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到了紅燭鎮,還有些奇怪,這小米粒竟敢沒露面,光顧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沒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帶周米粒去祖師堂罰站,罰站完畢,再幫暖樹灑掃庭院。
隻是很快裴錢就發現不對勁,遠處有街巷鬧哄哄的,議論紛紛,裴錢耳朵尖,飛奔過去,一聽,便攥緊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着性子,沒有立即動身趕路,多聽了片刻,她這才腳尖一點,掠上了屋脊,舉目張望,最後循着路人所說的大緻路線,蜻蜓點水,跨越屋脊,轉瞬即逝。
紅燭鎮邊緣地帶,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着一種脂粉氣沖天的精緻畫舫,住着些身世可憐的船家女。
裴錢約莫四五次踩在畫舫之上,每一條畫舫都是穩穩下墜些許,便驟然擡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過搖晃。
裴錢過了河灣,繼續往前,瞧見了一個黑衣小姑娘,離開了水邊,一個人往山上走。
這一路,她也顧不得會不會引來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視線。
總要先見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個沒心沒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兒,走在山林裡邊。
裴錢輕輕落在了一棵樹枝上,并沒有立即現身,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頭,假裝不知,大緻掂量了一番,應該問題不大,畢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頭小精怪,修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點遠。裴錢原本又着急又惱火,結果瞧見了那個東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還有那閑情逸緻随手抓一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嚼那葉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沒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錢當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卻更加惱火。
聽先前那些人議論,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說法,是米粒一個人在紅燭鎮附近一帶,瞎逛了很久,然後今天趴在一條江畔不知道做些什麼,給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給瞧見了,當做了一頭不在譜牒之列的水澤小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當差,周米粒沒答應,一來二去,就起了沖突,水神府那邊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亂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吓得不輕,反正最後就挨了頓揍。
裴錢知道更多些緣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說法,小米粒是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根腳終究是屬于别洲水精身份,與這大骊三江水性其實略有相沖,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響幾無,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氣,也就入鄉随俗,雙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錢才會有事沒事就帶着小米粒,離開落魄山,來到紅燭鎮棋墩山那邊玩耍,卻也不太過靠近三江水畔,總覺得慢慢來,次數多些,以後便是米粒一個人來沖澹、繡花、玉液三江水邊,也無妨了。
裴錢颠了颠背後小竹箱,歎了口氣,喊了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轉過頭,瞧見了飄落在地的裴錢,笑得合不攏嘴,撓了撓臉頰,然後微微側過身,盡量以那張沒紅腫的臉頰對着裴錢。
裴錢何等眼力,一下子瞧着周米粒臉頰另外那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這麼慢,亂嚼樹葉,敢情就是為了不洩露自己在這邊挨了揍?
裴錢沒說話。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這位小姑娘一手緊攥着,開始一手撓頭。
疏淡微黃的兩條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勁皺起來,怕裴錢覺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蘆洲一起遊山玩水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小時候的每一個小憂愁,都是一顆小米粒兒,老了以後想來,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錢問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貪玩,去了江邊,把腦袋鑽水裡去,瞅瞅有沒有魚蝦,過過眼瘾,不敢吃了解饞的。然後遇見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個官兒,我解釋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黃縣小鎮上邊,我可沒說落魄山,跟沒講泥瓶巷,随便糊弄了個别處的小巷名字,養了那些雞啊鴨啊,我門兒清,那大官兒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錢怒道:“周米粒!都這麼給人欺負了,幹嘛不報上我師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給他惹麻煩,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錢個兒又高了些,她便覺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攤開手,是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帶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這麼點兒了,小姑娘輕聲道:“裴錢,回家不,咱們可以邊嗑瓜子邊趕路。”
裴錢一瞪眼。
周米粒皺着臉,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錢離開家鄉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結果一見面就兇自己,這個才讓小姑娘覺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紅燭鎮逛了那麼多遍,就為了等裴錢回家,能夠先見着自己,還有瓜子可以磕。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莫哭莫哭。”
然後裴錢讓周米粒把事情經過,說得詳細些。
根本不記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錢然後說道:“周米粒,聽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兇膛,踮起腳跟。
裴錢大手一揮,“你先回家,跑快點,不許磨蹭,不許瞎逛,回家見着了老廚子,若是魏山君在咱們山上,你就私底下與老廚子說,我在紅燭鎮這邊買些東西再回家,年關了,我得備些年貨,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東西太多,你讓老廚子來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兒不聽令。要回咱們一起回。”
裴錢說道:“落魄山上,誰官兒更大?是誰舉薦你當的右護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裝傻,伸出手指撥弄着泥土枯葉。
裴錢蹲下身,問道:“我有師父的法旨在身,怕什麼。”
周米粒擡起頭,“啥?”
裴錢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團金色絲線,“瞧見沒?”
周米粒張大嘴巴,又雙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厲害可值錢。”
裴錢站起身,“趕緊回落魄山,與老廚子說事情,這叫傳遞軍情,職責極重,辦不辦得到?!有沒有這份擔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聲道:“右護法得令!立即動身!”
裴錢收起了那團金色劍意,卻又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張珍藏多年的心愛符箓,往周米粒額頭一拍,“符箓當頭,妖魔避讓。走你!”
周米粒飛奔離去,臨走之前,沒忘記攤開手。
裴錢氣笑道:“你自個兒路上磕。”
裴錢轉過身,攥緊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氣,直奔玉液江遠處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講道義!
成了山水神祇,更該庇護一方水土才對。
欺負一個小米粒,算什麼本事?
那水神祠廟在對岸,裴錢飛奔下山之後,一個縱身飛躍,期間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墜身形頓時拔高幾分,最終一步便跨過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紅燭鎮開書鋪的黑衣年輕人,坐在屋頂上,年輕掌櫃看到這一幕後,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沖澹江的江水正神,與那繡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異,繡花江水面寬闊,水性最柔,自家沖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對河道最短,水性無常,靈氣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靈氣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會“做人”,與各方關系籠絡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錢進門去講理。
祠廟便走出了一位廟祝老妪,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妪剛剛得了消息,一頭先前負責追蹤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個極其不妙的消息。
那個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還是什麼供奉護法來着。
老妪沒當真,護法供奉?别說是那座誰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麼能夠讓魏大山君那麼庇護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舊骊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古怪存在,年輕山主陳平安,據說早年隻是個泥瓶巷的貧賤孤兒,但是機緣太好,先認識了聖人阮邛的心愛獨女,後來又結識了正值落難之際、隻是擔任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遇到了這麼兩位大貴人,這才有了如今坐擁十數座風水寶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擁有落魄山的譜牒身份,估計不假。
外人隻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對于精怪之屬,對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計較。
有那魏大山君護着落魄山,誰敢吃飽了撐着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親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龍興之地,就連整個舊大骊版圖,可都算是北嶽地界轄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說道:“先前是我誤會了那位小姑娘,誤以為她是闖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職責所在,便盤問了一番,後來起了争執,确實是我無禮,我願與落魄山賠禮道歉。”
老妪也笑着說道:“光是賠禮道歉怎麼夠,回頭我們玉液江水神祠,還會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親自攜禮登門。”
裴錢手中攥緊行山杖,一言不發。
怎麼辦?
總覺得哪裡不對。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
就算師父不在,小師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鎮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頓責罰,事後還要掏腰包購置禮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真當玉液江水神祠廟的面子如此不值錢嗎?水神府忌憚的,是那個狗屎運極好的年輕山主,以及那個年輕人後邊的阮秀,魏檗。眼前這麼個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還要靠一雙拳頭,一根行山杖,砸咱們祠廟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門,到時候又該輪到誰道歉誰賠禮,就不好說了。
裴錢眼尖,瞧見了。
氣得她隻得深呼吸一口氣。
手中行山杖微微顫動,一隻袖子裡邊,更是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漣漪,因為并非練氣士運轉神通術法的那種靈氣牽扯,所以連那道行最高的廟祝老妪也沒發現。
“賠你娘的禮,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氣勢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門外,站在了裴錢身邊。
正是徹底煉化了一隻龍王簍的陳靈均。
陳靈均二話不說,伸手托起那隻被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修繕如初的龍王簍,龍王簍蓦然大如山峰,籠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間龍王簍,連那蛟龍都可肆意拘捕,而陳靈均眼前老妪與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壓勝,老妪還能支撐身形不動搖,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隻是被那老妪伸手抓住肩頭,這才沒有丢盡顔面。
陳靈均說道:“賠禮道歉是吧,老子就學一學你,先打了你,再與你賠禮道歉!”
老妪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錯萬錯,隻是有了錯,賠禮道歉,又有何錯?這位仙師,莫不是要仗勢欺人,今天想要以這件仙家法寶鎮壓水神祠?”
陳靈均臉色陰沉,點頭道:“是的,打完了這座破爛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蘆洲了,我家老爺想罵我也罵不着。”
裴錢突然說道:“陳靈均,我被師父罵習慣了,還是我來吧。”
陳靈均愕然。
自家老爺哪裡舍得罵這小姑娘嘛。
陳靈均笑道:“裴錢,你如今境界……”
不等陳靈均說完。
裴錢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團連裴錢也壓抑不住氣象的金色絲線,瞬間散開,如瀑布傾斜,絲絲縷縷,纏繞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長劍。
被裴錢以劍拄地。
刹那之間,天地之間,劍意森森。
便是先天體魄堅韌異常的陳靈均,都忍不住挪開了數步。
女子劍仙周澄那一脈老祖大劍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當出劍。
那老妪倉皇失措,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鎮定氣派,覺得小事一樁。
眼前這個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劍修。
甚至極有可能是那傳說中的劍仙胚子!
廟祝老妪已經管不着那個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連忙運轉水仙本命神通,以心聲漣漪通知大江水府當中的水神娘娘。
隻是毫無反應。
因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個從落魄禦風遠遊的佝偻老人,懸停空中,雙手負後,低頭望向水中,笑眯眯道:“會死的。”
裴錢提起一道道金色劍意萦繞裹纏的那根行山杖,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她說道:“我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了!道歉首要誠心,而不在賠禮之多寡。此事不對,順序就不對。何謂誠心?你們不是要對落魄山道歉,是要與周米粒道歉。”
那沖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臉無奈,總不能真這麼由着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趕緊禦風趕去,熱鬧看多了,光顧着樂呵,容易惹禍上身,遲早被他人樂呵樂呵。
不曾想剛剛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講歪理,也會死的。”
黑衣水神隻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宮裝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尋釁玉液江,我定與要大骊禮部參你們一本。”
朱斂掏出一枚大骊太平無事牌,還是那第一等無事牌,放在腰間,點頭笑道:“好的。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免得讓你那沖澹江同僚,覺得你這婆姨是在虛張聲勢。”
那位水神娘娘瞧見了那枚千真萬确的頭等無事牌後,臉色劇變,正猶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個頭,再做定奪謀劃……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處。
金身顫動不說,七竅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皿絲。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頭,一身磅礴拳意炸開,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遠處。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斂,今天問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後撤,一步步輕輕踏出,佝偻身形愈發彎腰,緩緩道:“老夫出拳,隻分生死,不講道理。”
水底戰場遠處的江面上,沖澹江水神眉頭緊皺,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學宗師,不僅僅是遠遊境那麼簡單了。
老者拳意之大,蓦然間壓過了玉液江水運。
竟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壓勝意味!
一拳過後。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着一位宮裝女子的脖頸,後者全身流淌着金色鮮皿,墜入那滾滾江水當中。
老人瞥了眼沖澹江水神,後者起身抱拳道:“前輩隻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廟。”
老人笑道:“與水神大人的買書賣書情分,可不是一次兩次,落魄山都記着呢,先前是我虛張聲勢罷了,水神大人莫要記恨啊。”
沖澹江水神苦笑點頭。
在祠廟那邊,廟祝遠遠瞧見了一眼那副場景,老者禦風遠遊而來,手中拽着自家重傷至極的水神娘娘。
老妪魂飛魄散,連忙運轉那點微薄神通術法,施展障眼法,并且立即關閉祠廟大門,免得裡邊的善男信女,瞧見了這一幕。
先前水神祠廟早就鬧哄哄了,畢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見那隻懸空的龍王簍,老妪故意沒關門,隻是攔阻了香客們不得出門,故意讓他們擁簇在門口看熱鬧。
朱斂落地後,将那水神娘娘随手丢在老妪腳邊,走到裴錢和陳靈均之間,伸出雙手,按住兩人的腦袋,笑道:“很好。”
裴錢一巴掌拍掉老廚子的手。
陳靈均收起了那隻遮天蔽日的龍王簍。
朱斂向前走去,一腳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腦袋上,望向大門那邊,對那廟祝老妪笑道:“你這老婆姨,人醜心壞,怎麼不繼續拉上老百姓幫你分攤危險了,是不是還想着要敗壞一下咱們落魄山的名聲?沒用啊。”
朱斂那隻腳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水神大半頭顱踩得凹陷進地面,“行了,就這樣吧,記得賠禮道歉啊,人到不到沒關系,還省了幾碗茶水錢,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錢,一定得到。咱們落魄山是小山頭,窮得揭不開鍋啊。”
朱斂轉頭問道:“是想更舒心些,還是想着做人留一線,以後好相見?”
裴錢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斂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來,就知道了。”
裴錢哦了一聲,“那就道個歉完事啦。”
朱斂低頭看了眼快死了還樂意裝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線,與之笑道:“運道真是不錯,遇上了咱們落魄山,你就偷着樂吧,不然别說這祠廟,以後有沒有玉液江都兩說了。救命之法,已經傳授給你,自己琢磨去。”
朱斂最後帶着裴錢和陳靈均一起離開,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朱斂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終究不夠痛快。若都是這般秉性的山水神靈,元寶的路數,才是對的。虧得不全是如此。”
裴錢埋怨道:“打打殺殺,成何體統。老廚子,那傻憨憨的元寶又說了啥?她個兒挺高啊,腦子怎麼從來迷糊糊的。”
朱斂笑道:“回了家再說。”
裴錢一棍子砸在悶悶不樂的陳靈均腦袋上,哪怕隻是些許劍意遺留,便打得陳靈均差點倒地不起,抽搐起來。
陳靈均打擺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後抱住腦袋嚷嚷道:“裴錢,嘛呢嘛呢!”
裴錢也愣了一下,趕緊道歉一番,說這行山杖今兒可古怪,見那陳靈均也沒生氣,大氣!裴錢便哈哈笑道:“陳靈均,今兒辦事,真爽利。我那小賬本上,把你搶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條賬目,都給劃掉,全部劃掉!”
記賬了七十二次……
就為了嗑瓜子這麼一件事。
陳靈均呲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臉,“我謝謝你啊。”
裴錢蹦跳起來,“找米粒兒吃瓜子去喽。”
朱斂說道:“裴錢,别忘了。”
裴錢耍着那套瘋魔劍法,時不時吓唬一下陳靈均,“曉得了,我會叮囑小米粒兒的。”
陳靈均說道:“老廚子,我打算去北俱蘆洲了。”
朱斂點點頭,“早去早回。”
————
阮邛從大骊京城回了龍泉劍宗,依舊是傾心于鑄劍一事。
禦書房議事一事,人人簽訂了山盟,誰洩露出去,遭了誓約反撲,大骊朝廷獲悉之後,一律誅九族。
阮邛更無所謂這些,他與大骊朝廷本就是盟友。
龍泉劍宗事務,阮邛依舊萬事不管,宗門大小具體事務,都交由董谷、徐小橋這些嫡傳弟子打理。
與那大骊朝廷和其餘山上的人情往來,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兒阮秀在龍脊山修行數年之後,就悄然下山北遊,去往龍泉劍宗的新轄境。還好,總算沒打架,與那尊舊中嶽山神和和氣氣談妥了事情。這讓阮邛放心不少。
地盤有了,沒人打理,這就是龍泉劍宗最尴尬的地方。
對于一位宗字頭門派而言,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子弟,太少了。
哪怕陸陸續續收了三撥弟子,因為每一撥人數都不多,還是顯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骊宋氏,将舊朱熒王朝版圖,交予正陽山,阮邛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夠,兜不住肥肉,然後落在了别人碗裡,那就老老實實啃着自己碗裡的腌菜。
何況先前舊中嶽地界,大骊劃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算是做過了鋪墊。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輕皇帝的一種姿态,免得朝廷官員多想,誤以為龍泉劍宗已經靠邊,正陽山才是未來寶瓶洲劍道第一宗。
當然大骊宋氏也會少去一份過河拆橋的嫌疑。
大骊朝廷,從先帝到當今陛下,從阮邛坐鎮骊珠洞天到現在,方方面面,對他阮邛,都算極為厚道了。
主要還是阮邛自己不願意濫收弟子,心性不過關的,任你是先天劍胚,自有其他去處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為下一座劍宗的正陽山都無所謂。
先前十二位記名弟子當中,就走了半數,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劍胚,如今便去了正陽山,已經是那邊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了,據說還被某座山峰老祖收為了關門弟子。
當然阮邛的人緣好,那真是讓年輕皇帝宋和都長了見識。
先前禦書房議事之前,神诰宗祁真,風雪廟老祖,真武山掌律劍修,真境宗劉老成,連同魏檗、晉青在内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都與阮邛聊得來,還都是主動開的口,與之攀談,至少也會主動打聲招呼,給足了禮數。
獨一份。
阮邛不善言辭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為人如何,時間久了,很難藏得住。
認識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點毛病,大多願意傾心相交,不認識的,隻要順嘴提及阮邛,無論是以前的風雪廟阮邛,還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願意為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說一句好話。
阮邛今天難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飯。
龍泉劍宗祖師堂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跻身金丹後,已經開峰。但董谷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劍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腳,更是難以啟齒。如今大骊朝廷那邊,以及一些仙家山頭,都已經有了些閑言碎語。
徐小橋最早便是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後,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劍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傳弟子。
謝靈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但如此,除了陸沉贈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謝實,也先後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重寶,一把名為“桃葉”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被謝靈大煉為本命物之一,還有一枚品秩極高、名為“滿月”的養劍葫。
師徒四人,剛好一人坐一張長凳。
阮秀還在舊中嶽地界,阮邛想要夾菜給誰,都沒機會。
阮邛說道:“董谷,先前你與我說過,是争取百年之内跻身元嬰?”
董谷趕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師父。”
阮邛說道:“那就别因為别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響到自己的心境,逼着自己提前跻身元嬰,修行證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龍泉劍宗,不是劍修又如何,外人非議笑話又如何,哪怕是以後被徐小橋、謝靈超過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了?什麼時候龍泉劍宗需要靠拳頭論資排輩了,是我沒教過?還是你沒記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繼續吃飯。”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轉頭說道:“徐小橋,謝靈,你們倆吃過了飯,就去大骊舊中嶽地界,秀秀如果不願意回來,勸了沒用,就随她。”
徐小橋點了點頭。
阮邛突然說道:“記得去那騎龍巷壓歲鋪子,多買些糕點。”
性情寡淡的徐小橋難得露出一份笑容。
謝靈更是難掩開心,總算能夠見着秀姐姐了。
兩位龍泉劍宗嫡傳劍修,禦劍去往那座槐黃縣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外邊,徐小橋在壓歲鋪子每樣糕點,都挑選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兩大油紙包。
掌櫃是那石柔。
見着了徐小橋,尤其是那師門、家世都很顯赫的謝靈,石柔難免有些拘謹。
聽說是給阮秀買糕點後,石柔便想要不收錢。
畢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極親近的,隻是好些年沒見到了。
謝靈微笑道:“石掌櫃,謝了啊,錢還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畢竟自己如今是這幅尊容,真要計較起來,确實不妥。
然後兩人禦劍去往龍泉劍宗的新地盤。
雲海之上,謝靈笑問道:“二師姐,聽說秀秀姐身邊多了個小精魅?”
徐小橋嗯了一聲。
謝靈便不再多問。
在那積雪厚重的山野之中,兩人走在下山路上,一個懷抱油紙傘的小姑娘一個飛撲出去,然後滿地打滾,渾身白雪,一路往下滾去。
身後那個年輕女子緩緩跟着。
小姑娘起身後,将手中油紙傘當那鐵錘,念叨着:“老君掄錘兒,熒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噼裡啪啦!”
年輕女子說道:“鑄劍口訣,不是這麼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掄錘子的動作,擡頭看了眼遠處大山,壓低嗓音問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們大骊王朝的山君!放個屁兒,都好像打雷,能把我這種小家夥炸死。為啥見着了你,怎麼還是那麼客氣呢?瞧着都不是客氣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說道:“你這麼聰明,知道答案,還問什麼。多說話,容易餓。”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秀姐姐,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聰明?”
阮秀搖頭道:“我不愛想事情,比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來,“秀姐姐,你那麼容易餓,不會餓壞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點頭道:“會的。”
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阮秀身邊,這下子是真擔驚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願意說話。
小姑娘捧着那把昵稱撐花的油紙傘,“秀姐姐,小心我告狀哦……”
結果小姑娘被阮秀輕輕一巴掌,打得旋轉了數十圈,重重摔在遠處積雪當中,一路滾去,壓斷了無數枯木樹枝。
隻是小姑娘很快就飛奔回阮秀身邊,渾然不當回事,應該是習以為常了。
臨近山腳,小姑娘趕緊躲在阮秀身後。
徐小橋和謝靈飄然而落,收劍入鞘。隻說收劍姿勢,師出同門的兩人,便迥然不同,一個幹脆利落,一個風流寫意。
一個畢恭畢敬喊大師姐。
一個笑着喊了聲秀秀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