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平安遞出第一拳之前。
雲上老者,頭戴一頂五嶽冠,繪有五嶽真形圖,流光溢彩,隐約傳出松濤、鶴鳴、泉水流淌山澗的聲響。
老者一邊駕馭雲海下墜,如手握千軍萬馬,壓境一個彈丸之地,自然兇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飛鷹堡的校武場,啞然失笑,黃口小兒,也敢蚍蜉撼大樹,真是不知死活。那頭孕育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嬰,他們師徒二人謀劃了将近四十年,勢在必得,其中艱辛困苦和一擲千金,與那玄之又玄的機緣巧合,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座隐于山林的飛鷹堡,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黃土,老者卻是知曉,當初桐葉洲中部地帶最大的兩座仙家豪閥,扶乩宗和太平山的兩位地仙,起了沖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巨擘!
後者自知大限将至,破境無望,便交代完後事,就離開山門開始遊曆四方,雖是體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點當場喪命,後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嬰攔截在如今的飛鷹堡一帶,得理不饒人,絲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鐵了心要将扶乩宗金丹修士打殺。
金丹修士眼見着逃生無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決絕念頭,于是使出了一門扶乩宗的禁術,因為當時金丹修士強弩之末,宗門正統傳承的請神降真,請下那些神通廣大的神靈,已經希望不大,于是不惜以所有性命精皿,招來了一頭扶乩宗秘典上記載的遠古魔物,魔頭身高十數丈,陰煞之氣凝為實質,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其實金丹修士在請出魔物之後,就已經氣絕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塵消散天地間。
那太平山元嬰未必沒有撤離戰場的可能,可最終還是選擇了與遠古魔頭一戰到底,法寶疊出,術法如雨砸向魔物,老修士皮開肉綻,魂魄搖蕩,直至金丹崩碎,出竅作戰的氣府陰神率先陣亡,元嬰修士仍是大呼痛快,與那尊魔物來到人間的分身,同歸于盡。
一場驚世駭俗的大戰,打得雙方腳下的地界,方圓百裡都陰氣凝聚,不亞于一座埋骨十數萬武卒的古戰場,
太平山的元嬰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擔心此處陰氣流散,會影響附近千裡山河的氣運,殘餘魂魄便強自撐着苟延殘喘,就近找到一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門壓勝秘法,以及一種技擊之術,是至剛至陽的刀法,元嬰修士還要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開枝散葉,借助純粹武夫的子孫後代,以生人陽氣壓下那份陰氣,與此同時,桓氏子嗣在此練習那門刀法,因為有無形陰氣砥砺,如同一塊最佳的磨刀石,桓氏子弟的武道精進,往往事半功倍,這也造就了飛鷹堡在後世的江湖地位,天才輩出,領袖武林。
桓老爺子在内,幾代堡主都喜歡在武道有成之後,明面上是闖蕩江湖,為飛鷹堡赢得聲譽,實則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尋訪仙人,未必沒有一勞永逸解決飛鷹堡陰氣過重的想法。但是桓老爺子當年死得蹊跷,武道天賦并不出衆的嫡子桓陽,屬于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國魔道中人聯袂攻打飛鷹堡,所以關于元嬰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緣,其實斷了線索,許多祖輩辛苦經營的關系,也沒了下文,比如桓老爺子和年輕道士黃尚的師父,這份香火情,桓陽就全然不知,反而需要跑去求助于京城朋友,甚至連祠堂門口那兩尊石獅子的存在,飛鷹堡所有人仍是茫然不知,然後便有了這樁潑天禍事。
高冠老人在桐葉洲中部,是兇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經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戰力卓絕,身為野修,便是對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老人自認毫不遜色,可是那次斬殺兩位太平山龍門修士的壯舉之後,很快迎來了太平山雷霆萬鈞的追殺,一位太平山年輕金丹獨自下山,追殺萬裡,打得老人傾家蕩産,連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後不得不舍去半數修為和身軀,才瞞天過海,僥幸從那位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輕修士手中逃過一死。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時時刻刻想着向太平山複仇,因此就有了飛鷹堡這場綿延數十年的精心謀劃,先是将那位有修行資質的堡主夫人在年幼之時,跌回龍門境的老人親自出手,悄悄打碎她的長生橋,碎而不斷,出現數以千百計的縫隙,唯獨在心口處的“橋段”完好無損,使得她就像成為一隻不斷汲取地底陰氣的瓷罐,而且主動彙入心口這處“泉眼”,最終在老人的秘法導引之下,孕育出了那頭嗷嗷待哺的鬼嬰。
一旦事成,鬼嬰破心而出,再找幾處遠離山上視線的偏遠小國,好歹還是龍門境修士的老人,自然可以随便當個國師,或是扶植幾個廟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國君主,發起一場場大戰,喂飽鬼嬰,百年之後,鬼嬰跻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于因為它的襲擾而滅亡,但一定能夠讓太平山傷筋動骨,元氣大傷。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陰真不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