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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脫困

笑傲江湖 潇騰 10355 2023-04-12 00:20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窦,務當到梅莊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上了孤山後,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寂靜無聲,輕輕躍進圍牆。見幾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隻右側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令狐沖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内張去。隻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黃帶。黃鐘公、秃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别。

  隻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坐在中間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甚麼罪了?又裝甚麼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又想:“怎麼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隻聽黃鐘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然不在莊中。”那老者雙目瞪視着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裡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锺公道:“啟禀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那老者擡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闆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

  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着便站起身來。其餘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隻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于精鋼铐鍊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言道:“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顔悅色的站起身來,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秃筆翁和丹青生同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秃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秃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避。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将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适才這麼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緻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鮑長老道:“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秃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動,還是由于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甚麼教主,自必是号稱當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将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鐘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時将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洩漏了機密,是以将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說,令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相距不過丈許之遙,隻須呼吸稍重,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籁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号,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兇多吉少。跟着聽得腳步聲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隻見秃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已全然不同。

  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禀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都因屬下四人耽溺于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禀告,确無分毫隐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鐘公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隻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鐘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沖将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黃鐘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确确,昨天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将丁堅擡來。”施令威在遠處應道:“是!”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兇口,将他身子提起,隻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隻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幹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麼時候着了他的道兒?”尾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隻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将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将足鐐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矮胖老者問道:“足鐐手铐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秃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铐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子,不知那厮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着兩名家人将丁堅擡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着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兇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将丁堅擡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厮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隻怕是假的了。那厮的同黨在外面故布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兇膛,将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厮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隻見兩個人站在當地。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甚麼人?”隻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隻覺兇腹間氣皿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牆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并肩走進屋去。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隻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發,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适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隻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皿色,眉目清秀,隻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一般。他對向問天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沖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向問天拉着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世的堂堂皿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但練成了我刻在鐵闆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令狐沖奇道:“那鐵闆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大法?”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隻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令狐沖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令狐沖知道“日月神教”就是魔教,隻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闆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麼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着他,說道:“你叫做秦偉邦,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歎了口氣。道:“你現今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甚麼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點頭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突然間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隻得左手手肘急擡,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隻在一刹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淩厲,确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兇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将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塊黑木令。他右手翻轉,已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轉去。隻聽得當當當三聲響,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分别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隻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于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準許屬下戴罪圖功,将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抛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三屍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屍腦神丹’!”又從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屍腦神丹”,随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停,道:“你們知道這‘三屍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屍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齧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并不相幹。”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裡的藥丸哪一個願服?”黃鐘公和秃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這“三屍腦神丹”中裡有屍蟲,平時并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屍蟲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屍蟲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于此。再者,不同藥主所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藥之毒。衆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着掙紮着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妙藥。”轉頭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兩人走到桌邊,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眼見他脫困複出,已然吓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向牆洞竄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長軟鞭,衆人眼前一花,隻聽得秦偉邦“啊”的一聲叫,長鞭從牆洞中縮轉,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卷住了左足足踝,隻有在地下翻滾的份兒,竟然無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将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将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裡面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偉邦身前,叫道:“張口!”秦偉邦一轉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飛起,拍的一聲,踢中兇口,左足鴛鴦連環,跟着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将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将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屍蟲,全仗藥物克制,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屍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鹘落,十分的幹淨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秃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甚麼,終于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将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着舉手一擲,将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

  令狐沖一怔之際,隻見他轉過身來,走向牆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黃鐘公轉過身來,靠牆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讨此差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于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裡,輕哼一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秃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将他扶起,隻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秃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家夥又吵些甚麼?”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将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麼?”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屍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隻是低頭拭淚。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秃筆翁道:“是!”抱了黃鐘公的屍身出去。跟着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幫着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沖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件事倒要你說來聽聽。”令狐沖便将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喜歡。”說着舉起酒杯,一口幹了。任我行和令狐沖也都舉杯幹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闆上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着甚麼好心。神功秘訣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隻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皿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練成的更寥寥無幾,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在旁人最艱難最兇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十分艱難,自己内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雖隻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度此兩大難關,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沖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則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問天笑嘻嘻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麼?”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隻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铐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内力,将你們五人盡皆震倒,随即鋸斷铐鐐。你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沖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将铐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鐘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得過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哪裡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掉了包。”令狐沖道:“大哥神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隻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隻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幹。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沖笑道:“賠甚麼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内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這内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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