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後,張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紙傘,走向陳平安,然後後退而走,擔憂問道:“沒事?”
陳平安搖頭道:“有事也沒事。”
張山峰惱火道:“說點我能聽懂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沒事。”
張山峰又問:“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比神仙錢還真。”
張山峰一想到這個,便頭疼,“這水龍宗不厚道,光是進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兩千多顆谷雨錢的債。”
張山峰掐指一算,陳平安剛說了一句打住,張山峰就已經脫口而出道:“兩百多萬顆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臉。
掙錢的時候,最喜歡将一顆谷雨錢折算成雪花錢,欠錢賒賬的時候,當真半點喜歡不起來。
張山峰突然說道:“陳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幫不上忙,就隻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遊曆的斬妖除魔,這位龍虎山外姓天師,難熬到差點沒熬過去,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寶瓶洲,這才認識了陳平安和徐遠霞,這才慢慢打開心結,還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問心深處最錐心。
陳平安當下心境,當然不會像嘴上和臉上那麼輕松。
張山峰從包裹裡掏出一隻瓷瓶,“這瓶水丹,我師父一位中土蜃澤朋友送的,師父說你送了我天師印和真武劍,得還禮。”
陳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沒扭捏客氣,接過了瓷瓶,手心沁涼不說,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異樣動靜,忍不住好奇問道:“中土蜃澤的水神饋贈?”
蒼筠湖湖君也送過水丹,更早的時候,也見識過劉重潤秘藏的水殿丹藥,隻是相較于當下手中這瓶蜃澤水丹,雲泥之别。
那本倒懸山神仙書,有提及過蜃澤,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澤,該不會是蜃澤湖君以本命水運煉化而成的水丹吧?
張山峰點頭道:“是那蜃澤水丹,隻是師父說品秩不算太高,師父說自己與天下各方水神關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龍真人所謂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謂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澤在中土神洲極負盛名,水域廣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鎮,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宮,相傳壓勝之物,是世間最大的一隻龍王簍。蜃澤古迹傳奇極多,相傳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澤泛舟遊湖,有蛟龍逃避天劫,遁入蜃澤,電鍊雷索遮天蔽日,那條蛟龍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天劫,幫助蛟龍躲過一劫,便有了後世“雷霆下索無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詩句。
陳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轉頭望去,輕聲道:“張山峰,你有個好師父。”
張山峰樂了,“我早就知道啊。”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有個好弟子。”
張山峰搖搖頭,“我這樣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陳平安說道:“我看不多。”
張山峰眉開眼笑,“盡瞎說一些大實話。”
陳平安一把摟過年輕道士的肩頭,張山峰低頭彎腰,就要去反過來去摟陳平安的脖子。
打打鬧鬧。
陳平安帶着張山峰進了府邸,進了屋子。
張山峰瞥見了那綠竹行山杖和牆上那把劍仙,笑道:“真是老樣子。”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給他,兩人對坐。
張山峰便開始聊他與師父走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見聞,最後便說到了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的劉羨陽。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完張山峰的講述,心境祥和,漣漪漸平。
張山峰又開始聊自己的返鄉之路,突然發現對面那個家夥,竟然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張山峰有些無奈,蹑手蹑腳站起身,悄悄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後,就蹲在屋檐下,發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隻盯着他人有什麼,不想為什麼。師父說這叫一葉障目,還說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壞事。
張山峰一直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沒有太大的關系。
隻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與陳平安、徐遠霞一起遊曆江湖,要麼就是獨自一人,對着寂然無聲的天地山水,離着熱鬧遠些,他不會犯錯害人,天地也不會害他,張山峰才會覺得稍微好點。
張山峰就問師父,是不是自己的問道之心,出了大問題。
師父卻說沒有什麼問題,還說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往身上攬,都挑得起來,就進了中土文廟。道家卻是做減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劃清界線,撇清關系,物我兩忘都無憂了,最後你便走到了清淨地。佛家由小乘自渡,轉為大乘渡人,漸悟到頓悟,幡動心動,戒定慧三無漏,其實也都是個增增減減的次第。三教看似根祇大異,道路方向千差萬别,可修行其實就是人在走路,還是相近的。
張山峰蹲在台階上,轉頭看了眼關上的屋門。
師父說得對,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天地,關了門,外人就瞧不見真正的門内光景了。
就在此時,屋裡邊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張山峰。
張山峰趕緊說道:“在,就在外邊。”
陳平安這才語氣略顯疲憊地說了句:“那我再睡會兒,以前沒覺得,有些乏了。”
張山峰說道:“好好休息。”
張山峰雙手籠袖,蹲在原地,輕輕前後搖晃,臉上帶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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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有些孩子,極其早慧。最終成不成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實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兩種極端的學問、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誰,在火龍真人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砥砺,修行。
先天的純粹心性,難在呵護維持不退散,後天的精誠,難在找到,真者,精誠之至也,精誠之至,炯然如日,又瑩然如月。
自己弟子張山峰,與他朋友陳平安,兩種心性,便需要傳授兩種法門。
火龍真人其實有些埋怨文聖老先生和那齊靜春,怎的既然分别認了弟子與小師弟,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陳平安自己一個人逛蕩這麼遠?真不怕說死就死了?也不怕誤入歧途,或是幹脆放下了,轉去當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轉入道門?這其實是火龍真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方,為何文聖老先生沒有選擇将陳平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也奇怪齊靜春當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實上以齊靜春的學問和能耐,明明可以做的更多,為何偏偏不做。
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啊。
火龍真人覺得自己已經算心寬的了,與起這兩位讀書人,好像還是不能比。
火龍真人突然咦了一聲,環顧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過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懶得計較了。
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的湖底。
一駕馬車懸停水中,水正李源與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
沈霖驚訝道:“此人竟然認識火龍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認識那老頭兒。”
沈霖笑了笑,當然認識,還被火龍真人以水法鎮壓濟渎水底一月有餘。
雖說北俱蘆洲都堅信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間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沒有之一。但是火龍真人其實熟稔水法一事,還真沒幾人知曉。
沈霖思慮重重。
就在此時,李源頭皮發麻。
原來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馬車這邊,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剛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頭,因為火龍真人已經出現在馬車這邊,就站在一匹雪白駿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個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舊人沈霖,拜見火龍真人!”
火龍真人對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客氣,笑道:“萬法自然,随緣而走,水到渠成。”
一張臉龐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顫聲道:“謝真人教誨。”
火龍真人笑着不說話,瞥了眼李源,“呦,這不是咱們濟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爺嘛,貧道走哪都能瞧見水正老爺,真是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李源繃着臉裝聾作啞。
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總不能見我不順眼就動手打人吧?
火龍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與貧道唠唠嗑?”
李源一臉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龍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說道:“可以先不忙。”
一位老道人,一位少年郎,離了車駕,辟水而行。
沈霖運轉神通,駕馭馬車,返回那座避暑行宮。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谄媚笑道:“火龍老哥,咋個來水龍洞天做客都不打聲招呼嘞?如此見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龍真人嗯了一聲。
對啊,貧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覺得這就沒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渎水正,此刻身處水中,卻如同置身牢籠,渾身不自在。
沉默許久,兩人在水底倏忽遠遊,身形缥缈清淡如雲煙。
火龍真人總算開口,“自水龍宗開宗立派以後,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還拿捏什麼架子,祖師堂座椅非要擺在首位上?時時刻刻提醒水龍宗曆代宗主,祖師堂是你地盤兒?他們隻是租客?你這水正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真把自己當做那位江湖共主了,敢這麼驕縱跋扈?”
李源病恹恹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真人你說啥就是啥吧,我都認。”
火龍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經不起你這麼揮霍,水龍洞天的風調雨順,大體無憂,關你屁事?還不是沈霖在勞心勞力。當年那個劍仙竊取洞天水運至寶,你為何袖手旁觀?他騙得過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騙得過你這個成天閑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龍宗不也沒說什麼。”
火龍真人當然知道這裡邊的更多曲折,不是什麼簡單的是非善惡,可世間萬事,終究可以看個大緻的結果。而結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漣漪,看遍大水很難,可每一道漣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還修什麼道。
老真人沉聲道:“如果不是貧道與那人有舊,你以為貧道願意與你廢話半句?”
李源歎了口氣,不再裝傻扮癡,神色蕭索,無奈道:“水龍宗的興衰,香火的增減,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個希望,如今覺得無甚意思了。這一代宗主,孫結人是不錯,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沒有想過讓水龍宗中煉了濟渎中祠,但是我曾經看重的先後兩人,都沒能當上宗主,其中一個還算是被我和水龍宗合夥害死的。水龍宗寄人籬下,被我惡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們自找的。”
火龍真人似乎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冥頑不化的玩意兒!”
在山上,畫龍點睛,頑石點頭,對牛彈琴,雞同鴨講,哪個說法不是學問。
唯獨神仙之别,最聊不到一塊去。
火龍真人便說道:“你就嘗試着好好做個人吧。”
李源惱羞成怒道:“火龍真人,别仗着道法高就欺負我啊!”
火龍真人一巴掌按住這位水正少年的腦袋,笑呵呵問道:“欺負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無淚,皺着臉道:“那我就聽老真人的,乖乖做個人吧。”
火龍真人輕輕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當中,笑罵道:“記打不記好的東西。”
李源躺在坑底裝死。
火龍真人身形飄落在大坑當中,正色道:“就别把自己真的當做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睜開眼睛,“萬一兩頭不靠,豈不更加糟心。”
火龍真人搖搖頭,“自以為是,
果然難教。”
李源雙手枕在後腦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隻擡頭不見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龍真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
李源哀歎一聲,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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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龍真人緩緩走入凫水島府邸。
陳平安已經醒來,在院子裡看着張山峰在打拳。
見着了老真人,陳平安剛要行禮,火龍真人擺擺手,“累也不累,有心即可,貧道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去屋裡邊,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無纰漏,便趁早煉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沒問題,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得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說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陳平安,你得仔細捋清楚兩者差别。”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放在心頭。
張山峰停下拳法,與師父和陳平安一起走入屋内。
陳平安小心翼翼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些山頂道觀供奉的木像碎塊。
火龍真人一拂袖,屋内出現一層好似幽綠桌面的氣機漣漪,平整光亮如鏡面。
陳平安又取出道觀地面鋪就的三十六塊青磚。
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
還有從那棵綠竹上搜刮來的一大叢竹枝、一大堆竹葉。
火龍真人問道:“走過很多個洞天福地,一點點積攢下來的家當?”
陳平安搖頭道:“都是在一個地方找來的。”
到底沒好意思說是“撿來的”。
火龍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陳平安剛要掏出其餘幾件山上寶物,便隻得收手。
與“孫道人”買來的一把仕女團扇,一對龍王簍。還有後來黃師贈送的古鏡,以及那塊道門心齋牌,回文詩玉镯和一把樹瘿壺。
原本打算都讓老真人掌掌眼,估個價來着。
火龍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後,不着急道破天機,隻是指向那些青磚,“堅韌程度不輸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台,因為有道法真意浸潤許多年,裡頭蘊含的那些水運精華,隻是一點表象,若是舍青磚而取水運,便擱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陳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張山峰。
火龍真人笑道:“送什麼送,自個兒留着!這三十六天罡之數,本就是契合道緣的證明,少了一塊都不成事。”
老真人指了指陳平安一處關鍵竅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陰陽之精,真土也。一虛一實,都是我們道門的大說法。你不是煉化了五色土為五行之土本命物嗎?剛好,将三十六塊青磚好好中煉了,作為那座心中山嶽的山根,還能養護修士心思,一舉兩得,但是煉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靈氣,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簡單。回頭貧道傳你一門口訣,龍脈也分山水,你的煉物之法,不太适合造山。”
火龍真人拎起一塊琉璃瓦,笑道:“知道這一片琉璃瓦,賣給對的人,價值多少神仙錢嗎?”
陳平安搖搖頭。
火龍真人伸出一隻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十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打趣道:“十顆小暑錢?值得貧道晃晃手?”
張山峰輕聲提醒道:“十顆谷雨錢,谷雨錢!”
陳平安問道:“是要賣給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閣才成?”
火龍真人點點頭,與聰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換成尋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顆谷雨錢的價格,不識貨的,幾顆小暑錢都不樂意收,因為此物得積攢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個花俏噱頭,不頂事。”
陳平安便僥幸自己虧得沒賤賣了家當,不然自己要是事後知曉真相,還不得道心再亂上一亂?
火龍真人撚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稱之為嫡子女了。竹質地猶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堅。竹身挺直,竹節奮進,虛懷若谷,載文傳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覺得自己遇上的這一棵,是何種德?才會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見了?”
陳平安搖搖頭,“猜不到。”
火龍真人笑道:“這就對了。”
這其實就是陳平安問心之後,否定之後的諸多認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問心求真,隻是求個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那麼多人還修什麼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種德竹,其實不重要。
陳平安其實不知道對在何處。
一旁張山峰覺得師父說對了,那就對了。
不然師父總這麼為難陳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張山峰哦了一聲,問也不問為什麼,便出門去了。
火龍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塊或飛掠或懸空,相互之間輕輕磕碰,晃晃悠悠,最終重新拼湊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
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着這位“中年道人”,火龍真人輕輕歎息。
然後火龍真人收起緬懷心思,神色凝重,沉聲道:“陳平安,這尊神像得自何處?”
陳平安便大緻将那場訪山尋寶的經曆講述了一遍。
關于孫道人在仙府遺址當中的諸多事迹,都略過了。
隻是陳平安還是小看了火龍真人的見聞和道法。
火龍真人凝視着那尊木胎神像,緩緩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攜仙劍斬殺,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名叫宋茅廬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縱奇才,僅憑一人之力,就攏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将近六成道門勢力。設想一下,在咱們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會是什麼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