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于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聲不絕。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支撐着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隻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卧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席下是塊鐵闆,右手這麼一動,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鍊所系,左手再摸,察覺手上所系的是根細鐵鍊,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胫上也系了鐵鍊。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于一處。”當即叫過:“任老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懼更增,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隻聽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聲,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甚麼關我在這裡?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别的聲息。由惶急轉為憤怒,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鬥劍不勝,便想關住我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此後一生便給囚于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發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隻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号哭,不知從甚麼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着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沖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黑牢之後……”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這黑牢麼?我能出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皿,又暈了過去。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得一聲響,跟着亮光耀眼,蓦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鍊縛住,兼之全身乏力,隻躍起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不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隐,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雖然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大大的,瞪着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随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鐵門上有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于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快放我出去,黃鐘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隻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着湯水。令狐沖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正是要将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隻見那隻木盤停着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當當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上,隻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着木盤,正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鐘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令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于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隐隐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又是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個被囚于此的難友聯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牆壁上當當兒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并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着牆壁,細心将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遠。他倚在壁上,将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隻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自己便暈了過去,至于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心想:“這四個莊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暗底裡竟卑鄙龌龊,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原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人于琴棋書畫這四門,确是喜愛出自真誠,要假裝也假裝不來。秃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将軍詩》,大筆淋漓,決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是聰明才智之士。’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忽然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着他們的道兒。隻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令狐沖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來,要是給人知道了,顔面往哪裡擱去?”
心中一寬,慢慢站起,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将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的,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哪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厮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的狗命,卻又何妨?隻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幹淨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将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鐘公的床下?”
隻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隻在向大哥之上,決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這等人物尚且受禁,為甚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隻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一時忘了自己受困,卻為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将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将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會前來相救。左道中人聽她号令的人極多,她隻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倘若有人知道她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一想到嶽靈珊,心頭蓦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我為甚麼隻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甚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甚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隻覺饑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
但内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嶽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嶽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裡,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不會準許她來救我。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麼也成不了事。隻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于無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一會,又複睡去。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胧胧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随即聽到緩慢滞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卧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着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令狐沖早餓得肚子幹癟,幹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隐沒。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蘿蔔、豆腐之類。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着張開口來。令狐沖一見之下,驚得呆了,隻見他口中舌頭隻剩下半截,模樣極是可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話,慢慢将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他恨恨的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将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間,内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曆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将我囚于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裡,歎了口長氣,兇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隻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脫除,隻得将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将鐵闆床上所鋪的破席卷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闆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着了。睡了個把時辰,鐵闆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裡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闆上,覺得似乎刻着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隻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闆,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省悟,這鐵闆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隻因前時床上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闆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盡是凸起的字迹。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迹,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讀到這裡,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裡印出來的。”繼續摸下去,那字迹寫道:“……于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沖停手擡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幹系?”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迹是:“茲将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于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于武功中隻喜劍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隻盼以後字迹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迹,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内功的用語,直摸到鐵闆盡頭,也再不着一個“劍”字。他好生失望:“甚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甚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内功,一提内息,兇腹間立時氣皿翻湧。我練内功,那是自找苦吃。”歎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麼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初發現鐵闆上的字迹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迹,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麼仍然被困于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隻可慢慢在這裡等死了。”當下對鐵闆下的字迹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闆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覺之間,已将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裡?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隻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隻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
話聲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隻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沖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随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缜密。如是秃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默不作聲。隻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隻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隻聽黑白子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裡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緻令良機坐失,隻好仍然不答。黑白子歎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麼不作聲?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地多麼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于你絲毫無損,卻為甚麼十二年來總是不肯應允?”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确是将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疑,隻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隻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沖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料想自己隻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隻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黑白子道:“老爺子如此固執,隻好兩個月後再見。”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說着轉身向外行去。令狐沖着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麼事?”黑白子轉身一縱,到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你肯答允了嗎?”
令狐沖轉身向着牆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将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将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隻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幾句,連自己都不知說的是甚麼,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允?老爺子答不答允?”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總是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令狐沖道:“甚麼安排?”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麼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鐵闆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将大法傳我之後,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沖心想:“他比我還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将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此人甚是精細,怎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黃鐘公窺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輩囚于别室,卻将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定是黃鐘公暗中布下了機關。”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本教?甚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們搗甚麼鬼,卻将我牽連在内。”一想到“魔教”兩字,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隻是琢磨着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于真情,還是作僞?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複?”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脫口一聲大叫,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大為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随即又想:“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麼不能?”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兇險,但脫困之心極切,隻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甚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鐵闆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于他,看他如何,再随機應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