伏勝,其實早就見過那個年輕人了,就在寶瓶洲青鸾國的柳氏獅子園。
他這條文脈,對三墳五典,鑽研極深,在儒家幾條文脈内,算是研古一派,隻不過開枝散葉不多,關鍵是道統傳承,相對松散,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隻有三座書院的學問宗旨,尊奉伏勝為首。不過若是籠統而言,後世訓诂,音律,解字,伏勝都算是一位開山鼻祖,隻不過這個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廟正統認可,比如那位“說文解字、當世第一”的召陵許君,就與伏勝隻是好友,雙方之間并無師承。而這位許召陵,也就是許白真正意義上的先生。不過直到這次參與議事之前,在鳌頭山棋局上,許白才知道那位前來觀棋的家鄉學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書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許君。
伏勝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學宮司業,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聖賢,曾是鴻都門學的住持人,剛剛轉任學宮司業沒幾年,伏勝轉頭與他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那位學宮司業點點頭,“是沒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個年輕人,眼神溫和,雖然笑意淺淡,但已經殊為不易。她是通過數個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純青,遊曆歸來,就提及過崔東山,是那人的學生,還有個寶瓶洲的馬苦玄,尤其是後者,作為候補十人之一,性情極為桀骜,先後打敗過賒月、純青和許白,不知為何在弟子純青這邊,馬苦玄撂下一句與陳平安有關的題外話:小娘皮,學什麼拳,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以後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個綽号“二掌櫃”的年輕人,在劍氣長城,靠着幾片竹葉,賣那青神山酒水,賣得很問心無愧。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偏就好這一口,喜歡蹲在街邊端碗飲酒,全天下,估計就隻有那處小酒鋪,會以一碟鹹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樣是遠遊劍氣長城的讀書人,天壤之别。
墨家當代钜子,倒是不懷疑老秀才所說,他那關門弟子,對三别墨都有關注,還對辯者和曆物各十事都有研究。隻不過其他事,比如什麼我那弟子,年紀輕輕,就對墨家辯學極為推崇,造詣頗深,什麼以名舉實、類取類予,見解獨到,不輸你們墨家三脈的任何一位學問大家,尤其是對那飛鳥之影未嘗動一說,差點就要遙遙相契,有那觀水見影的悟道迹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說,其實是很有些功勞的,所以回頭你更應該去我那弟子身邊,一個道謝,一個領謝,也算一樁美談,忘年交嘛,兄弟相稱都是可以的,你就别瞎講究什麼輩分了……這位钜子,對老秀才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着調說法,聽過就算。
裴杯轉頭與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說道:“可以問拳一場分勝負。前提是陳平安願意。”
兩個同齡人的拳法高低,其實不用問拳,曹慈已經是止境的歸真巅峰,陳平安還隻是十境的氣盛圓滿。
但是曹慈卻說要分勝負,需要問拳。
兩位拳法高度相當的純粹武夫之間,幾乎從無客套話,不講究什麼君子之交彬彬有禮,沒什麼虛情假意的和和氣氣,能夠一人傾力問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雙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時言語,至多是好壞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慚說“不如何”,卻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還有更早崔誠在竹樓二樓,既說撼山譜的拳意宗旨極高,也說樁架拳招實在土氣。
裴杯說道:“拳分勝負,懸念不大。”
曹慈突然歎了口氣,看了眼自己師父那把佩劍的竹鞘,說道:“不出意外,師兄要被問拳。”
裴杯笑道:“欠債還錢,欠拳還拳。”
宋長鏡神色淡然,隻是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還腳穿草鞋的少年,曾經拿着三袋子金精銅錢找到自己,求他這位“宋大人”,幫忙給一個公道。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隻能求人,還要送錢。
但是那個時候的窯工學徒,在與人談買賣的時候,就已經十分沉穩,膽敢舍生忘死,不會意氣用事。之後少年背弓與甯姚聯手,與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長鏡其實從頭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陳平安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宋長鏡還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神色古怪,見到那個年輕隐官之後,心念微動,然後趕緊再掐指,極有講究地“繞路心算”一番,怎麼愈發覺得這位年輕隐官,與懷潛着重提及過的一位北俱蘆洲“陳道友”,如此重疊?難不成真是那個躲在大玄都觀孫懷中身邊的“奸猾賊子”?按照懷潛的說法,此人來曆不明,城府極深,擅長避險,保命和撿漏功夫,都堪稱一絕。
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終于第一次見到那個學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隐官大人。
當年陳平安還曾借助林君璧,捎話給了出身亞聖一脈的邵元國師,是某個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隻說好人與善心,說那人性善心之燈火,人間俯拾皆是,隻看旁人是否願意睜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蔥蒨,總覺得那個隐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雙眼睛。
思來想去,她蓦然瞪大眼睛,是那蘆花島附近海上的漢子,是一個在造化窟門口自稱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家夥,不過蔥蒨遇到他的時候,多出了一條渡船,當時船上還有九個孩子。
對了,隻有劍氣長城的隐官,才有可能在身邊帶着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龍宗蘆花島一帶海域,“招搖過市”。
當時蔥蒨還與他閑聊了幾句,這家夥說自己認得姜尚真,但是那個花心大蘿蔔卻不認得他。那會兒,對方的眼神還挺誠摯啊。
回想起來,這個陳平安,那會兒肯定憑借她懸佩的香囊,就已經認出了她流霞洲松霭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師姐的身份。
好嘛,真會裝蒜,不愧是隐官大人。難怪會跟阿良站在一邊。
阿良“來時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天荒穿上了一襲儒衫,幹淨利落的裝束,再無半點邋遢,此刻站在陳平安和左右之間,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給“大道壓勝”了,終于要了點臉,知道先轉過頭,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發,掌心小心翼翼貼着兩邊鬓角蹭了蹭,與左右輕聲道:“這麼多人都盯着我猛看,教人十分難為情了。”
左右點頭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間還懸佩一把青神山材質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視,消停了。
陸芝開始閉目養神。
在參與議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詢問陳平安,會如何對待接下來的那場議事。陳平安的回答很簡單,我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什麼,做成了什麼,沒做成什麼。到時候參與議事,多看少說,能不說話就一定閉嘴,當個啞巴。
許白站在人數衆多的諸子百家老祖師當中,其實很不輕松。
參與議事當中,年紀最小的修士,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這位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比起劍氣長城的年輕隐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亞聖一脈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輕。
但是許白這會兒隻覺得别扭萬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師生拉硬拽,許白是打死都不過來露臉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廟秘密設置的一處軍帳軍機郎,三十餘人,來自文廟、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都是諸子百家和最頂尖世族豪閥當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曾不同程度上影響過五洲某處戰場的走向。
隻是文廟從未宣揚此事,所以這些年輕人的存在,名聲已經遠遠不如那座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在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極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個,既是隐官一脈劍修、又是文廟軍機郎的年輕人。隻是林君璧依舊未能跻身此次文廟議事。
而因為最為年輕、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許白,其實是同為兵家一脈的風雪廟魏晉,這位寶瓶洲大劍仙的讓賢,才能夠現身會議。
事實證明許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為當真有許多山巅前輩的視線,毫不遮掩他們的冷漠,譏諷,輕視。并不明顯,隐藏得各有深淺,但是許白憑借一門天賦,可以模糊察覺,最可怕的,還是幾位與兵家關系不錯的山巅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對自己笑顔相向,卻心念冰冷。
許白也不計較這些居高臨下的眼神,也沒法子計較什麼,他隻是跟随其他人,一起望向那個年輕隐官,氣定神閑,卻不是想象中那種桀骜不馴的狂士風采,而是一種溫潤如玉的風雅氣量。
在許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夠在劍氣長城立足、還能以遠遊外人擔任隐官的,一個武學登高路上、絕無捷徑可走的純粹武夫大宗師,一定是那種極為鋒芒畢露的年輕人。
當然,人不可貌相,這位隐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暫時還不好說。
禮聖身邊分别站着亞聖,老秀才。
隻不過如今的老秀才,依然還不是文聖。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關門弟子,以心聲言語道:“不心虛,不怯場。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老秀才随即憂心忡忡,“隻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這樣的位置安排,不妥當啊。”
這一次,亞聖沒有覺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學海無涯,但問耕耘,不問收獲。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實并不意味着修心深遠,依舊喜歡隻見收獲,不見耕耘。
這些人,看待那個好像橫空出世的陌生年輕人,在那劍氣長城怎麼、為何當上的隐官,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幾乎等于死了一次,需要面對甲子帳和文海周密的算計,每天與劍修龍君對峙……這些過往,都會假裝視而不見。而每一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是山上修行的萬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為兇險的意外。
禮聖淡然道:“喜歡難受,那就難受去。誰覺得不妥當,讓他來找我。”
亞聖微笑點頭道:“陳平安的那份理所當然,不是年輕氣盛,而是為了劍氣長城的所有戰死劍修,他身為隐官,必須挺直腰杆,站在此地。這點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覺得礙眼難受,那就老老實實憋着。今天誰沒藏好那點痕迹,文聖你記賬,回頭你再讓人算賬,我這次不攔着。”
陳平安擔任隐官之後,曾經在那倒懸山,找出一頭在浩然天下隐匿極深的飛升境大妖,聯手陳淳安,在海上渡船,将其斬殺,年輕人卻不貪功。
後來重返家鄉途中,路過桐葉洲,又尋出一枚周密的“老書蟲”藏書印,就立即讓人火速交給文廟。
為人老道謹慎,行事恪守規矩。
所以哪怕陳平安出身文聖一脈,亞聖對這個年輕人一樣欣賞。
沒有繡虎崔瀺那麼離經叛道、一人獨行,沒有左右那樣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劍講道理”,沒有劉十六的那種“孤雲野鶴、天随我去”。
簡而言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很願意耐心與人講理。
一個願意在劍氣長城街頭巷尾,與孩子們講山水故事的酒鋪掌櫃,一個願意吃力不讨好,根本不擔心被劍修排斥,還是為浩然天下說幾句不偏不倚實在話的讀書人。
其實這是一件陳平安自己都沒多想的極小事,可在文廟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這邊,卻為陳平安赢得了極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書院山長,幾乎都曾聽說此事,不少聖賢都曾點頭,會心而笑。
一次都沒有拜會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身在異鄉,卻始終沒有說過半句對亞聖一脈的怨怼言語,哪怕在劍氣長城最為言語無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說過。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個人所有的言行,都會草木生發,開花結果,或長或短,一歲一枯榮,或大或小,或花團錦簇,茂樹成林。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善,很善。”
看來這位亞聖,火氣不小啊。
老秀才知道緣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陳淳安的境遇。
至于禮聖,這次更是在先前文廟内部的議事上,表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規矩”。比如關于七十二書院的山長人選補缺,幾乎是禮聖一言決之,從亞聖到老秀才,再到文廟三位教主和伏勝這些老人,都隻能聽着,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餘幾件會拿到這場文廟議事的,一樣是禮聖率先定下規矩,文廟諸位聖賢山長這邊,今天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甚至連一個疑問都注定沒有。
可惜今天議事之人,沒能聽見當下三人的對話。
不然就可以嚼出許多大有學問的餘味。
老秀才突然說道:“其實元雱那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
亞聖默然。
禮聖輕聲道:“可以開始了。”
亞聖輕輕點頭,開口說道:“第一件事,由我來介紹七十二書院山長,學宮祭酒與司業。”
隻說那桐葉洲,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書院山長就全部戰死,無一例外。
此外君子賢人,書院儒生,戰死之人,隻會更多。
南溪書院,紫陽書院,橫渠書院,鵝湖書院,象山書院,槐堂書院,嘉康書院,洛學書院,鑒湖書院,濂溪書院,觀湖書院,山崖書院,魚凫書院,大伏書院……
一位位書院山長,被亞聖點名之後,都會向衆人作揖行禮。
其中就有橫渠書院新任山長,元雱。
是文廟曆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
三大學宮祭酒依舊是老面孔,但是司業當中,有山崖書院副山長出身的茅小冬,不過已經從文聖一脈,轉入禮聖一脈。
茅小冬在作揖之時,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點頭而笑。
一粒讀書種子,花開浩然,在不在自家園圃,其實沒那麼重要,轉頭一看,還是美景。
何況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學之道,天生就更适合禮聖一脈,那就更無需拘泥于文脈藩籬了。
再說了,以後在文廟與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不忘本,到時候也是一員強援猛将嘛。
不虧,穩賺。
這一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絕學,就又隻有關門弟子最得精髓喽。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個,在這方面比他們小師弟差了十萬八千裡,前兩天你們倆師兄,不是要為小師弟教劍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們倒是公報私仇啊,怎麼不傳劍術不教拳法了?就你們那點彎彎腸子,都湊不齊一碟佐酒菜,你們小師弟好歹也是要參加文廟議事的人,那麼俊一小夥兒,曹慈加許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臉腫的,一瘸一拐的,像話?
亞聖在介紹完書院山長和學宮祭酒、司業之後,說道:“從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擔任禮部尚書一職的讀書人,都必須擁有書院儒生身份。”
參與議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蘆洲的大源盧氏皇帝,總計九位皇帝君主,因為還要加上一個宋長鏡。
盧氏皇帝顯然與其餘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訝異,錯愕,震驚,當然還會下意識迅速權衡利弊起來。
宋長鏡對此則置若罔聞,隻是雙臂環兇,閉眼凝神,呼吸綿長。
盧氏皇帝視線微微偏移,擔任國師的崇玄署楊清恐,立即以心聲提醒道:“陛下聽着就是了。”
文廟廣場上。
沉寂一片,肅然無聲。
有些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轄境遼闊不僅限于一國版圖的山神湖君,還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這些洞主、福地主人,雙方人數加在一起,總計二十六位。他們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鎮割據的山水神靈,對此自然并無異議。
還有些是不願意擅自開口,這是今天文廟的第一個正式提案,此時誰站出來,率先質疑,誰就容易觸黴頭。例如那些與山下王朝聯系緊密的宗門宗主,不管平時山巅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種眼光、姿态,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門派立足,其實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頭活水。上山修道證長生,開枝散葉,得有後來人,祖師堂需要嫡傳,山上每家的金玉譜牒,都需要往後翻頁添補名字,一宗一門之内,往往山頭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傳承各自法脈,不至于香火斷絕。
尤其是那些個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閥,對這件事,其實是最有想法和說法的,但是一樣誰都沒有冒失開口。
禮聖緩緩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随意。飛升境不用壓制修士氣象,武夫不用刻意約束氣勢,劍修和山水神靈,同理。”
議事地點,是文廟廣場,可事實上,人人身在禮聖天地中。
符箓于玄率先施展術法,盤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襲極為寬松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後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魚圖案。
腰間所懸那枚酒葫蘆,開始綻放出璀璨星光,仿佛已經煉化了一整條絢爛星河。
火龍真人緊随其後,懸空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開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雙袖上的兩條火龍,開始緩緩遊曳。
龍虎山天師府當代大天師,背着一把桃木劍而非仙劍萬法,也緩緩落座,出現一張蒲團,趙天籁開始呼吸吐納。
不知為何好像受傷不輕的鐵樹山郭藕汀,這頭飛升境大妖,同樣沒有見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蒼茫的鏡子,開始養傷。一把鏡子,即便被這位道号幽明的大妖大煉為本命物,依舊相較于主人身形,它顯得大如一座山崗。
飛仙宮懷蔭,坐在了一張小榻上。
秃鹫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搖洲大修士劉蛻,席地而坐,身前還有一張案幾,一座香爐,紫煙袅袅。
一些個原本打算有樣學樣、也跟着随意些的,在瞧見郭藕汀那邊的景象後,大多猶豫一番,還是選擇站立。
因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動天下的照妖鏡老祖宗後,鏡子大如蒲團,可是郭藕汀卻已經小如芥子。
并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麼神通,禮敬禮聖,而禮聖也未刻意針對這頭飛升境妖族修士。
聖人天地,規矩使然。
白帝城鄭居中,雙手負後,随意打量起兩邊人物,看過那些各具道氣異象的道門高真過後,就去看那些佛門大德高僧。
鄭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寶相。
除了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樹葉一片,正在低頭凝視,是依舊在想如何将掌上葉,變作那樹上葉。
還有一位僧人,身邊有一條好似光陰長河的纖細溪澗,就像已經被僧人以佛法截斷,環繞四周,緩緩流淌,分别有顧、鑒、咦三個金色文字,屹立不動。僧人背後,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卻是人間天子君主的寶相顯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後寶相顯化,是一位威嚴武将,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長劍,腳邊有那踞地獅子。
另外一位低頭僧人,雙手合十,身後寶相顯化,竟是一位老農模樣的莊稼漢,好似行走田壟間,步步綿密回互。
還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邁僧人,形容枯槁,由于心有佛法三問,那些文字便大道顯化為三串佛珠,如同三處文字關隘。天下佛門叢林,将其視為黃龍三關。
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緩緩開口說道:“第二事。文聖重塑神像,文廟陪祀位置不變。”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這三位文脈嫡傳,幾乎同時與自家先生作揖行禮。
禮聖,亞聖,三位文廟教主,所有儒家聖賢,此外所有議事之人,都一樣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緻禮。
老秀才神色肅穆,坦然受這一禮。
說實話,老秀才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什麼大風波沒有經曆過,三教辯論赢了兩場,文廟議事無數,學宮書院講學一場又一場,一場三四之争,神像被搬出文廟,打砸殆盡,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過至聖先師的袖子,與禮聖吵得面紅耳赤,一腳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嶽,在天幕伸長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為三位弟子都在的緣故,老人才顯得格外神色認真。
最後老秀才與衆人作揖還禮。
這樣的老秀才,其實不常見的。
遙想當年,還是文聖時,學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會兒,與老秀才坐而論道,幾乎就隻能想着怎麼少輸點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賀,老秀才終于又是一條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後在文廟這邊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氣了。我與老秀才聯手,天下無敵啊。”
隻要有老秀才在場,保管一人單挑一大片,他阿良闖了禍,反而就可以搬條闆凳坐着看戲了。
不過在那劍氣長城,當年也曾有劍修在無事牌上寫下類似一句,我與阿良聯手,可斬飛升大妖。
更有劍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将來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臉皮。
然後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劍修,借着酒勁壯膽,以及趁着二掌櫃當時不在鋪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塊無事牌,寫下一句:放你娘的屁,這場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過二掌櫃。
左右冷聲道:“正經點。”
阿良埋怨道:“我這樣的正經人,你上哪兒找去。哦,隻有喝酒的時候想着我結賬,罵架的時候就不讓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聲,咋來的,還不是就因為那麼點酒債?”
左右開始沉默不語,懶得跟他廢話。
阿良身體後仰,望向陸芝,劍氣長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開竅的,不曉得陸芝姐姐的那份絕色,得從後邊看嗎?
陸芝依舊閉眼,卻說道:“找砍?”
阿良收回視線,雙手抖了抖儒衫衣領,瞧瞧,隻是換了身行頭,陸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齊廷濟微笑道:“亞聖要說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臉。
果不其然,亞聖開始說那第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