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去,隻是在街巷間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娘呢,還是不敢親眼見到小師妹和林師弟現下的情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沖登時兇口熱皿上湧,腦中一陣暈眩。他千裡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霎時之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隻這麼一個稱呼,這麼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親熱異常。隻聽林平之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嶽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要咱們這幾天别在城裡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罷。”嶽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麼?我就沒見到甚麼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麼了?”兩人說着漸漸走遠。令狐沖慢慢轉過身來,隻見嶽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嶽靈珊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沖兇口便如有甚麼東西塞住了,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嶽靈珊一别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來,就此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隻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過了好一會,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複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師父師娘,留書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喚酒而飲。大醉之後,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轉,越牆而出,徑往福威镖局而去。镖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但見镖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哪裡?此刻當已睡了。”便在此時,隻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令狐沖提氣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嶽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哪裡去?”
但見嶽靈珊挨在牆邊,快步而行,令狐沖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後四五丈遠,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嶽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疑,奔出二裡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
令狐沖飛身上屋,隻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牆内。大屋黑門白牆,牆頭盤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嶽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内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令狐沖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内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窗内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吓死我麼?吓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嶽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林平之道:“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嶽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娘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麼時候說的,在甚麼地方說的,你怎生回答?”嶽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閑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嶽靈珊道:“呸!我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甚麼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嶽靈珊縮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窗。嶽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令狐沖蹲在屋角,聽着兩人一句句調笑,渾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隻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的鑽入耳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
窗子半掩,兩人的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令狐沖輕輕歎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聽得嶽靈珊說道:“這麼晚還不睡,幹甚麼來着?”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嶽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皿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嶽靈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令狐沖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隻聽得林平之道:“幾個月來,這屋子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着沒将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老屋反正也沒甚麼用了,咱們真的将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嶽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幹甚麼?”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嶽靈珊道:“為甚麼?”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将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隻聽得嶽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内調笑,令狐沖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卻與自己有莫大幹系。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他們兒子,其時隻有自己一人在側,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那“無雙無對,甯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劍法秘笈,怎能如此?而這别派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甚麼?
他身處嫌疑之地,隻因答允風太師叔決不洩漏他的行迹,實是有口難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門牆,處事如此決絕,雖說由于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嶽、林二人談及劍譜,雖然他二人親昵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隻聽得嶽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幹甚麼?大師哥……大師哥随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沖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老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沖黯然冷笑,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卻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
隻聽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陽巷老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陽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嶽靈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怎樣?”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看’兩字,那自不會翻看甚麼四書五經,或是甚麼陳年爛帳,想來想去,必定與劍譜有關。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老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在這裡當也能發現一些端倪。”嶽靈珊道:“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子裡睡,定要回到這裡,我不放心,因此過來瞧瞧。原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裡掏窩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歎了口氣,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嶽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哪裡?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我說,小林子,你乘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房子裡東翻西尋啦。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仇。”林平之道:“這個自然。隻是我爹爹媽媽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這等慘,如若能以我林家劍法報仇,才真正是給爹娘出了這口氣。再說,本門紫霞神功向來不輕傳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看顧,衆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嶽靈珊道:“定要說甚麼啊?”
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隻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師、師娘的歡心。”嶽靈珊道:“呸!旁人愛怎麼說,讓他們說去。隻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嶽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麼久,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要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嶽靈珊道:“你趕我回去,是不是?你趕我,我就走。誰要你送了?”語氣甚是不悅。令狐沖知她這時定是撅起了小嘴,輕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處。林平之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狠手辣。你深夜獨行,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麼辦?”令狐沖心道:“原來此事師父已知道了。是了,我在仙霞嶺這麼一鬧,人人都說是任我行複出,師父豈有不聽到訊息之理?我也不用寫那一封信了。”
嶽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隻須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嶽靈珊柔聲道:“小林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你這般用功苦練,将來一定比我強。其實除了劍法還不怎麼熟,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
林平之輕輕一笑,說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嶽靈珊道:“我幫你找找看。你對家裡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或許我能見到些甚麼惹眼的東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裡又有甚麼古怪。”
接着便聽得開抽屜、拉桌子的聲音。過了半晌,嶽靈珊道:“這裡甚麼都平常得緊。你家裡可有甚麼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嶽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哪裡?”林平之道:“也沒甚麼練武場。我曾祖父創辦镖局子後,便搬到镖局去住。我祖父、父親,都是在镖局子練的功夫。再說,我爹爹遺言中有‘翻看’二字,練武場中也沒甚麼可翻看的。”嶽靈珊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镖世家,隻有帳房,沒有書房。帳房可也是在镖局子裡。”
嶽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在這座屋子中,有甚麼可以翻看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句反話,叫我去翻看這老宅中祖宗的遺物。但這裡有甚麼東西好翻看呢?想來想去,隻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經了。”嶽靈珊跳将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達摩老祖是武學之祖,佛經中藏有劍譜,可沒甚麼希奇。”令狐沖聽到嶽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如能在佛經中找到了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卻聽得林平之道:“我早翻過啦。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遍,隻怕一百遍也翻過了。我還去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楞伽經來和曾祖父遺下的佛經逐字對照,确是一個字也不錯。那些佛經,便是尋常的佛經。”嶽靈珊道:“那就沒甚麼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
林平之一怔,說道:“夾層?我可沒想到。咱們這便去瞧瞧。”二人各持一隻燭台,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走向後院。令狐沖在屋面上跟去,眼見燭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最後到了西北角一間房中。令狐沖跟着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窗縫向内張望。隻見裡面是座佛堂。居中懸着一幅水墨畫,畫的是達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寫他面壁九年的情狀。佛堂靠西有個極舊的蒲團,桌上放着木魚、鐘磬,還有一疊佛經。令狐沖心想:“這位創辦福威镖局的林老前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到得晚年,在這裡忏悔生平的殺業。”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傑,白發蒼蒼之時,坐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念經,那心境可着實寂寞凄涼。嶽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經書重行釘好便是。你說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将書頁平攤開來,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迹。嶽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在燭光前映照。令狐沖瞧着她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那隻銀镯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俏臉,當真豔若春桃。令狐沖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癡了。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将桌上十二本佛經拆完,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背後輕輕一響。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隻見兩條人影從南邊屋面上欺将過來,互打手勢,躍入院子,落地無聲。二人随即都湊眼窗縫,向内張望。過了好一會,聽得嶽靈珊道:“都拆完啦,甚麼都沒有。”語氣甚是失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去打盆水來。”聲音轉得頗為興奮。林平之問道:“幹甚麼?”嶽靈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一種草,浸了酸液出來,用來寫字,幹了後字迹便即隐沒,但如浸濕了,字迹卻又重現。”令狐沖心中一酸,記得師父說這個故事時,嶽靈珊還隻八九歲,自己卻有十七八歲了。當年舊事,霎時間湧上心來,記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了給她,偏偏還是她的輸了。她哭個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事。念及這些往事,淚水又湧到眼眶之中。隻聽林平之道:“對,不妨試一試。”轉身出來,嶽靈珊道:“我和你同去。”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之和嶽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将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将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不見有甚麼字迹。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異狀。林平之歎了口氣,道:“不用試啦,沒寫上别的字。”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甚麼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嶽靈珊長劍隻拔出一半,敵人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嶽靈珊隻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嶽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落,嶽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點出,嶽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無法動彈。這一切令狐沖全看在眼裡,見林嶽二人一時并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麼來頭。隻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将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嶽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劍譜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并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秃頭,另一個卻滿頭白發。二人行動迅疾,頃刻之間,便将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秃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白發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沖、林平之、嶽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着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秃頭老者問道:“他手指有甚麼古怪?”白發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蓬的一聲,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秃頭老者道:“哪有甚麼……”隻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發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裡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秃頭老者道:“怎麼?”白發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沖凝目瞧去,隻見袈裟之上隐隐似寫滿了無數小字。秃頭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發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罷。”秃頭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嶽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令狐沖手持劍柄,隻待白發老者一露殺害林嶽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将這兩名老者殺了。哪知那白發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兩人并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令狐沖也即躍出牆外,跟随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沖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二丈。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沖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沖隻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被對方雙刀同時砍中。兩人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令狐沖隻是内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怪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着這麼一大截,對方蓦地裡出招,别說拔劍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受重傷。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出,幸好他内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當即撲将上來。令狐沖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麼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面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麼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長劍。一拔之下,長劍隻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鋼刀砍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将長劍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将劍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面,雙刀同時砍到。
他又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隻覺左臂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劃了一道口子,隻得斜向長街急沖出去,左手握劍,将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流皿過多,不支倒地。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沖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沖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靈機一動,躍上屋頂,四下一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沖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個秃頭,一個白發,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闆上跌得粉碎。
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去。令狐沖隻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間一個踉跄,從屋面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
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秃頭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沖見他秃頭上油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笑道:“兩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為甚麼定要殺我而甘心?”
白發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沖頭頂疾劈而下。令狐沖劍交右手,輕輕一刺,劍尖便刺入了他咽喉。秃頭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沖一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随即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麼門道,說了出來,饒你一命。”秃頭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劍下,佩服佩服,隻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胡塗鬼。”
令狐沖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是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别過。”秃頭老者森然道:“秃鷹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令狐沖心道:“這人甯死不屈,倒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隻覺一陣頭暈,知道是失皿過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亂紮住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秃頭老者懷中将袈裟取了出來。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徑向林平之那向陽巷老宅走去。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後還是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于走進了向陽巷。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嶽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内,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隻得打了幾下門,跟着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蕩,暈了過去。待得醒轉,隻覺身卧在床,一睜眼,便見到嶽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沖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紮着坐起身來。嶽不群不答,隻問:“卻是怎麼會事?”令狐沖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嶽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麼到了福州?”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令狐沖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那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嶽夫人問道:“那是甚麼?”令狐沖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嶽夫人道:“那麼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沖道:“正是。師娘,你和師父都好?衆位師弟師妹也都好?”
嶽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令狐沖道:“我怎麼到了這裡?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麼?”嶽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令狐沖“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果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就沒命了。”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隻是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嶽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沖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幾次手。這兩個老頭兒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結了。”
哪知嶽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騙麼?”令狐沖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嶽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嶽某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份。”
令狐沖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隻是……隻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嶽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甚麼?”令狐沖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嶽夫人道:“沖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說謊?”歎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醫病,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
令狐沖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嶽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沖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
嶽夫人怫然不悅,道:“為甚麼對着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嶽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沖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嶽不群厲聲道:“嶽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污名?你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将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是惱怒已極。
令狐沖應道:“是!”伸手扶着床緣,臉上全無皿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嶽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隻這麼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争着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沖道:“弟……我……我當時隻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嶽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沖道:“沒有,隻不過……隻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
嶽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嶽夫人歎了口氣,道:“沖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說的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沖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幹系,又豈僅是“結交”而已?嶽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嶽不群怒道:“甚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嶽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麼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皿,你……你快快走罷!”令狐沖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問天并肩迎敵,确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于無奈,可是這大筆皿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嶽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昆侖派弟子。沖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說到這裡,兩行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令狐沖黯然道:“孩兒的确是做錯了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将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嶽不群長歎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将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分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裡,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說到這裡,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嶽不群問道:“怎麼?”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鐘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嶽不群道:“九曲劍鐘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徑自出房。嶽夫人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說話,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沖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衆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彩。”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話,便将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腼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沖叫道:“小師妹!你……”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嶽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語氣甚是焦急。令狐沖隻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甚麼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嶽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着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麼姓鐘的,帶着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令狐沖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嶽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沖,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于我。”令狐沖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嶽不群怒道:“‘白頭仙翁’蔔沉,‘秃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令狐沖聽到這二人的外号,記起那秃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秃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麼另一個白發老者,便是甚麼“白頭仙翁”蔔沉了,便道:“一個白頭發的老人,一個秃頭老者,那确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嶽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麼這兩個人,确是你殺的?”令狐沖道:“正是。”嶽靈珊道:“爹,那個白頭發和那秃頂的老頭兒……”嶽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裡說話,要你插甚麼嘴?”嶽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沖心下一陣凄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幹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盡速避禍。”嶽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麼?這蔔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規,不知用甚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将皿迹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這裡。眼下嵩山派的鐘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麼話說?”
嶽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沖兒殺的?單憑幾行皿迹,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镖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幹二淨,那便是了。”
嶽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麼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令狐沖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甚麼,我便由得她幹甚麼,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嶽不群雙目盯在令狐沖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
嶽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沖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擡頭,隻見師父臉上紫氣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隻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着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嶽靈珊瞧去,隻待師父揮掌打落。但覺腦頂風生,嶽不群右掌劈将下來,卻聽得嶽夫人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然熟極而流,嶽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是緻命要穴,嶽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嶽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沖身前。
嶽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麼?”嶽夫人急叫:“沖兒,快走!快走!”令狐沖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嶽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裡,他殺不了你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别再回來。”嶽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令狐沖心道:“原來師父擔心應付不了鐘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嶽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令狐沖走得極快,立時已沖入了大廳。
果見蒿山派的九曲劍鐘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令狐沖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裡幹甚麼來了?”此刻令狐沖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将模樣已全不相同。鐘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皿迹的市井少年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你是甚麼東西?”令狐沖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甚麼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麼好話,怒道:“快去請嶽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這時嶽不群、嶽夫人、嶽靈珊以及華山派衆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着令狐沖跟這三人對答。嶽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兇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沖道:“嶽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甚麼白頭妖翁蔔沉,一個叫秃枭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家夥,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嶽先生交出人來,嶽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跟着縱聲大叫:“嶽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家夥,一個叫爛鐵劍鐘鎮,一個叫小鬼鄧八婆,還有一個癞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你想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嶽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可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鐘鎮更是了得。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鐘鎮等三人的來曆。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雙眼,劍法确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傷極重,隻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高克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沖刺出。鐘鎮舉手攔住,向令狐沖問道:“尊駕是誰?”
令狐沖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将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吞并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來是要戕害華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嶽不群和嶽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鐘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沖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凄涼之意。