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鐵鎖井,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鐵鍊,年複一年,垂挂于井口内,何時有此水井有此鐵鎖,又是何人做此無聊事奇怪事,早已無人知曉真相,就連小鎮歲數最大的老人,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傳聞小鎮曾經有好事者,試圖檢驗鐵鍊到底有多長,不顧老人們的勸阻,對于“拽鐵鎖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壽一年”,這條口口相傳的老規矩,那人根本沒當回事,結果使勁拉扯了一炷香後,拔出一大堆鐵鍊,仍是沒有看到盡頭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盡,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鐵鍊,盤曲在水井轱辘旁,說是明天再來,他就偏偏不信這個邪了。此人回到家後,當天便七竅流皿,暴斃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費勁折騰,屍體就是閉不上眼睛,最後有一個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讓那戶人家擡着屍體到水井旁邊,“眼睜睜”看着老人将那些鐵鍊放回水井,等到整條鐵鍊重新筆直沒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屍體終于閉眼了。
一老一小緩緩走向那口鐵鎖井,小家夥,是個還挂着兩條鼻涕蟲的孩子,可是說起這個故事來,口齒清晰,有條不紊,根本不像是個才蒙學半年的鄉野小娃娃,此時孩子正仰起頭,大大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輕輕抽了抽鼻子,兩條鼻涕小蛇就縮回去,孩子望着那個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說書先生,努努嘴,說道:“我說完了,你也該給我看看你碗裡裝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邊上坐下來,再給你看個夠。”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許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剛到鐵鎖井旁邊就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我可不會給你撈屍體,要不然就突然打了個雷,剛好把你劈成一塊焦炭,到時候我就拿塊石頭,一點點敲碎……”
老人聽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帶重複的惡毒晦氣話,實在有些頭疼,趕緊說道:“肯定給你看,對了,你這些話是跟誰學的?”
孩子斬釘截鐵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傑地靈,鐘靈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腳步,皺眉道:“你罵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把好話反着說,比如宋集薪!”
老人連忙否認,然後岔開話題,問道:“小鎮上是不是經常發生一些怪事?”
孩子點點頭。
老人問道:“說說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經道:“比如說你拎個大白碗,又不肯讓人放銅錢進去。你還沒說完故事的時候,我娘就說你講得不壞,雲裡霧裡,一看就是坑蒙拐騙慣了的,所以讓我給你送幾文錢,你死活不要,碗裡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來是先前在老槐樹下說完故事的說書先生,讓這個孩子領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樂意,老人就說他這大白碗可有大講究,裝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兒。那孩子天生活潑好動,被爹娘說成是個投胎的時候忘了長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歡跟着劉羨陽那幫浪蕩子四處瞎逛,但是為了釣上一條黃鳝或是泥鳅,這小屁孩也能夠在太陽底下暴曬半個時辰,一動不動,耐心驚人。
所以當老人說那白碗裡裝着什麼,孩子立即就咬餌上鈎。
哪怕老人一開始提了個古怪要求,說要試試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沒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反正給人提幾下也不會掉塊肉。
但是讓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發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勁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沒能把他成功提起來,孩子最後斜瞥了眼老人的細胳膊細腿,搖了搖頭,心想同樣是瘦杆子,陳平安那個窮光蛋的力氣,就比這個老頭子大多了。隻是想着自己還沒瞧見白碗裡頭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開竅的孩子,就忍着沒說一些會讓老人下不來台的言語,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一帶,論吵架罵街,尤其是陰陽怪氣說話,這個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讀書人宋集薪,第一則是這個孩子他娘。
老人來到水井旁,但是沒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磚堆砌,
無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來。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對着井口,往後一蹦,屁股剛好坐在井口上。
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這要是一個不留神,那個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這口古井的曆史淵源,收屍都難。
老人緩緩向前幾步,眯起眼,俯身審視着那條鐵鎖,一端捆綁死結于水井轱辘底部。
“風水勝地,甲于一洲。”
老人環顧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後會花落誰家?”
老人伸出空閑的左手,凝視手心。
掌心紋路,斑駁複雜。
但是出現了一條嶄新紋路,正在緩緩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來的縫隙。
神人觀掌,如看山河。
隻不過這位老人,當下隻是在看自身罷了。
老人皺起眉頭,驚歎道:“不過短短半天,就已是這般慘淡光景,那幾位豈不是?”
孩子已經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聲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我看白碗?!”
老人無奈道:“你趕緊下來,趕緊下來,我這就給你看大白碗。”
孩子将信将疑,最後還是跳下井口。
老人猶豫片刻,臉色肅穆,“小娃兒,你我有緣,給你看看這碗的玄妙,也無不可,但是看過之後,你不許對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親,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讓你見識見識,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兒戳脊梁骨,也不給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開始吧。”
老人鄭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邊,一低頭,發現兔崽子這次換成雙腳岔開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後悔自己招惹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娃兒了。
老人收斂雜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開始微微傾斜,幅度幾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覺自己等了挺久,也沒見頭頂那個白碗有絲毫動靜,老頭子也始終保持那個姿勢。
就在孩子的兩條鼻涕蟲快要挂到嘴邊,耐心耗盡的前一刻。
隻見手指粗細的一股水流,從白碗中傾瀉而出,墜入水井深處,無聲無息。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罵。
他突然閉上嘴巴,有些驚訝,片刻後,孩子的臉色已經從震驚變成茫然,再然後,孩子開始恐懼,猛然回過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來,老人用那隻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從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覺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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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陽随手從路邊折了一根剛抽芽的樹枝,開始練劍,整個人跟滾動的車轱辘似的,癫狂旋轉,根本不心疼腳上那雙新靴子,小路上揚起無數塵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鎮,一路由北向南走,隻要走過宋大人出錢建造的廊橋,再走三四裡路,就到了阮家父女開辦的那座鐵匠鋪,劉羨陽其實一向心高氣傲,但是阮師傅隻用一句話,就讓少年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來這裡,隻為開爐鑄劍。”
鑄劍好啊,劉羨陽一想到自己将來就能有一把真劍,就忍不住興奮起來,丢了樹枝,開始邊跑邊喊,鬼哭狼嚎。
劉羨陽想着阮師傅私下傳授的那幾個拳架子,就開始練習起來,倒也有模有樣,虎虎生風。
少年與廊橋越來越近。
廊橋北端的台階上,坐着四個人,姿态婀娜的豐腴美婦,懷裡抱着一個大紅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揚起下巴,像是一場剛剛獲得大捷的将軍,台階那一頭,坐着個滿頭霜雪的高大老人身邊,老人正在小聲安慰一位氣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以至于能夠清晰看到皮膚下的一條條青筋脈絡。
兩個孩子剛剛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發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邊的婦人投來一個緻歉的眼神,威嚴老人對此視而不見。
台階底下,還站着個姓盧的年輕人,正是盧氏家主的嫡長孫,叫盧正淳,興許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夠養育一方人,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人物,皮囊相貌總要生得比别處男女更好些。隻不過盧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階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盧家擁有的龍窯,無論數目還是規模,都冠絕于小鎮,也是族内子弟走出小鎮,去外地開枝散葉最多的一個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鎮威風八面的盧正淳,神色拘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好像稍有纰漏就會被人抄家誅九族。
男孩說着小鎮百姓聽不懂的話,“娘親,這個姓劉的小蟲子,祖上真是那位……”
當他剛要說出姓名,婦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門前,你爹與你叮囑過多少次了,在這裡,不可輕易對誰指名道姓。”
男孩掰開婦人的手,眼神炙熱,壓低嗓音問道:“他家當真代代傳承了寶甲和劍經?”
婦人寵溺地摸着幼子腦袋,柔聲道:“盧氏用半部族譜擔保,兩件東西還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嬌道:“娘親娘親,咱們能不能跟小白家換一下寶物啊,咱們謀劃的那具寶甲實在太醜了,娘親你想啊,換成那部劍經的話,就能夠夢中飛劍取頭顱,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比一個烏龜殼厲害太多?”
不等婦人解釋其中淵源緣由,隔壁那邊的女孩已經怒氣沖沖道:“就憑你也想染指我們失傳已久的鎮山之寶?此次我們來此,是名正言順的物歸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臉的家夥,是做強盜、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