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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男頻 武俠仙俠 笑傲江湖

第八章 面壁

笑傲江湖 潇騰 14986 2023-04-12 00:20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别了師父、師娘,與衆師弟、師妹作别,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危崖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曆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钗上的一顆珍珠。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不緻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骛。令狐沖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裡坐過,以緻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隻見石壁左側刻着“風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被罰在這裡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師爺是‘風’字輩,這位風前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這三字刻得這麼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娘怎麼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已不在人世了。”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來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将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甚麼又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霎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于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于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将進來,将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裡,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沖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皿,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甚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隻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隻不過兩尺,适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堕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隻見嶽靈珊手中提着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沖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随時準拟賠上一條性命,嶽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緻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邊。嶽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着向前竄出。她隻盼比令狐沖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隻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嶽靈珊落下地來,隻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确是比令狐沖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皿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隻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嶽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隻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嶽靈珊道:“那不公平,為甚麼你可以在這裡玩,卻将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麼?’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嶽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讨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将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隻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沖道:“後來你拔劍吓他?”嶽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沖瞧着她的小臉,隻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嶽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肴,又将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嶽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甚麼?”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嶽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隻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嶽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将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隻能偷這麼一小葫蘆給你,再多隻怕給娘知覺了。”令狐沖慢慢将一小葫蘆酒喝幹了,這才吃飯。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隻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嶽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嶽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嶽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沖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沖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甯氏一劍”。這“甯氏一劍”雖隻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譜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學步,隻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裡加緊用功。這麼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嶽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骛,隻是練功。如此過了兩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嶽夫人替令狐沖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号,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令狐沖見天上積雲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隻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隻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嶽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沖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送飯來,隻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嶽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隻見嶽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隻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嶽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沖抓住她手,将她淩空提上崖來。暮色朦胧中隻見她全身是雪,連頭發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皿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嶽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嶽靈珊道:“我挂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嶽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狐沖道:“隻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嶽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嶽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着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沖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着仍是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兇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将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将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嶽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嶽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争着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嶽靈珊笑道:“這個自然,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甚麼希罕。”兩人笑了一陣。令狐沖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隻好在石洞裡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嶽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于合眼睡去。令狐沖怕她着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隻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羁,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着嶽靈珊微微飛動的秀發,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嶽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正微笑着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甚麼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嶽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着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嶽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沖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嶽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甚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裡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嶽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着想嗎?提起劍來,一下子就殺了。”說着右手橫着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嶽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得真對,我可隻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沖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嶽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嶽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嶽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嶽靈珊兀自戀戀不舍,道:“我要在這裡多玩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沖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嶽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卧病在床,卻挂記着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别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驚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着玩雪,以緻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内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甚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豈知嶽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嶽不群夫婦回山,以内功替她驅除風寒,這才漸漸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嶽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嶽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挂着我,以緻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沖握着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着這條路,就隻盼着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于來了。”

  嶽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沖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嶽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呓語,盡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沖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問道:“師娘有沒生氣?”嶽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裡,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嶽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嶽靈珊道:“那你為甚麼還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嶽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隻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甚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裡,眼眶兒又紅了。令狐沖道:“胡說,你莫隻聽他。不論說甚麼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裡隻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裡,一陣寒風吹來,嶽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危崖四面受風,并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沖忙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着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哪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嶽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沖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嶽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隻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甚麼?”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沖口而出,小師妹,你别見怪。”嶽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沖心口一熱,隻想張臂将她摟在懷裡,但随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渎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别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着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這該去了。”嶽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這一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曆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嶽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沖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複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過了二十餘日,嶽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崖,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臉頰上隐隐透出皿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嶽靈珊道:“我天天吵着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内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贊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沖笑着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隻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嶽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裡想,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沖兒吃。’當真意想不到。”令狐沖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嶽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着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箬。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見嶽靈珊将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嶽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嶽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卻隻采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嶽靈珊道:“為甚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隻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嶽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閑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嶽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隻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嶽靈珊道:“你别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閑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隻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隻吃了兩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隻感一片茫然。嶽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沖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裡,竟然無法下咽。嶽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現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隻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嶽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這次她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着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裡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嶽靈珊,如何不喜?隻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娘不許?”嶽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甚麼劍法?”嶽靈珊道:“你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嶽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夷劍’?”嶽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隻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變化繁複,倘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于變幻奇妙,跟本派着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憑嶽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嶽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和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衆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嶽靈珊便央着母親要學。嶽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為克制别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沖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将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娘竟教了她。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緻,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随機應變,決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隻有嶽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别家劍法,嶽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嶽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喂招。嶽靈珊臉上又是微微一紅,忸怩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沖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别家劍法?”嶽靈珊笑道:“他隻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鑒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嶽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顔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嶽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甯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嶽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裡了,要他喂招有甚麼好?”令狐沖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無法還手,豈不是快活得很?”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令狐沖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占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郁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讓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嶽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将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嶽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幾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嶽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疊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嶽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嶽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嶽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沖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嶽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于人,是以十幾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洩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沖大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輕視,隻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闆,說道:“我劍下要是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倘若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着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嶽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你左手也是劍?”令狐沖剛才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嶽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嶽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沖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贊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嶽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沖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嶽靈珊心下着惱,運劍如風,将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隻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然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沖繞着她身子遊鬥,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淩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嶽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再等一會兒。”引着她将“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将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隻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如甚是沉重。嶽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當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嶽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嶽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着令狐沖,一言不發,上颚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唇。令狐沖叫聲“啊喲!”急忙沖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隻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乎是一片衣角,令狐沖定神看時,再也看不見甚麼,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總是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嶽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堕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嶽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師妹!”嶽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甚麼事都盡量容讓,怎麼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不,不會,決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隻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是。”這一晚說甚麼也睡不着,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隻覺心神難以甯定,便不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沖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手指,順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沖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劍到中途,鬥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着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一塊青布,隻露出一雙眼睛,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喝道:“閣下是誰?”随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嶽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中的兩招。令狐沖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突然之間,一股疾風直撲而至,徑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已被那人手掌擊中,隻是那人似乎未運内勁。令狐沖駭異之極,急忙向左滑開幾步。那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将“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嶽靈珊日間曾跟令狐沖拆過的,令狐沖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麼能将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沖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裡有人?令狐沖倒抽了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别說我萬萬彈不了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裡便刺哪裡,要斬我哪裡便哪裡。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沖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于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麼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曆,明日小師妹上崖來,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嶽靈珊并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沖的心意,說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裡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嶽靈珊笑道:“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着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着,聽大師哥教訓。”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嶽靈珊搶着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将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他作甚?”說着雙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說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嶽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着一口劍幹麼?何況那劍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隻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甯施,個必踢米”罷了!”說着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問道:“你說甚麼?”嶽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着取笑他,哈哈,‘蛋幾甯施,個必踢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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