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與小陌站在渡船欄杆處,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絲線。
擡高視線,如果說天無四壁,那麼人之視野,就像是一堵無形的牆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問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這艘渡船的主人。”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渡船三樓,然後收回視線,帶着小陌在船頭這邊繼續散步,其實他們腳下這條名為醴泉的渡船,還是一件行雲布雨的仙家法寶。自大骊宋氏立國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擺脫盧氏王朝的藩屬身份,内憂外患,國力孱弱,還經常需要跟長春宮借用這條山上渡船,用來解決地方州郡的旱災,邀請仙師施法,降下甘雨,據說大骊朝廷為此欠了一大堆債務,而長春宮也從不與宋氏催債,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幾位宋氏皇帝對待長春宮修士,一向格外優待,如果不是因為長春宮一直沒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門,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會破例,親自參加慶典道賀。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先前登船,屬于不請自來,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禮數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如果我們主動登門拜會渡船管事,回頭長春宮那邊容易多想。”
“在北俱蘆洲那邊就比較無所謂,兩地風俗還是不太一樣,算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可以學到許多書本外的人情達練。”
陳平安根本不接這茬,隻是順便與小陌說了些長春宮與大骊宋氏的過往。
小陌便對這個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說道:“共渡難關,長春宮也算等得雲開見月明了。”
陳平安點頭道:“同舟共濟,确實是一樁善緣。”
“小陌,将來你離開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說,但是北俱蘆洲一定要去遊曆。”
“好的,小陌有機會一定要北遊此地。”
陳平安帶着小陌從船頭來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蘆洲的劍仙戰死異鄉,一洲山河,隻要身為劍修,無論敵我,皆有一洲祭劍的習俗。
就像骸骨灘的鬼蜮谷,京觀城高承會主動遞拳,不惜耗費極多靈氣,也要打開天地禁制,隻為讓劍修蒲禳祭奠一劍,升空更高。
仿佛祭劍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後,劍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與京觀城互為死敵的披麻宗,絕不會伺機而動,對京觀城有任何攻伐舉措。
隻是關于此事,陳平安沒有與小陌多說什麼。
雖然那一幕風景壯闊,動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見。
在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外鄉戰場,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蘆洲劍仙,實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樓那邊,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駐的貌美女修,婦人裝束,不施脂粉,氣态雍容,方才與那陳平安不小心對視一眼,她強自鎮定,心中幽幽歎息一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隻能親自現身了,女子正是這條醴泉渡船的現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對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搖大擺下船更不攔,怪自己還是沒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幾眼船頭那邊。
她實在是對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青衫劍仙,難免好奇幾分。
她深呼吸一口氣,捋了捋鬓角青絲,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魚虹高徒與人起了糾紛,一場比武,山上渡船處置這類江湖事,一貫是外松内緊,可若是仙師鬥法,對不住,請下船。
然後醴泉渡船這邊,就有人發現了看熱鬧的人群裡,好像有兩個沒有登記在冊的練氣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點沒吓得魂魄出竅,其中一個,竟是那位在正陽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陳宗主,美其名曰觀禮,拆了人家祖師堂不說,還在邊界立碑。
那位專門負責查看渡船異樣的女修,連忙找到了管事,請後者定奪。
趕人?補錢?
當然是交由管事定奪一事,到底是請劍仙喝酒,還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穩心境,這才掐訣,施展了一門移形換位術法,來到渡船甲闆,她腳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邊隻有一位随從的青衫劍仙。
說是壯着膽子,硬着頭皮,毫不誇張。
相較于一般的山上門派,長春宮的消息,可以說是寶瓶洲最為靈通的幾座山頭之一。
她是一位長春宮金丹地仙,擔任供奉長老,在祖師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還比較靠前。所以比起正陽山、老龍城和雲霞山的譜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聽說過更多駭人聽聞的真相。
見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她斂衽屈膝,施了個萬福,儀态萬方,“見過陳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霧凇,如今擔任這條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這個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趕緊補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陳平安抱拳道:“見過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兩目。
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臉頰還有倆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個瞧着面善的。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禮,笑容和煦,輕聲道:“有幸得見甘仙師。”
甘怡連忙還禮,“甘怡見過小陌仙師。”
天曉得對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仙?
長春宮在這件事上,是有前車之鑒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試探性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順路返回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船上有兩個認識多年的江湖朋友,就來這邊看一看,喝過酒,剛準備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與甘管事道個歉。”
本想說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費用,可以免去。
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與财源廣進的長春宮聊這個,就太打腫臉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轉,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魚大宗師?”
其實她不想問的,容易橫生枝節,實在是不敢不問。
沒辦法,跟這些位高權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對方經常話裡有話,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廢話,其實沒一句是廢話。
她可不敢将這位出身貧寒的年輕劍仙,當做一個心思單純、隻靠運氣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魚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費用,錢已經收了,還錢?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彌補,比如她親自送幾壇長春宮仙釀過去。
不然光是一個什麼武評大宗師,長春宮還真不至于如何費勁攀附,隻是個年紀不小卻破境無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長春宮雖非宗門,卻是大骊王朝僅次于龍泉劍宗的本土仙家,何況山頭還靠近大骊宋氏的龍興之地。
當然如今又多出了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魚虹,是竺老幫主和庾老先生,不過說來也巧,兩位前輩如今都在伏暑堂擔任長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領神會,至少得送出三壇酒釀了。
當然少不了魚虹一份,不然會讓陳山主的那兩位“江湖前輩”難做人。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甘怡突然說道:“陳山主,是我們長春宮後知後覺了,米大劍仙當年護道一事,長春宮感激不盡,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處,還望米大劍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長春宮有撥太上長老“麟遊”一脈的女修,南遊曆練,沒什麼意外事情,都很順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個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們中途路過披雲山,北嶽山君府那邊,剛好有個名為餘米的記名客卿,要南下返鄉,就一路同行順便護道了。
當時披雲山給出的說法,是這個餘米的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是舊識,修行不到甲子光陰,就是觀海境練氣士了,還是一個精通劍符的煉師,戰力不俗。
結果全是胡扯……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幫忙捎話。不過我也曾聽米裕說過此事,聽得出來,他對長春宮印象頗好,說你們山上長輩護道周全,盡心盡力,晚輩修行勤勉,相處起來,十分輕松。”
甘怡臉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性情叵測。實在無法讓人掉以輕心,在長春宮祖師堂,這件事提及多次,始終懸而未決。
眼前這位陳山主的客氣話,不能太當真。
可如果對方連句客氣話都懶得說,就極有問題了。
不曾想今天這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閑聊,還有意外之喜,讓甘怡幫着自家師門解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遊曆練途中,在那黃庭國境内,長春宮劾治一隻雲山寺的作祟畫妖,随後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脫困,去寶瓶洲中部引領一位大骊武将英靈歸鄉,最後,也是最緊要的一樁密事,則是為當時還在世的大将軍蘇高山,去風雪廟購買一小截萬年松。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與大鲵溝秦氏老祖,雙方曾經極有“故事”,所以長春宮事前覺得此舉不是沒有半點可能,結果對方一聽說想要購買萬年松,就翻臉不認人了,說此事絕無可能。因為那棵被命名為“長情”的萬年松,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名義上歸屬大劍仙魏晉。
所以一撥長春宮女修,在風雪廟那邊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歸,一個個惴惴不安,不知她們如何與師門交待,師門又要如何與一位大骊武臣極緻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歸途中的牛角山渡口,“餘米”下船時,竟然在私底下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松。
其實當時長春宮在确定萬年松真僞後,就極為納悶了,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披雲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買?
就算是山君魏檗開金口,以風雪廟的脾氣,一樣不會點這個頭。
偷?
誰有本事越過風雪廟山水禁制,還有膽子爬上那棵“長情”古松?
等到後來老龍城,戰事慘烈,期間冒出個戰力卓絕的不知名劍仙,風度翩翩,劍光如虹,最喜歡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屍、就是攔腰斬斷。
而且看樣子,此人與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郦采是舊識。
長春宮一對照自家情報和大骊諜報,很快就勘驗此人身份了,才發現竟然是那個“觀海境”的“餘米”。
等到落魄山與正陽山起了那場争執,果不其然,是劍氣長城那位喜好醉卧雲霞的玉璞境劍仙,米裕!
兄長米祜,更是一位曾經有望跻身飛升境的大劍仙。
大骊邊軍有個說法,見過的死人越多,在戰場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殺人之時,手穩心更穩。
山下沙場是如此,想必劍氣長城更是同理,甚至猶有過之。
所以那位負責護道的長春宮長老老妪,因為在遊曆途中,沒少對那個“餘米”冷言冷語,如今經常覺得脖子涼飕飕,好像自個兒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
陳平安有些疑惑,以長春宮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與落魄山從無結怨,甘怡見着自己這個山主,照理說她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實很至于。
因為如今的陳平安還不知道一事。
門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種沒有山頭界線“小山頭”,例如會經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間,就會有深淺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還有專門的鏡花水月,相互聯系,方便一些生财門路的互通有無。
而他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歸功于當年倒懸山的“春幡齋一戰”,讓他在跨洲渡船這個松散“幫派”裡邊的威望,高得無法想象。
以訛傳訛,神乎其神。
随着如今文廟對山水邸報的解禁,再無禁忌,更是傳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間,漸漸的,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場從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條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隻能在一洲境内飛來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過倒懸山、為劍氣長城“略盡綿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沒與劍氣長城做過買賣的跨洲渡船,去過倒懸山、并且走進過春幡齋大門談買賣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齋大堂落座的可憐蟲。
而去過春幡齋并且親身參加過那場“山巅議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親身領略過“隐官風采”的。
如今這麼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門在外,個個眼高于頂,看待其餘所有渡船管事,隻差沒說一句你們都是垃圾了。
畢竟你們怎麼會知道,當年那場議事的暗流湧動,兇險萬分,我們的命懸一線,春幡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雙方對峙。
隐官領銜十幾位劍仙,差點就要關門砍人呢。
甘怡作為醴泉渡船的管事,當然聽說過一些雲遮霧繞的隐秘傳聞。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對誰。
都不是什麼陳山主了,也不是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而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隐官。
上次長春宮祖師堂議事,宮主就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
我們大骊離着北俱蘆洲可不遠。
甘怡神色誠摯道:“陳山主如果不着急趕路,可以嘗一嘗我們長春宮酒釀。”
陳平安婉拒道:“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擾。”
長春宮當年被大骊朝廷主動列為宗門候補之一,甚至都沒有如何争取。
之前中土文廟議事,宋長鏡還額外跟文廟讨要了三個宗門名額,長春宮一樣沒有像正陽山、雲霞山那樣四處奔走,尋找門路,沒想着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計是怕大骊宋氏因此為難,由此可見,長春宮為人處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雖然陳平安已經知道那三個名額,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陽山那座被竹皇取名為“篁山劍宗”的下宗,雁蕩山龍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觀。
故而長春宮不會因此破格跻身宗門,但是宗門候補的身份,并不是什麼錦上添花的空頭銜,一旦大骊鐵騎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立戰功,長春宮哪怕還是沒有玉璞境,依舊可以獲得文廟那邊的許可,得以順勢補缺。神诰宗的下宗,還有雲霞山,都要靠後才能輪得上。
見陳平安不願停步飲酒,甘怡明顯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随便與陳平安開玩笑。
不然甘怡還真有一句不是什麼玩笑的真心話,很想與這位隐官大人說上一說。
隻要陳山主願意去長春宮做客,哪怕隻是喝幾杯酒就走,光是負責端酒上桌的人選,那幫瘋丫頭,都能搶破頭,還管什麼同門之誼呐。
需知長春宮女修,對待男女情愛一事,曆來是極其開明的。
已經有年輕女修揚言,要是陳劍仙親臨,我又能端酒露個面,非要來個一不留神,就崴了腳,不奢望順勢倒入懷中,但是被陳劍仙那麼伸手攙扶一下,總歸是逃不掉的!
陳平安當下哪裡知道這些烏煙瘴氣的别家山頭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計長春宮至少幾百年内,都别想着見着陳山主的面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别。
一襲青衫,身形化作十數條細微劍光,在渡船一閃而逝。
小陌笑着低頭抱拳,與甘怡作别,随後在原地憑空消失。
醴泉渡船這邊沒有絲毫靈氣漣漪,渡船陣法如同虛設,甘怡卻見怪不怪。
黃昏時分,如火燒雲。
因為陳平安不着急趕回大骊京城,劍光在遠處凝聚身形,然後再次劍光消散,在百裡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這門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陳平安在一處火紅雲海上散步前行,與身邊小陌笑道:“家鄉諺語,晚火燒大雲,明天行千裡。其實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極少有人真的這麼遠行,都是兜兜轉轉,最遠就是去趟山裡砍柴燒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餘裡的山水路程。”
家鄉地上的窯火,見過無數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為先有周海鏡,再有竺奉仙和庾蒼茫,陳平安才意識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更需要通過此事來搜羅一洲山上的各種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開始着手籌建諜報機構,光是觀看各個仙府鏡花水月的那筆開銷,神仙錢就不是一筆小數目。想要觀看其它仙府、别家仙子的鏡花水月,就得大肆購買山上靈器。好在掏錢之外,朱斂,米大劍仙,陳靈均,都是很适合這件事的……人中龍鳳。
落魄山的護山大陣,攻守兼備。
已經有了老觀主的那幅五嶽真形圖,再加上山巅那座舊山神祠廟内,懸挂有一幅劍仙畫卷。
這次遠遊蠻荒腹地,收獲頗豐,隻說雲紋王朝的玉版城,陳平安就從那位道号“獨步”的皇帝葉瀑那邊,得手十二飛劍。
加上之前太平山贈予的陣圖,未來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師堂内的這座攻伐劍陣,殺力不弱。能殺玉璞,就可以震懾仙人。
隻是一想到到處都需要花錢,就容易讓人英雄氣短,所幸陳平安才記起,自己好像還是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記名的話,就需要抛頭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點卯”,不記名的客卿,就沒有這個講究了,幾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錢。
一旁小陌心靈手巧,在雲路之上,着手編織一雙蹑雲步虛履,雪白色澤,一看就品秩不低。
雲海之上,如履平地,陳平安随口問道:“小陌,你覺得魏晉大緻什麼時候可以跻身飛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劍仙的資質,還是相當不錯的,又得了那樁機緣,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場中砥砺道心,不與劍術更高者拼死問劍幾場,我估計得有個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陰,才能瞧見那個地仙瓶頸……”
說到這裡,小陌趕緊改口道:“今時不同往日,得稱之為仙人境了。”
陳平安問道:“遠古時代的地仙,真的一個個都這麼強大嗎?”
小陌笑道:“其實不算太強,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極為不易,僅是第一重關隘,就相當于與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劍修問劍,此後又有兩道關隘等着,相傳其中一關,涉及道人的心性,顯得比較虛無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兩座飛升台存在,絕大多數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尋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間地仙形神腐朽了,隻是為了續命,再去涉險一搏,又必死無疑,所以這中間有個讓人無奈的悖論,最終使得那會兒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數量,極為有限。”
“小陌當年不練劍又很無聊的時候,就會去飛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從未親眼瞧見有誰走到最高處的天門,無一例外都在中途隕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開一般,辛苦修行,到頭來隻是為人間增添一場靈氣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覺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晉生在那個年月裡,估計可以成功登頂飛升台。”
陳平安笑道:“就憑魏大劍仙買酒的那份豪氣,撈個飛升境不難。”
關于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松,作為神仙台一棵獨苗修士的魏晉,其實頭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與山根牽連,極難移植,魏晉早就讓大鲵溝、綠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隻會讓風雪廟疲于應付那些人情往來,因為索要這棵萬年松枝葉、樹皮的譜牒仙師和達官顯貴,實在太多,無論是山下的尋常女子,還是山上尚未斬赤龍的女修,以萬年松煮藥,都是一方極好的仙藥。
可遇到前來購買此物的各方勢力,風雪廟一次都沒有答應外人,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雖然魏晉與宗主先後說了兩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時,祖師堂那邊可以随便處置這棵“長情”。
事實上,魏晉在風雪廟修行的歲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後,加在一起的天數,屈指可數,不然也不至于連那次元嬰境的閉生死關,魏晉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晉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風雪廟本就不願意出售萬年松,故意拿自己當擋箭牌?
上次返回風雪廟,魏晉就有了個念頭,收個名義上的弟子?
自己再對風雪廟不親近,可是神仙台一脈總得香火傳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劍氣長城重逢,魏晉這個落魄山客卿,讓山主幫忙留心一下,有無合适的劍修胚子。
魏晉就一點要求,修行資質可以一般,但那個孩子必須是寶瓶洲本土出身。
畢竟是首徒。至于未來的關門弟子,魏晉當然還是要自己挑選的。
所以在讓陳平安幫忙挑選弟子之外,還與陳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對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與風雪廟開口購買,再說他魏晉是已經答應此事的,所以隻要風雪廟沒意見,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筆錢,就可以價格古松遷徙到落魄山中。
不過陳平安沒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不是不眼饞不心動,而是風雪廟極有可能,在等待那棵萬年松的煉形成功,可能會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後名正言順成為風雪廟的護山供奉。
尤其是正陽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寶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風雪廟就更不可能售賣那棵大道有望的萬年松了。
何況古松既然名為“長情”,肯定還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大道淵源。
陳平安自然沒必要去風雪廟那邊自讨沒趣。
醴泉渡船那邊,甘怡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遺憾一事,可惜風雪廟的魏大劍仙,沒有為寶瓶洲從劍氣長城帶來一兩個劍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餘七洲,如何看待這些來自異鄉的孩子,隻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他們可以橫着走。
南北相鄰兩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們的護道人。
甘怡其實剛才很想問個問題,陳山主的落魄山,有無來自劍氣長城的年少劍修,在山中修行。
隻是這種事情,她都不是什麼劍修,自然不宜問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風情萬種。
哈,隐官大人坐過自家渡船了。
回頭就可以與旁人炫耀幾分了。
喝酒去。
————
大骊京城,清晨時分,鴻胪寺序班荀趣,再次來到人雲亦雲樓這邊,又為陳先生送來一些朝廷六部衙門的邸報。
陳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後,發現甯姚還在客棧屋内閉關,陳平安就在書樓這邊看了一宿的書,小陌則懸挂那塊無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燈火如晝的京城,返回小巷後,就待在外邊的院子,編織了幾件青衣法袍。
擔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邊,見面禮準備不夠。
陳平安帶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見荀趣。
荀趣發現今天陳先生身邊,比上次多出了個年輕相貌的随從,荀趣隻知道對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個瞧着很親善随和山上仙師。
陳平安将邸報收入袖中,按照約定,要與荀趣去逛一處京城著名的遊覽勝地。
一行人徒步來到一裡多長的兩側街道,善本書籍,曆代字畫,筆墨紙硯,奇珍古玩,無所不有。
這裡以前是一處官窯,專門為大内燒造琉璃瓦、青金磚。如今在這條街上,兩三百年的老店鋪,比比皆是,這就有一點好,都講究回頭客,誰都不願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難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貨極少,這處京師雅遊之地,說到底,就是兜裡沒點錢,腰包不夠鼓,來了這邊,就隻能幹瞪眼,注定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陳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買下那三本心儀書籍,皆紙如白玉,可算善本。尋常讀書人,就像路上瞧見了貌美女子,就真的隻能看看了,摸不得。
陳平安最後送給荀趣六本書。三本記在鴻胪寺賬上,約莫兩百八十兩銀子。
另外三本是陳平安自掏腰包,送給這位與曹晴朗是科場同年的年輕官員。
在返回人雲亦雲樓途中,荀趣猶豫又猶豫,還是以心聲問道:“陳先生就不好奇我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當然以陳先生的修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陳平安笑道:“各自福緣,不必深究。”
三十來歲的觀海境,其實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寶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陳平安忍住笑問道:“難道不知道曹晴朗,與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無言,搖頭道:“一直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說道:“也好,以後你們再重逢,就可以多出個話題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好家夥,跟我裝窮!”
見陳先生投來眼神玩味的視線,荀趣有些難為情,“陳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樣,我是真窮,打小就留不住錢的那種人。”
陳平安打趣道:“說到底你還是官員身份居多,文章憎命達,沒錢好啊,以後妙筆生花,順便當個大官,将來我再來京城這邊,也有個官場靠山。”
荀趣啞然。
不像科舉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雖然是二甲進士出身,不過名次很低,所以官場起步就低,不然也不會被丢到鴻胪寺這個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門。
荀趣還真不覺得自己能當什麼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陳先生這邊,管用?
荀趣再次猶豫許久,“我的師父,說他很早就認識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問問是哪位高人?”
荀趣說道:“師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陳平安立即恍然,原來如此。
大骊官場的衆多郎官裡邊,以三個位置最為權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禮部祠祭清吏司,雖說隻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權柄極大,尤其是荀趣的傳道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還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譽。
這位在這個官位上趴窩多年的老郎中,好像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親臨紅燭鎮,找那個惹出麻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煩。
隻是這種官員,類似家鄉的那個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動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